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我一直想对这些人说几句话,即你们错了。良知正义、民主自由同样是中国人所拥有的禀赋,所
信仰和所追求的人生价值。诚然,直到今天,中国人的生活方式是专制的,但中国人仍有万物之
长的心灵,仍有心灵在感知生命的全部丰富。中国人之于专制并非如鱼得水,到今天为止,专制
生活对中国人依然是可怕的考验。中国确实给世界添了烦难,但中国人跟西方人在本质上没有
差别,何况自资本在世界范围内殖民扩张以来,中国之于世界的威胁也远不及西方之于世界,西
方对于世界的欲望也比中国积极得多,正是西方人而不是中国人,以物质的名义,解析了精神,以
西方的名义,征服了东方,以自由的名义,统一了世界,以人类的名义,挑战了自然;只不过今天
的西方多了一层温情的面纱,而中国对于世界的影响还没有多少进化。中国决不会离开世界成
就自己的特别,中国决不会就此自称小康进而大同,而且没有一个中国家庭不羡慕与美国西方有
沾亲带故关系的家庭,没有一个中国人不明白西方的发达、美国的富强与民主,没有一个汉语工
作者们不羡慕英语法语的好命运。我曾经着手做过这项工作,《2000前的北京》或《专制下的
北京》,2000年的时候就想把这一报告完成,但从那时到现在我一直感受着这项工作的全部困难
。表述专制生活的全部情境已经够难的了,今天我还要表达由于文明的无能无力施难于世界的
歉疚。要说清楚是不容易的,就像要把我个人的生活和思考全部马上明确表达出来一样。怎么
才能使没有在这里生活过的人体会这里的气氛呢?只要浓墨重彩,就能描出一团漆黑,就能如好
莱坞的电影表现的落后蒙昧地区的不可思议不可理喻的镜头,而稍加修饰就能使一切显得欢乐
、吉祥,就能如中国的高等华人们那样感觉良好、自信十足。美国每年发布的世界人权报告的
中国部分就是在做这样的努力,但今天它已经成了一个”杀人不死,救人不活”的劣质药品,它
无能于描述中国生活的真相。
甚至社会学意义上的调查、年鉴学派的细节或越来越像回事的数目字管理,都不能代表真相,揭
示真相。像萨特描述”占领下的巴黎”一样,需要有许多发明,许多技术才能表达真相,还需要
许多善良的愿望和许多想象力才能理解真相。在灾难的日子里,世人能有这样的静心和善愿吗
?即使忠实地描述中国生活还不够,还需要像阿伦特探究”极权主义的起源”那样,需要对群众
、对民族主义、对个人有许多情理的把握才能洞察真相。
更为复杂的是,信息的某种自由流布,世界漂泊一族的出现,使我们与自由世界并没有完全被隔
绝。神权社会、极权时代那种完全与自由世界的封锁隔绝状态消失了。我们之间横着一道不可
能用言词填平的鸿沟也消失了,中国人与西方人已经有了共同的经验、回忆,我们全民狂热地看
过《泰坦尼克号》、《拯救大兵瑞恩》(我们最近在电视上看到了美国人去拯救他们被俘的女
兵杰西卡),我们内地极为贫困的地区也在消费可口可乐、麦当劳,我们的希望小学教材也有着
西方的影子。但请不要以为我们因此换得了西方人的心智,或我们有了跟西方发达社会相似的
生存背景。
最为严重的是,那些到西方学习并生活过相当长时间的中国精英,今天却成为中国市场、权力乃
至媒体符号中最如鱼得水的骄子,他们不怀好意地干着妖魔化西方的勾当而在中国大行其道;
即使那些善良的中国人,在西方长时间里的观察,也陷入了情理的迷雾之中,他们甚至解构起民
主自由这样的生命原则。他们在西方呆得久了,在他们看来,民主没有绝对价值,没有金钱和政
治背景,平庸的布什怎会当选美国总统?克林顿的女儿还没毕业就被人许诺十万年薪?关键是
你是否拥有有效的生存手段,而西主民主制度比东方专制更让人接受,不是什么人人都有追求民
主自由的本性(如果人有什么本性的话,那就是人不仅要活命,而且希望活的好一些),不是什
么”人人都要自由”的普世观念。如果专制能给人带来比民主制度更好的生存机会,人们就会
抛弃民主,就像人类社会抛弃落伍的部族血亲制而让专制制度登上了历史舞台一样。
也正是这种生命认知基础上的多样和危机,导致了中国生活的危机。这也是我自2000年后放弃
工作的原因。因为我发现,中国专制生活的真相难以简单地说明,中国生活的良知正义难以乡愿
地获得,它需要我们付出很多的代价。谈到专制下的生活,与其是说给老外朋友听的,不如说是
在中国谈论,在中国反思,但这种有求于同胞的行为,首要在于自身的位置,即我们自己是否做到
了,我们是否是一个人,是否获得了生命的自由本质。这需要行动,需要思想。而在专制独裁下
生活,我们难以行动,难以思想。那些能行动能思想的外人或旁观者们与我们虽能接触,却不能
沟通。虽然有无数的汉语知识生产,但这些知识多做了专制生活的帮忙帮闲,既不能使人认清生
存的本质、生活的处境,又不能改造更新我们的中国生活。虽然有众多的外国记者云集北京,但
他们的报道仍不能使人们了解专制独裁的真相。他们无权指导我们的生活,他们无能理解我们
的生活。有关中国煤矿一类的灾难报道只是一种报道,在我们这里却是生离死别的沉痛和无形
的恐惧;外人对中国非典事件的愤怒也只是一种对专制独裁政府的不可理喻的厌恶,对其统治
能力的不信任,在我们这里却是呼吸之间的惊怖不安,是听闻小道消息的绝望和屈辱,是对当政
者怀抱善心时的不信和厌倦。
因此如何谈论专制中国,我能代表谁来说:在中国生活是一种可怕的经验?在我以为最应该迸
发出大恸哀嚎的地方,到处是无辜和快活的笑容;在我以为生存是被侮辱和被损害的时候,媒体
上的作家学者教授们却一脸的幸福;在明星们上台领奖以为光荣的场景,我却读出了无尽的可
怜可耻;在商人政客戏子为五星红旗骄傲的时候,我却感受了彻骨的疼痛和悲凉。但这只能是
一种个人经验。同时,请朋友们理解,当我用我和我们谈论真相的时候,这个生存的主体是相当
不确定的,他曾经是个理想的青年,他有过纯洁的心地,但他可能已经有了人格的多重分裂,他的
私人生活、家庭生活和公众生活完全不是一个世界。作为言说者,如果对真相的描述过于自以
为是,中国生活过于黑暗,人们很容易提问,你做了什么?要知道,这是我的中国呀,我能够来谈
论本身,不正说明我们是可以有所作为的吗;如果因此我们依然对某些人物破口大骂,对现实全
盘否定,如果我们只是以文字痛斥中共政权来立身处世,我们还不如老实地承认,我们是懦夫而
已。
什么是中国生活的可怕之处?它无形,让你不觉得有生死之决的敌人;存在的诸多体制都让你
觉得合理,不合理处让你觉得有希望改进。等待、忍耐、希望、看戏、评戏、分享,组成了中国
生活的内容。在中国生活是相当模糊的。
但当初不是,一二十年前不是。那时我们自觉于第三世界国家行列,我们认识到我们需要几个现
代化,我们很想超英赶美,我们有这种生活的目标;我们也知道自己的敌人是谁,那就是一穷二
白的帽子和面貌。国门大开后,我们更能说得出来,我们进一步明白了,我们的敌人还有封建专
制的阴魂、制度和生活方式。思想解放运动因此从七十年代末延续到八十年代,改革是一场革
命,我们的生活在当时无论如何地有一种确定性。我们知道自己的位置和限制,我们知道世界大
势,我们知道东方和西方。后来一直到今天,改革结束了,革命精神丧失了,改革于人们不知不觉
中沉淀出如同传统中国的上下两层社会。中国生活再一次结构出一种专制生活,人生如戏,或揣
着明白装糊涂,生活于其中的人们少有明确的改造意志,人生于他们并非有关正义的斗争。真的
,在中国的近现代历史上,只有康梁革命和辛亥革命的精英们有过担当大义的悲愿和努力,自那
以后,中国社会的精英们很少有过革命的要求、眼光,更不用说是为了推翻专制独裁制度的正义
革命。今天,相当多的中国精英更是把革命等同于造反,等同于煽动阶级仇恨的民粹主义一类的
病毒;他们以为,革命的代价远大于当下中国生活的代价。这也说明中国生活并非明确置多数
人于死地的,并不是”时日曷丧”一类的一刻都不能忍的国民公敌。
尽管鲁迅是深刻的,他要求”这样的战士”,能够反抗战胜一切明确的有形的潜在的无形的敌人
;但这只是适用于个人,偶然,不能要求于生活,当精英们都觉得敌人不是那么实在时,更不可能
要求全民皆兵。外族统治、王权社会、皇权极权时代的子民都有共同的敌人,萨达姆是伊拉克
的敌人,金正日是朝鲜的敌人,但对专制生活里的中国人来说,最痛苦的莫过于他们没有一个明
确的一致的敌人。仁慈的权威邓小平一度是我们的敌人,但当他出来亮相时,我们心里仍止不住
地激动。我确实知道,在邓小平死时,不少知青,不少中年人是衷心哀悼他感念他的。他活着的
时候,北大的学生致意说”小平你好”,他死的时候,媒体很朴素地表演说”小平走好”。江泽
民也曾被描画成暴君,他镇压了***,他确实沾满鲜血,但我们谈论他时,却老江小江地蔑视他
嘲讽他,我们心里明白他是我们的暂时的皇上。李鹏先生,他对六四有责任,我们谈论他却经常
从智力的角度而非仇恨的角度来谈论他。好不容易走了一个傻子,却又来了一个疯子。这句话
在中国社会流传多年,但当朱镕基这个疯子下台时,媒体却表现出了少有的狂热和权谋。今天,
在新一代专制的人格形式表演他们的人生辉煌时,胡锦涛温家宝曾庆红们又激起了我们的希望
,北大的学生喊出了”胡哥挺住”的口号,八十多岁的焦大也赋诗说,”胡哥好样温哥帅”。我
们曾经以为专制独裁只是一个社会里少数人的事,只是邓小平江泽民李鹏朱镕基等人的事,但我
们经常看见他们却恨不起来。在他们得意得疯狂的时候,例如朱镕基修建上海悬磁浮,邓小平盖
香山饭店,江泽民建国家音乐厅,李鹏修小浪砥和三峡工程,我们最多只是私下骂骂他们;我们
看见他们的老态或人情,例如江泽民站着念三四个小时的报告,李鹏傻笑了起来,温家宝跑到矿
下和大学食堂里吃饭,我们心中那种古老的,少儿时期就具有的同情恻隐就会砰然泛起,他们也
是有鼻子有眼睛的人哪。正义、良知被戏剧性的家国情结解构了,他们也不容易,他们亲民,亲
农,识得孰轻孰重,他们日理万机,只是因为中国太大,人民太多,官僚太官僚,他们才左支右绌,
不停地平衡维持,灭火救火,他们有他们的苦衷,有他们的不得已,不要为难他们是多数人的共识
。他们作难了就跟他们一起提心吊胆,在一家有难或国家有难时,这是经常的,我们都会放下成
见,因为我们有一种毁家纾难的中国心。
那么谁是我们的敌人?如果我们只是从个人恩怨出发或从抽象的专制独裁出发认定某几个人是
敌人,那么其他人就能够同意我们吗?交通警察可能是司机的敌人(他们乱罚款),但不是我们
的;税吏可能是小商小贩的敌人(他们胡摊派),但不是我们的;医生可能是病人的敌人(他
们收红包),但不是我们的;律师可能是原告被告的敌人(他们对原告被告敲骨吸髓),但不是
我们的;博导可能是研究生的敌人(他们只认孝敬了多少钱物而不认学问人品),但不是我们
的;官员是部门行业的敌人(他们怀抱有权不用过期作废之心),但不是我们的。我们虽然是
司机、小商小贩、病人、原告被告、学生、部门行业的集合,但后者及其不幸总是分立的、个
别的、偶然的、项目的;而我们却在专制独裁下生活。
中国历史上的农民造反是把官府当作敌人,但官府也即我们今天的政权却是一个庞大的体制,一
个多数人的事,一个不止于一个阶层的事,除了底层的工人农民外,我们任何人都可以找到亲友
在政权里任职。他们是敌人吗?如果我们认定体制就是我们的敌人,我们能够像农民一样斩断
跟这个体制千丝万缕的联系吗?即使农民也在向这个体制求乞。一旦我们全部采纳了暴民的思
维和眼光,世界又会变得多么简单可怕。
我们不可能坎陷为暴民的思维和眼光,我们对现实的全部不满,对专制生活下的不安和耻辱,却
极为可怜地失去了清晰的敌人。我们本来意见风发,但我们越是斗争下去,越发现势单力孤,最
后发现身处无物之阵。没有人是敌人,专家、学者、教授、企业家、政客,等等,都是有血有肉
地出现在你的身边,他们都有各种好的名义,并正当地行使其职能,他们甚至不吝暴露他们人性
的弱点,即使他们有罪,但我们都以为自己明白,那是制度使然,他们的愚蠢贪婪不过是制度的产
物,腐败被揭露被惩处只不过是他们的命不好而已。贾庆林居然当上政协主席,那就是他跟对了
人;成克杰胡长清被杀,也只是狗咬狗罢了。这些都是制度机器固有的症状,跟我们的生活无关
。反之,当我们有幸亲炙这些中高级官员时,我们往往发现他们跟我们没有两样,他们只是在其
位而已。我们一点儿也曾有着不共戴天之仇,我们最多是羡慕他们或者蔑视他们。
那么制度是我们的敌人吗?似乎也不能这么说,因为这个制度跟我们血肉难分,我们或者被绑上
它的战车,或者主动驾驭它的运行。它保障了我们的生老病死,一旦医疗制度发生了问题,我们
看病就成为问题;学术体制发生了问题,我们的职称地位也发生了改变;司法体制发生了问题
,我们打官司也换了麻烦。我们谈着要改变制度,可我们自己、我们的家人却同意要在这个制度
内得到最优厚的效益。当然,如此深究下去涉及到我们隐秘的羞耻心;但确实,制度给予我们抽
象的敌对感远没有具体的保障更实在。我们每个人都可以抽象地诅咒这个敌人,我们每个人都
需要实在地从这个敌人那里领到中国生活的各种保证。
也许时间是我们的敌人,是它把一个血性单纯的青少年变成了一个深通世故的成人,中国人少年
时期所受的成人教育,接班人、栋梁、历史人物等等,在岁月的流变里转换成了名人、成功人士
、社会宠儿。这个需要养家糊口的责任者和虚无者,如今没有公敌,他只对私怨感兴趣,只有了
结私怨,才能在专制机器的铁桶稳定里获取最大的利益;也许文明是我们的敌人,它的物质成就
给年轻人太多的劳作,电脑、网络、游戏、影碟、酒吧等等,让他们的精力多有分配,让他们分
心于眼前的丰富,甚至敌人也成了生活中一个普通的玩意儿。
就是说,专制的生活仍是可以过的,可以忍受的。我们不能要求所有的人都立刻马上扔掉他们的
生活。萨特说得对,敌人的概念只有当敌人和我们之间隔着一条火线时才是坚定的、明确的。
中国生活的可怕在于我们认敌为友,在于我们做了自己的敌人,在于我们习惯了这里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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