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权力美学的三种标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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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6-1-12 21:34:28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权力美学的三种标本

第一标本:嬴政和朱棣的权力美学

两千多年以来,在中国版图上崛起了两座建筑大碑,那就是阿房宫和紫禁城。这两个建筑物分别座落在中国专制史的两端,成为漫长的权力叙事的开端和结尾。

秦始皇嬴政对宫室建筑的狂热爱好,显示了其疯狂的永无止境的权力欲望。在统一六国的政治进程中,每征服一国,他就要求绘制该国的宫殿宝图,在咸阳附近仿造六国宫殿,据说共有宫室145处,其中比较著名的有信宫、甘泉宫、兴乐宫、长扬宫等。公元前212年,嬴政征发刑徒70多万,在渭河南岸上林苑区域内,打造更大规模的阿房宫。它是嬴政指挥下的建筑大合唱的最高音[1]。

司马迁在《史记·始皇本纪》里宣称,嬴政建造的阿房宫前殿,东西五百步,南北五十丈,殿中可以坐一万人以上,甚至可以树起五丈高的大旗。《汉书·贾山传》称,阿房宫规模“东西五里,南北千步。”唐朝诗人杜牧则形容它覆盖三百多里地,几乎遮蔽天日,从骊山的北面建起,曲折地向西延伸,一直通往咸阳;长廊如带,屋檐高挑,亭台楼阁象蜂房那样密集,巍峨连绵,不知道它们究竟有几千万座[ii][2]。还有传说称,阿房宫大小殿堂700多座,各殿的气候同一天里都不尽相同;珍宝堆积如山,美女成千上万;嬴政一生巡回各个宫室,每处仅住一天,而至死时都未能把这些宫室住遍。在西安西郊三桥镇以南,东起巨家庄,西至古城村,至今仍然保存着约60万平方米的宫殿遗址。但这还只是宏大规划中的很小部分。由于嬴政之死和秦帝国的迅速覆灭,这个庞大的工程被迫终止,随后,它的建筑物就和蓝图一起,消失在流氓项羽点燃的熊熊火焰之中。

中国历史上唯一能够跟阿房宫实施对偶的,是明朝第三个皇帝朱棣所建的紫禁城,它以南京宫殿为蓝本,据说征用了上百万名民工,耗费14年之久,在永乐十九年正月初一(1421)正式启用。它占地72万余平方米,拥有各式木结构的殿宇楼阁9900多间,以琉璃瓦为屋顶、青白石为底座,饰以金碧辉煌的彩绘,建筑面积达15万平方米,其空间的宏大性超过凡尔赛宫而名列世界第一。越过化为焦土的阿房宫废墟,帝王美学在华北平原爬升到了历史的顶点。

朱棣是篡位者和残暴的屠夫,在颠覆建文帝的政权之后,他虐杀了前朝皇帝的忠臣及其家属一万多人[iii][3],又大规模起用宦官,开设东厂和恢复锦衣卫,形成太监政治和特务政治的双重体制;他还是历史话语的篡改者,三次修撰《太祖实录》以伪造自己的身世,证明自己是皇太后所生而不是后妃的子嗣。但在另一方面,他也是伟大的权力美学的缔造者。他在这方面的建树,超过了包括嬴政在内的所有专制主义领袖。尽管如此,历史学家还是对这个邪恶的天才露出了困惑的表情。

埋葬朱棣的定陵石雕

在权力美学方面,朱棣为我们留下了六个令人惊叹的杰作――北京皇宫、长城、运河、郑和航海远征、永乐大典和大报恩寺的琉璃宝塔[iv][4]。其中,皇宫是证明其正统性的核心,寺庙是他为过度杀戮而忏悔赎罪的地点;长城是国土的坚硬屏障;运河是贯通新旧京城(南京和北京)的政治血管;郑和下西洋是他的权力在全球范围内的巨大延伸;那部仅仅缮写了一套的《永乐大典》,深藏于他的私人图书馆内,实现了他对于信息的彻底垄断。耐人寻味的是,上述六大杰作,构成了中国历史上最宏大多样的“形象工程”,直到今天,我们都能闻到篡位者身上散发出的狂热气味。

最富戏剧性的一幕出现在永乐十三年(1415)。郑和舰队在非洲东岸发现了长颈鹿,在郑和的精心策划下,非洲麻林国代表团把它当做神兽“麒麟”进献给了皇帝。朱棣在奉天门亲自主持盛大的典礼,以迎接这个代表国家吉祥的巨兽,籍此证明其权力的合法性[v][5]。“麒麟”是一个身份性记号,象征他和上天之间的神圣“契约”。这个“契约”可能只拥有一种语义,即朱棣是上天之子。“麒麟”的巨大体量,温和的容貌和奇异的长脖,它是“神兽政治学”和权力美学的奇妙结合:天然混成,身材高大,具有不可思议的宏大性,并且跟神话叙事中的麒麟图式基本吻合,令心存疑虑的文武百官和京城百姓感到无比震惊。他们终于意识到朱棣的夺权和迁都,都是上天意志的表达。

这场著名的麒麟闹剧,只是朱棣庞大的形象工程中的一个章节而已,但它暴露出篡位者的合法性焦虑。嬴政是帝国土地的征服者,他的伟大性融合在广袤的大地上,犹如他所安睡的卧榻。朱棣是嬴政的模仿者,他们在外表上有着相似的容貌:残忍、暴虐、充满政治智慧,对征服广阔的土地有着强烈嗜好,以及对权力美学,尤其是建筑美学的巨大贡献。但朱棣的最大心结,却是作为阴谋家的身份。他一直置身于非法篡位的指责之中,这种声浪直到他死都未能完全平息。朱棣对民间舆情、国际视线和历史叙事的恐惧,达到了寝食难安的地步。在夺取王位之后,他把下半生的全部精力,都投入到了抹除篡位踪迹的事业之中。篡位者的羞耻感转成了强大的精神推力,逼迫暴虐的皇帝成为历史上最伟大的建筑师。他超越了嬴政,把权力叙事扩展到建筑以外的各个领域,以重绘他本人在世界橱窗里的肖像。

朱棣的政治叙事包含了三种基本形态:用砖木构筑的“建筑叙事”(皇宫、长城和运河)、用宝船及其全球化航线构筑的“地理叙事”(以“厚往薄来”的方式建立夷邦朝贡体系,显示其作为中央帝国领袖的至高无上的权能),以及用三亿七千万个汉字及其纸张所构筑的“历史叙事”。其中“地理叙事”因文官的长期抵制而销声匿迹,“字纸叙事”则因官吏偷盗、战争纵火和外国军队焚掠而散佚殆尽。只有“建筑叙事”的成果――长城和故宫,继续屹立在600年以后的世界,成为民族主义的伟岸象征。这不仅是建筑和纪念碑,而且也是朱棣本人的巨大雕像。经过这些宏大的权力建构,朱棣完成了他本人的历史叙事和偶像塑造。
古典权力美学也完全露出了它的全部本性:第一、对土地征服的渴望带来了建筑空间的广阔性、宏大性和扩张性;第二、基于空间的扩散,它必须拥有一个权力的中心,这种中心在室内通常被皇帝的宝座所占据,而在室外则由主体建筑本身来充当;第三、它必须用各种既定的权力符号来充填叙事的细节。皇帝籍此向公众炫示权力的品质:阔大、崇高、威严和令人生畏。

朱棣整合与统一了历史上所有的权力符号。麒麟、门前石狮(舞狮)、牌楼、华表、日晷、圜丘、九龙图式、琉璃瓦顶、弧形的挑檐、高大的石阶、层叠的雕栏、镶有巨型铜钉和门环的大门、广袤的广场、伟岸的红墙、等等,等等。其中一部分权力符号被郑和的舰队带往南洋,成为此后中国海外移民(“华侨”)构筑“唐人街”的核心元素,而另一部分则被留在本土,继续为皇帝的家族所垄断。

在北京“十三陵”的长陵里,长眠着这位中国历史上最疯狂的建筑师。被用于举行死后追穰仪式的祾恩殿仍然那么宏大,那些由郑和舰队从南洋掠夺来的巨大楠木柱子,默然无语地支撑着老皇帝的权力信念。

但这种权力美学的打造,因其宏大性而成本过高,令朱棣在生前就陷入了类似嬴政的财政危机之中。征集民夫打造长城和阿房宫,激起严重的民怨和民变,成为秦帝国灭亡的逻辑动因。而朱棣的大兴土木和六下西洋,同样大肆消耗了明王朝的资源,引发严重的铜钱荒和白银荒,宫廷财政亏空严重,经济危机爆发,从1405年起到1421年,仅仅过了16年,物价就飞涨了三百多倍。民众的怨恨、抗议和反叛事件(如白莲教叛乱)洪水般包围着紫禁城,甚至文官集团都开始私下议论永乐大帝的过错。朱棣的权力美学和宏大叙事付出了高昂的政治代价。

第二标本:毛泽东的权力美学

1949年是个不同寻常的历史时刻。经过一场酷烈的战争之后,北京再度成为政治叙事和权力美学的中心。但它的主题却发生了变异。10月1日,毛泽东在天安门城楼上宣布“中华人民共和国”的诞生。天安门及其广场空间,突然成为新政权举行重大权力仪式的地点,由此开始了“天安门叙事”的红色历史。

新国家主义美学指导下的建筑叙事,无疑是一场折衷主义的运动,混合着希腊-罗马寺庙风格、以中山陵为代表的民国风格、斯大林式的集权主义风格、以及设计师张开济等人的微弱的个人理念。但这些建筑风格有着一种共同特征,那就是对建筑体量、尤其是空间广度的无限热爱。华北平原拥有平展的地貌。跟莫斯科的红场一样,它的一览无余的地形,以及广袤阔大的属性,迎合了权力美学的基本尺度。

中轴线是权力空间的辩认基线。正如冯原所描述的那样,在天安门广场上,人民英雄纪念碑是空间的中心,它镶嵌在南北垂直的中轴线上,其北端是天安门,南端是正阳门(后来被毛泽东纪念堂所取代)。以它为轴心,还可以拉出一条与“中轴线”相交的水平轴线,它向西延伸到人民大会堂,向东延伸到中国历史博物馆和中国革命博物馆,在这个十字坐标系里形成了新国家主义的权力意象。它是一组被精心策划的政治象征符码,代表着新兴政权的权力意志。

纪念碑是权力美学的第一象征。它为广阔的广场空间提供了视觉和能量的聚焦点。但它同时也是时间坐标的中心。在对红色亡灵的缅怀和悼念中,过去的时间得到了再现,而未来时间也得到了含蓄的暗示。就在纪念碑底座四周,朝拜者陷入了对共产主义天堂的集体憧憬之中。1976年4月,天安门广场爆发了周恩来纪念运动,纪念碑再度展示了它作为政治叙事中心的伟大功能。花圈、诗歌、悲愤的人群和如临大敌的民兵紧密环绕它,仿佛是整个民族的巨大涡流。

从地理分布的角度观察,天安门城楼是奇特的中介,它的金水桥是真正的桥梁,接驳了两个看起来截然不同的空间――其背后是朱棣打造的历史空间――旧王朝的宫殿群落,而它的面前则是巨大的新国家主义广场。古典权力空间和现代权力空间发生了戏剧性的链接。但它们能够彼此对接的真正原因,正是它们使用了相似的美学规则。这个规则的核心就是要求尽其可能地展开空间扩张,籍此表达政治上伟大光荣正确的语义,并把人民引向对权力的服从。
更耐人寻味的是,旧王朝宫殿的高大院墙是红垩色的,而这种红色同时也是社会主义政治的象征色。这种色彩上的同一性,为它们之间的精神联盟奠定了广泛的视觉基础。从中南海的红色高墙,到天安门的的红色城楼,再到纪念碑和大会堂的红色语义,这些空间上彼此分离的建筑,连接成了一个红色的逻辑共同体。

粱思成关于在古城之外重建政治新城的建议,遭到最高当局的拒绝,其中一个原因,就是一旦失去宫式建筑的声援,新国家主义建筑便会暴露出其苍白无力的本性。由于历史过于短暂,新美学还来不及获得足够的象征符号。那些装饰在纪念碑底座上的浮雕,成了唯一可资关注的细节。尽管它审慎地借用了少量斯大林式符码,新建筑意象还是陷入了巨大的空虚之中。

以首都为样板,各个省会都打造了尺度降低一个等级的区域性权力意象。江西南昌市的“八一广场”是这一等级的范例。这是天安门广场的粗陋的复制品。空空荡荡的广场中心矗立着八一纪念碑,而它的旁侧则座落着酷似人民大会堂的纪念馆和政府行政大楼。由于没有古典宫式建筑的支撑,它露出了新国家主义建筑的全部马脚――单调、呆板、沉闷和乏味,犹如一堆毫无生气的混凝土废品。这组建筑直到九十年代才得到拆卸或改造。在此之前,它一直堂而皇之地座落在南昌市中心,成为这座城市最丑陋的记忆。

北京的情形完全相同。如果没有天安门的参与,广场周围的新国家主义建筑都将暴露出其单调乏味的面容。只有天安门的魅力四射的红色宫式意象,削弱了朝拜者对新建筑单调性的感知(见图7)。后者的这种丑陋性是致命的,它成了一种不可言说的原罪。在八十年代以来的新建筑浪潮中,五十年代的新国家主义建筑遭到灭顶之灾。除了北京(如民族文化宫)、上海(如曹杨新村)和一些高等院校还保留了个别建筑外,它们几乎遭到了彻底的铲除。几乎没有人对这场视觉大清洗运动提出异议。

但是,缺乏美学细节的天安门广场及其附加建筑,却成功地示范了人与建筑物之间的权力关系。广场是从事检阅、规训和革命的地点。个人在其间显得如此微渺,仿佛是一些细小的沙砾,滚动在纪念碑式的巨大建筑物脚下,发出歌唱般的吟哦。只有大数量集结起来,汇入集体主义的洪流,并且从天安门城楼上接受检阅和最高指示,人才能摆脱这种个体细小的焦虑。这正是集体主义的权力美学的特征。在某种意义上,它蔑视那些冗余的细节。并且要求民众把全部的忠诚和激情,投射于天安门领袖的遥远身影。这是至高无上的细节,它照亮了无数心潮澎湃的灵魂。

毛泽东为国家主义的权力美学制订了新的规则。他对广场广阔性的诉求超越了嬴政和朱棣。不仅如此,他还开启了时间征服的大门。他发动“大跃进”运动,试图在工业和农业两个方向迅速实现伟大的政治信念。在这场轰轰烈烈的运动中,毛显露出了严重的时间焦虑:“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他还多次公开表达在有限时间内赶超英美的渴望。但他的大跃进尚未来得及转向建筑领域,就已出现灾难性的后果。大饥荒年代接踵而至,使毛泽东及其同僚失去了扩大叙事领域的契机。

毛泽东的大跃进美学最终被限定于他的不朽诗篇之中。他在宣纸上不倦地书写着这样的信念:“而今我谓昆仑:不要这高,不要这多雪。安得倚天抽宝剑,把汝裁为三截?”[vi][6]这是建筑师式的野心,隐含着对空间(广度和高度)和空间改造的全部诉求。但这种浪漫主义蓝图只能停栖在单薄的纸卷里,被后人所诵读和收藏。毛的权力美学不过是一种粗线条的政治梦想,休眠于纪念堂的地下室里,等待着被历史所重新唤醒。(作者:朱大可,原载《同济大学学报》)
第三标本:后毛时代的权力美学

1993年3月的邓小平南巡讲话,在时间轴线上留下了一个鲜明的记号。这意味着现代化运动和城市改造浪潮的涌起。大批新式公共建筑和住宅群落在城市里诞生,并且在1997年至2003年间中。中国城市的灰暗容貌,突然变得年轻和生气勃勃起来。
这是进行现代化改造的范例:地方政府以高度集权的方式,在短期内完成地方银行融资和民间集资,对大面积旧屋及其居民实施强行拆迁,雷霆般地推行城市改造规划,征调数十万乃至上百万民工,夜以继日地打造新建筑。整个中国成了超级工地,它所扬起的灰浆和尘土,在地球上空形成了巨大的烟云。在长达40年的等待之后,建筑大跃进浪潮涌现于新世纪的天际。

在这场城市现代化运动中,强大的、高度集中的、无可置疑的行政威权,成为至关重要的因素。它省略了公民投票、专家评审、议院批准程序、民事诉讼和艰难募集资金的过程,以低廉的征地、材料和时间成本,粗暴地制造出城市变脸的奇迹。官员是诡异的魔法师,而权力则是“点石成金”的魔杖,它在陈旧的画布上作法,令城市迅速崛起,放射出现代化的迷人光芒。行政威权在现代化运动中的这种强大功能,使所有海外观察家都感到惊讶。2001年4月,时任台北文化局长龙应台访问上海时宣称,你们的确制造了奇迹,但在这种奇迹的背后,我看见的只是强大的权力。这是一个台湾文化官员对中国新建筑浪潮的直观印象。

在我看来,威权不仅是塑造城市的强大动力,也是决定城市风格样式的“看不见的手”。它以美学的名义支配着现代化的向度。这种权力美学继承了前朝政治领袖的信念,试图让中国民众接受这样一种理念:在城市化的进程中,大尺度、大体量和大景观,是衡量建筑的唯一美学尺度,也是评判官员政绩、经济发达、社会繁荣和人民幸福的主要尺度。

在北京,作为最新权力象征的“世纪坛”被打造起来,它是朱棣式的日晷符码在水平面上的一次剧烈放大;在上海,东方明珠电视塔成为新的权力地标,拥有类似艾菲尔铁塔的粗壮钢架。在古典权力美学和西式权力美学之间展开了激烈的城际建筑竞赛,并且要为其它城市的现代化改造提供样本。就连最贫困的地县级城市,也卷入了这场权力美学的超级竞赛,企图在自己的领地上打造新的权力纪念碑。在短短几年之内,政府行政建筑成为每个城市里最豪华的景观。加上宽阔的主街、中心广场、及其标志性雕塑、用玻璃幕墙构筑起来的银行、电讯大楼和超级市场,它们的宏大性已经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

地方政府行政大楼和中心广场,在新建筑浪潮中扮演了非凡的角色。它们对偶地组成了城市的宏大意象,以象征威权的广阔无边。浙江嘉兴市的政府大楼是这方面的范例。庞大的办公楼群前端,是占地辽阔的“亲民广场”,其面积可与上海人民广场媲美,尽管风格过于空寂清冷,却又执意要叙写着政府与民众的蜜月。

但在对它深究之后就会发现,它远离居民聚居区,却没有公共交通工具可以抵达,也没有座椅和遮阳凉棚供人驻足休息,平民置身其间的唯一感受,只能是个人的渺小性和无力性。几乎没有市民从那里经过,更没有游客在那里流连忘返。这种情景无疑是对“亲民广场”命名的一个建筑学讽喻,宏大空间拉开了执政者与民众的距离,令豪华的官府变成一座权力孤岛,矗立在光裸的水泥地坪之间,从而完全丧失其“亲民性”。在权力的尺度被大肆炫耀之后,人的尺度遭到了蔑视,但权力美学演绎的结果却恰好相反――正是蔑视者本身遭到了民众的蔑视[vii][7]。

工业化的权力美学,还显示出对泥土、树木等一切自然形态的敌意。在实施空间征服的同时,隆隆的混凝土战车碾过芬芳的土地,把它变成坚硬的板块。它大肆砍伐树木,在所有泥土上涂抹灰浆,把弯曲的河流变成僵直的水渠。早在圆明园水体铺设防渗薄膜之前,中国城市已经完成了铺设防渗混凝土的浩大工程。

尽管权力美学不断面临强烈的批评,但它并没有停终止和反省的迹象。它不仅要尽其可能征服广阔的空间,而且要全面推广那些由朱棣钦定的帝国符码。我们看到,权力意象在中国大地上繁殖扩散,一直渗透到那些民不聊生的村落和小镇。

重庆忠县黄金镇所建造的办公楼群,翻开了中国建筑史的诡异一页。这栋耗资500万元的宫式建筑,大胆克隆了天安门城楼,俨然后者的一个缩微镜像。“天安门”两层主楼雄踞于山腰之上,,拥有红墙、黄色琉璃瓦和拱形大门,屋檐下挂着大型国徽(模仿人民大会堂),拱门黑色方形牌上写有镏金大字“大会堂。依山而筑的台阶,分为6层111阶,以拱门为中轴线,两旁分列着对称的6幢房子,作“王”字形排列,而“天安门”主楼,就是“主”字上的一“点”。按照字形学的传统解释,“主”字上部的一点,正是乌纱帽和王权的象征[viii][8]。所有这些符码都来自朱棣的世界。在社会主义村镇叙事的尽头,出现了旧王朝的高大身影。

这种被帝国权力符码打造出的公共建筑,向我们炫示着权力和资本的存在,却大大超越了小镇本身的财政能力,与人民的幸福毫无关系,相反,它只能建立在对农民土地的侵占和利益的盘剥之上。黄金镇政府为了打造“形象工程”,不惜竭泽而渔,挤占公共道路,继而强征村民土地,拒付征地补偿费。至今还亏欠农民和建筑公司费用160万元。

这个小镇的民众年收入1000多元,只能依靠外出打工维系最低限度生活。他们居住在光线黯淡的陋室,每天行走于泥泞的道路,而衣衫褴褛的孩子们,在简陋的屋棚里高声诵读着颂诗般的课文:“北京真美啊!我们爱北京,我们爱祖国的首都!”[ix][9]。他们的生命像脆弱的烛火,闪烁在众官庆典的黄昏,成为权力美学的脆弱花边。

重庆忠县黄金镇所建造的办公楼群,翻开了中国建筑史的诡异一页。

但黄金镇政府的“天安门”不过是一件无耻的仿作,它抄袭了朱棣的天才构思。第三代权力美学并不仅仅是朱棣精神的复制,它还要全面引入资本主义的美学信念。在纽约、伦敦、巴黎、悉尼、东京和汉城,资本主义已经推出了无数个现代化样本,它们是用钢铁和水泥打造的通天塔,显示着国际资本的巨大权能。这种发达资本主义的建筑样式刺激了第三世界官员,逼迫征服者把视野从原先的广度(水平扩张)转向了高度(垂直扩张)。

中国的城市现代化浪潮,从一开始就锁定了高度上的伟大语义。在这种建筑物的崇高顶部,隐藏着严重的“第三世界焦虑”。那些精心仿造西方建筑的高楼,是各地政府的政治名片,用以证明其在“现代性”和“全球化”方面的伟大成就。那些崇高的物体成了喻示政治崇高的代码。

北京最初要跟上海争夺第一高度,并在2003年公布了世界第一高楼的规划,但后来却理智地退出了角逐,因为它在广度上已经拥有无可辩驳的优势。此举令上海稳坐中国最高城市的宝座。上海在九十年代掀起超高层建筑狂潮,短短数年之内,市中心就打造起3000幢18层以上的高层建筑。在浦东陆家嘴,除了现有的中国第一高楼金茂大厦之外,492米的“环球金融中心”业已经破土[x][10],旨在跟台北和马来西亚争夺世界第一高楼的称号。权力美学第一次卷入了国际性的高度竞赛。官方媒体记者满含喜悦地报道说:“上海长高了!”这随后变成小学生的作文命题,由此掀起了一场儿童书写运动,用以赞美权力美学的伟大成果,那些张贴在互联网上的作文,散发出权力崇拜的天真气息[xi][11]。

权力美学的“空间算术”,要求计算权力的空间体量,并且尽可能在高度和广度上实施扩张;在另一方面,权力美学还拥有自己的“时间算术”,那就是追求城市发展的速度、变化和“日新月异”的惊奇效果。“大跃进”的时间模式,跟权贵资本主义的时间模式,有着惊人的同构性。在转型时期,这种“时间算术”仍然是各地官员的美学指南。

“时间算术”是一个含义复杂的算法体系,它导源于行政官员的职务轮换-退休制度。这种权力关系的短暂性,引发了严重的职务焦虑,也决定了建筑的时间算术的高速法则。与皇帝的日晷(代表永恒的轮回)不同,官员的时间表犹如倒计时的秒表。每一任官员的在任时间是如此短促,以致他想要在自己任期内实现所有“规划”,就必须再次动用“大跃进”的模式。高速的美学原则就这样被打造起来,成为描述城市特征的核心尺度。

这种“时间算术”至少包含三种内在的矢量:1、炽热的新国家主义信念:这曾经是那些廉洁而富有理想的官员的精神动力,但其中也隐含着对历史遗产的严重蔑视;2、作为政绩考核指标,日新月异的城市成了权力爬升的阶梯;3、权益分配:在职位所能笼罩的范围内,尽其可能地推进权力寻租,在规划设计、土地批租、工程招标等程序上完成权力与资本的利益交易。在所谓“美学”的称谓背后,叠加着政治哲学、官场登龙术和权力经济学的影子。
然而,无论使用怎样的“时间算术”,被高速法则推动的城市叙事,必然充满着残酷的颠覆和断裂。它一方面急切地修订着城市的旧貌,促使其获得现代性嘴脸,另一方面,它藐视建筑的传统价值,拒绝文化的堆积与传承。在大规模拆迁过程中,时间的暴力迸发出来,无情撕裂着历史的文脉,令城市改造沦为严重的文化自宫运动。在“长高”了的新城的脚下,践踏着旧城文明的尸体。主管官员的职位时间表,就是历史建筑的头号敌人。

在这样的“算法”支配下,大批珍贵的文物级老宅遭到灭顶之灾。在北京,中南海旁侧的南池子胡同,在专家和媒体的抗议声中化为废墟;在上海,无数石库门住宅和工人新村被推土机夷为平地;在南京,中山陵附近(紫金山麓)的树林,面临大面积砍伐的厄运。这些众所周知的个案,描绘了权力美学在摧毁文化遗产时的冷酷表情。

颠覆式的权力美学,是空间解放的力量,奋力开创着世界的全新面貌,但它却无视居民和老建筑的情感联系,无视人的生活经验与记忆,无视旧建筑与历史文明之间的表意关系,也无视人与自然的依存关系。这种时间算术几千年来始终支配着中国人的灵魂。只有权力才会对另一种权力的遗产感到恐惧。正如项羽对秦朝宫阙的大肆焚毁那样,每一个新王朝的本质,总是建立在对前朝建筑的毁灭之上。正是这种“项羽逻辑”导致了中国历代建筑的彻底覆没。在某种意义上,被拆毁就是中国建筑的本质。而我们至今仍在接受这种叙事逻辑的统治。它阻止我们在都市里寻找记忆的踪迹,甚至毛时代的建筑都无法逃脱覆灭的命运。

2004年的盛夏,在正午阳光的照射下,位于南京东路上的上海友谊商店遭到拆除。最后一座新国家主义单体建筑,崩溃在建筑大跃进的前沿[xii][12]。这幢大楼曾经是上海民众眺望西方文明的唯一的橱窗。在风格呆板的建筑物背后,留下了关于物质匮乏年代的回忆。这是20世纪人民记忆中最微妙的部分,包含着整整一个时代的痛苦和欢愉。而在它终结的地点,权力叙事义无反顾地开始了新的长征。(作者:朱大可,原载《同济大学学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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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嬴政的另一个杰作是一座“阴宅”――他本人的坟墓,其中被开凿的部分,世称“秦始皇兵马俑坑”。鉴于其已经被广泛宣传和众所周知的缘故,此处不再赘述。
[ii][2] 杜牧:《阿房宫赋》,陈允吉校点《杜牧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
[iii][3] “丁丑,杀齐泰、黄子澄、方孝孺,并夷其族。坐奸党死者甚众。”见于张廷玉等所撰《明史》本纪第五。本文关于朱棣的叙述,还可参见《明史》本纪第五~第七、礼、食货诸篇、郑和列传等,限于篇幅,本文不再另行作注。
[iv][4] 该宝塔位于南京,由郑和奉命监造,号称中世纪世界七大奇观之一,毁于洪秀全部将韦昌辉的炸药。
[v][5] 参见张廷玉等:《明史》卷三百二十六,列传第二百十四,外国七。
[vi][6] 毛泽东:《沁园春·雪》,《毛泽东诗词选》(注释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6年版。
[vii][7] 在这方面,上海人民广场有着较好的口碑,这是因为设计者用绿地分割了原先过于庞大的空间,并且安置座椅,放养白鸽,鼓励民众喂食并在这里放飞风筝,籍此叙写城市休闲的母题。
[viii][8] 参见《外形酷似天安门?!黄金镇政府举债建四百万办公楼》,重庆日报,2004年12月29日。《重庆黄金镇政府办公楼外形酷似天安门被调查》,南方周末,2005年1月27日。
[ix][9] 引自《北京》,《小学语文》(二年级上册)人民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
[x][10] 这个高度充其量只能是亚洲第一和全球第二,因为美国新的世贸大楼设计,将把其高度拉升到541米的高度,令所有现存的和计划中的高层建筑相形见绌。
[xi][11] 目前上海中心城区内环线以内中心城区的人口密度是东京的3倍,巴黎的1.74倍。但这种疯狂的高楼运动近年来得到了部分遏制,其原因在于北京和上海均发生严重的地面沉降,同时,大密度的聚居,在上海引发严重交通障碍和空气污染,在广州则形成严重的热岛效应。都市综合症已经深入膏肓。这些后果迫使地方政府开始放缓高楼建设的步伐。
[xii][12] 上海友谊商店建于1958年,又作为“不宜保留的建筑”,被拆除于2004年,其理由是与外滩天际轮廓线及外滩风貌保护区建筑整体风貌不协调。这是历史建筑保护中发生“美学歧视”的一个范例。崇拜殖民地建筑和歧视新国家主义建筑,已经成为官员、专家和民众的“共识”。但就历史保护的基本准则而言,“丑陋”和风格上的错位,根本不能成为颠覆的理由。文化遗产没有美丑之分,因为遗产的保留并不仅仅是为了美学鉴赏,更是为了留下历史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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