【重磅】
北碑是民间书法吗
(原载中国书画报2015年第1期))
侯勇按:在很长一段时期,我都在思考一个问题,就是像北魏墓志那样精到的书写,是民间书手或书工可以写出的吗?经过查询相关资料得知,这些留传下来的墓志都是具有一定身份的权贵们的墓志铭,很多造像也是因为崇尚佛道信仰的产物,由此,在一段时期内,在我的心目中就形成一个不成熟的观点,这些造像,墓志不太可能是民间书手所为,那么,民间书法这个概念是否可以值得讨论,今天在微信中得知相关线索,通过朋友找到这个电子版,以飨众网友,也期待各位网友可以就民间书法这一概念作一些有益的思考,便不负我们对于书法学术的传承和发展所做的一些微小的工作。谢谢主持人胡湛,谢谢段大宾、吕福隆,谢谢《中国书画报》及为我提供相关资料的朋友!中国书法在线因为有你们而精彩!
2015.1.6
主持人:胡湛
主持人语
自清代碑学兴起,北碑长期以来被认为是民间书法,或者说主体上是民间书法。历史事实果真如此吗?从近年来的研究成果看,北碑不是民间书法,而是受官方干预的由当朝文人名流高士所书的作品。因此,我们必须重新思考并讨论北碑的美学性质。
重新厘定北碑书法的主体属性
文/胡湛
北碑是指以魏碑为主要代表的北朝碑刻书法,它自清代阮元以一种相对于“二王”文人书法的书法体系提出来,经由包世臣、康有为发扬,其性质逐渐被定格为散落于穷乡僻壤的、由民间工匠刊刻的残碑断碣之民间书法。自康有为以“穷乡女儿造像无不佳者”大赞北碑书法起,郭沫若以历史唯物主义论《古代文字辨正之发展》,再加上众多现当代学者探讨北碑的刻手写手以及倡导所谓魏碑的艺术化,北碑书法被视为文化属性、艺术属性低于正统文人书法的民间书法之观念愈演愈烈,甚至达到了根深蒂固的程度。
但从大量存世或新出土的碑刻之用笔、结体、章法来看,其形式之精美、内涵意韵之深厚使一些敏锐的书家感到那些被社会公认的观念可能存在着问题,甚而是相反的。而一些误导性观念的流传影响到书法创作,致使书碑者必以求怪、求拙、求粗糙为审美取向,使当代书法某些创作方式走向歧途。因此,我们不得不就有关问题重新做一厘定:北碑书法的主体属性到底是民间书法还是官方正统书法?抑或是社会文化主体的文士书法?
北碑有北朝和碑体书法的两重含义。早在北宋欧阳修《集古录》中即对北碑有所关注。其《集古录跋尾》所记北碑有《大代修华岳庙碑》《后魏孝文北巡碑》《后魏定鼎碑》《后魏石门铭》《怀州孔子庙记》《后魏神龟造像碑记》《鲁孔子庙碑》《东魏任城王造浮图记》《东魏造石像记》等。而其跋语多云:“其字画往往工妙。惟后魏、北齐差劣,而又字法多异,不知其何从而得之”“字画颇异”“右不著书撰人名氏,文为声偶,颇奇怪,而字画亦佳,往往有古法”。欧阳修关注北碑首先是从古文搜集整理的角度着眼的,但他同时也发现了北碑书法的奇异以及与唐宋楷法不同的“有古法”。欧阳修对北碑的关注,影响了苏轼、黄庭坚在师法“二王”、颜真卿书法的同时,也悄然吸收了北碑的古法养分,从而创造形成了自己鲜明的书风。
从学术上明确清晰地以南北及碑帖分派的当属清阮元的《南北书派论》《北碑南帖论》,他之分派是以南北名家书相对列的。其称:“而正书、行草之分南北两派者,则东晋、宋、齐、梁、陈为南派,赵、燕、魏、齐、周、隋为北派也。南派由钟繇、卫瓘及王羲之、献之、僧虔等,以至智永、虞世南;北派由钟繇、卫瓘、索靖及崔悦、卢谌、高遵、沈馥、姚元标、赵文深、丁道护等,以至欧阳询、褚遂良”“南派乃江左风流,疏放妍妙,长于启牍。……北派则是中原古法,拘谨拙陋,长于碑榜”“两派判若江河,南北士族不相通习”。阮元称南北两派源头为一,南北书派的形成是后世政治地域版图的南北分割,南北士族不相通而造成的。南北两派书法均为以士族书为主流,其所列两派书家名单可能是为了突出强调其新推出的北派书法,北派书家人名远远多于南派。阮元又考《北史》《魏书》《齐书》《周书》《水经注》《金石略》等典籍文献,以为史籍所载北朝书家不下八十余人:赵有崔悦、卢谌;魏有崔潜、崔宏、卢邈、崔浩、崔简、崔衡、崔光、崔高客、崔亮、张黎、谷浑、沈含馨、卢鲁元、黎广、江强、江式、江顺和、屈恒、高遵、卢伯源、崔挺、游明根、刘芳、刘懋、郭祚、沈法会、李思穆、柳僧习、夏侯道迁、庾道、王世弼、王由、蒋少游、李苗、曹世表、裴敬宪、沈嵩、窦遵、柳楷、孙伯礼、刘仁之、宇文忠之、沈馥;北齐有杜弼、李铉、张景仁、樊逊、姚元标、韩毅、袁买奴、李超、李绘、赵彦深、崔季舒、萧慨、源楷、贾德胄、颜之推、姚淑、王思诚、释道常;北周有冀儁、赵文深、黎景熙、沈遐、泉元礼、萧撝、薛温、薛慎、柳宏、裴汉、杨素、虞世基、虞绰、卢昌衡、赵仲将、刘■、房彦谦、阎毗、窦庆、窦琎;隋有丁道护、庞敻、侯孝直。这些书家我们查诸史籍,多可找到依据。如《魏书·崔浩传》载:崔浩“少好文学,博览经史……弱冠为直郎。天兴中,给事秘书,转著作郎,太祖以其工书,常置左右。”并记有好事者将其组织编写《国书》和所注《五经》铭石刊载其诸事宜。再如《北齐书·杜弼传》记其“长于笔札,每为时辈所推”。而颜之推《颜氏家训》也记载:姚元标“工于楷隶,留心小学,后生师之者众。《武平造像药方记》书法极佳,或元标笔欤”。北朝这些善书者不仅多为鸿儒高士,而且也多为朝廷重用,一些重要碑刻出自他们的手笔则自在情理之中。但为什么我们今日看到的大量北碑,却见不到他们的名字呢?阮元的解释为:“北朝望族质朴,不尚风流,拘守旧法,罕肯通变。其书碑之,不署书者之名,即此一端,亦守汉法。”北朝书家不像南朝书家那样,以尺牍竞胜,标榜风流,以传姓名为尚,而是恪守汉代书碑传统,讲究笔法劲正遒秀,不署姓名。
阮元考察书史后认为,南北朝南帖北碑并行,隋代至唐初,北碑为书风主流。及唐太宗喜王羲之,北派欧阳询、褚遂良亦尽归南派名下。宋代《阁帖》盛行,北碑遂被埋没。直至清代朴学大兴,人们在刻帖屡翻失真大坏的情况下忽然发现藏于山野或地下的北碑原石书丹文字是那样地清新真切,于是北碑终于再次获得关注,碑学得以复兴。但由于碑刻多发现出土于原野,因而也使其罩上了一层原始、野逸、民间穷乡僻壤的面纱。加上近现代平民文化思潮大兴,北碑更被打上了民间书法的标签。其实我们只要仔细观察和分析一下各种北碑实物及其书法形态,也会得出北碑绝非仅仅是民间工匠创造的民间书法艺术的结论。
从传世北碑实物看,大致可以分为铭功碑、记事碑、神道碑、墓志铭、刻经碑、造像记以及摩崖、壁经等。铭功碑、记事碑记录朝廷官府重要事件,必不能由不善书的工匠草率为之;神道碑、墓志铭多为望族大户为逝者记载生平,亦多为高士撰文书丹,故多数墓志铭书刻精美,只有少数相对粗陋;刻经与造像记必为信奉佛、道虔诚者祈福所为,其重要者多数为高僧或写经手所为,精谨认真自不待言。只有北朝佛教盛行之际,一些民众的造像记或为造像后由工匠直接刻写,线条结字粗陋怪异,品位低下。因此总体说来,魏碑是一个丰富的书法体系,是相对于前代的正体书法进一步创造发展为一种崭新的笔法舒展遒丽、结字方整精劲健的楷书,成为继秦小篆、汉隶书之后又一种正书书法艺术的高峰和典范。《龙门二十品》《张猛龙》等乃一个时代、一种书体——魏楷书法的经典。评价一个时代的书法,如果以其最高成就为标准的话,魏碑无疑是可以和秦汉与东晋行草及后世唐楷相提并论的,此种书法如何能够以一个“民间书法”而概之?
客观来讲,北碑包含有民间书法的成分,但更有与它同时代的庙堂高士、望族文人、佛门高僧、乡间隐逸及与不同刻工相配合创造的各种层次、类别、品位的多重书法审美类型的碑刻书法遗迹。其中或有一部分为简单的造像记或贫民墓志铭那类的工匠刻画,但此类绝不会成为一个时代书法的代表。今人研习魏碑书法也绝不能用一种嗜癖的心态去专寻粗陋朴弊之劣书,那些倡导以毛笔刻意追求剥蚀效果的做法也并不是艺术化的真正追求。与其倡导民间书法的雅化、文人化,不如选择高品位、经典性的北碑作为取法对象,通过现代系统科学的方法进行分析、研究、临习与创变,庶几可使北碑这一中国书法的重要遗产焕发出夺目的光芒!
《张猛龙碑》拓片局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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