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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丹青:几十年都想念着同一个人--鲁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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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5-12-22 11:48:15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陈丹青:几十年都想念着同一个人--鲁迅

今天在鲁迅纪念馆讲话,心里紧张——老先生就住在隔壁,讲到一半,他要是走进来怎
么办?其实,我非常巴望老先生真的会走进来,因为我知道,我们根本别想见到鲁迅先
生了。
  鲁迅先生被过度谈论了。其实在我们今天的社会尺度中,鲁迅是最不该被谈论的
人。按照胡塞尔的定义:“一个好的怀疑主义者是个坏公民。”鲁迅的性格、脾气,不
管哪个朝代,恐怕都是“坏公民”。好在今天对鲁迅感兴趣的年轻人,恐怕不多了吧?

  然而全中国专门研究鲁迅、吃鲁迅饭的专家,据说仍有两万人。所以要想比较认真
地谈论鲁迅,先得穿越两万多专家的几万万文字,这段文字路线实在太长了,每次我读
到这类文章,总是弄得很茫然,好像走丢了一样。可是翻出鲁迅先生随便哪本小册子,
一读下去,就看见老先生坐在那里抽烟,和我面对面!
  我不是鲁迅研究者,没有专门谈论鲁迅的资格。今天晚上孙郁先生给我大面子,叫
到这里来,怎么办呢,自己想个话题讲讲?想不出来,就算有什么意思要来讲,一到鲁
迅家,就吓得不敢讲;讲鲁迅先生?那么多人已经说过他了,还有什么可讲?
  所以你在鲁迅纪念馆不谈鲁迅、谈鲁迅,我觉得都不恭敬,都为难。
  我知道自己是属于在“鲁迅”这两个字上“落了枕”的人,我得找到一种十分私人
的关系,才好开口谈鲁迅。可是我和老先生能有什么私人关系呢?说是读者,鲁迅读者
太多了;说是喜欢他,喜欢鲁迅的人也太多了;天底下多少好作者都有读者,都有人喜
欢,那都不是谈论鲁迅的理由。最后我只能说,鲁迅是我几十年来不断想念的一个人。

  注意,我指的不是“想到”(thinking),而是“想念”(miss),
这是有区别的。譬如鲁迅研究者可能每天想到鲁迅,但我不确定他们是否想念他——我
们会想念一位亲人、恋人、老朋友,可是几十年想念一位你根本不认识的人,是怎样一
回事?出于什么理由?
  在我私人的“想念名单”中,绝大部份都是老早老早就死掉的人,譬如伟大的画
家、音乐家、作家。在这些人中间,不知为什么,鲁迅先生差不多是我顶顶熟悉的一位
,并不完全因为他的文学,而是因为他这个人。我曾经假想自己跟这个人要好极了,所
以我常会嫉妒那些真的和鲁迅先生认识的人,同时又讨厌他们,因为他们的回忆文字很
少描述关于鲁迅的细节,或者描述得一点都不好——除了极稀罕的几篇,譬如萧红女士
的回忆。
  可是你看鲁迅先生描述他那些死掉的朋友:范爱农、韦素园、柔石、刘半农等等,
就比别人回忆鲁迅的文字,不知道精彩多少。每次读鲁迅先生的回忆文字,我立刻变成
鲁迅本人,开始活生生回想那些死掉的老朋友。他那篇《范爱农》,我不晓得读过多少
遍,每次读,都会讨厌这个家伙,然后渐渐爱他,然后读到他死掉——尸体找到了,在
河水中“直立着”——心里难过起来。
  我们这代人欢喜鲁迅,其实是大有问题的。我小学毕业,文革开始,市面上能够出
售、准许阅读的书,只有《毛泽东选集》和鲁迅的书。从五十年代开始,鲁迅在中国被
弄成一尊神,一块大牌坊。这是另一个大话题,今天不说。反正我后来读到王朔同志批
评鲁迅的文章,读到不少撩拨鲁迅的文字,我猜,他们讨厌的大概是那块牌坊。其实,
民国年间鲁迅先生还没变牌坊,住在弄堂里,“一声不响,浑身痱子”,也有许多人讨
厌他。我就问自己:为什么我这样子喜欢鲁迅呢?今天我来试着以一种私人的方式,谈
论鲁迅先生。
 第一,我喜欢看他的照片,他的样子,我以为鲁迅先生长得真好看。
  文革中间我弄到一本日记本,里面每隔几页就印着一位中国五四以来大作家的照片
,当然是按照四九年后官方钦定的顺序排列:“鲁、郭、茅,巴、老、曹”之类,我记
得最后还有赵树理的照片——平心而论,郭沫若、茅盾、老舍、冰心的样子,各有各的
性情与份量。近二十多年,胡适之、梁实秋、沈从文、张爱玲的照片,也公开发布了,
也都各有各的可圈可点,尤其胡适同志,真是相貌堂堂。反正现在男男女女作家群,恐
怕是排不出这样的脸谱了。
  可是我看来看去,看来看去,还是鲁迅先生样子最好看。
  五四那一两代人,单是模样摆在那里,就使今天中国的文艺家不好比。前些日子,
我在三联买到两册抗战照片集,发布了陈公博、林伯生、丁墨村、诸民谊押赴公堂,负
罪临刑的照片,即便在丧尽颜面的时刻,他们一个个都还是书生文人的本色。他们丢了
民族的脸,照片上却是没有丢书生相貌的脸。我斗胆以画家的立场对自己说:不论有罪
无罪,一个人的相貌是无辜的。我们可能有资格看不起汉奸,却不见得有资格看不起他
们的样子。其中还有一幅珍贵的照片,就是周作人被押赴法庭,他穿件干净的长衫,瘦
得一点点小,可是那样的置之度外、斯文通脱。你会说那种神色态度是强作镇定,装出
来的,好的,咱们请今天哪位被双规被审判的大人物在镜头前面装装看,看能装得出那
样的斯文从容么?
  我这是第一次看见周作人这幅照片,一看之下,真是叹他们周家人气质非凡。
  到了1979年,文革后第一次文代会召开,报纸上许多久违的老脸出现了:胡
风、聂甘弩、丁玲、肖军……一个个都是劫后余生。我看见什么呢?看见他们的模样全
都坍塌了,无一例外地被扭曲了。忍心说句不敬的话,那种模样,还不如丑陋,还不如
法庭刑场上的汉奸们,至少保留了相貌上一点最后的尊严。这批文代会代表索性不是文
艺家,不是名人,倒也罢了,现在你看看,长期的侮辱已经和他们的模样长在一起了—
—再忍心说句不敬的话:他们带着自己受尽侮辱的面相,还居然愿意去参加文代会,本
身就是再次确认侮辱。我想,鲁迅先生不会去参加那样的会议的。
  这时我就想到鲁迅先生。老先生的相貌先就长得和他们不一样,这张脸非常不卖帐
,又非常无所谓,非常酷,又非常慈悲,看上去一脸的清苦、刚直、坦然,骨子里却透
着风流与俏皮……可是他拍照片似乎不做什么表情,就那么对着镜头,意思是说:怎么
样!我就是这样!
  所以鲁迅先生的模样真是非常非常配他,配他的文学,配他的脾气,配他的命运,
配他的地位与声名。我们说起五四新文学,都承认他是头一块大牌子,可他要是长得不
像我们见到的这付样子,你能想象么?
  鲁迅的时代,中国的文艺差不多勉强衔接着西方十八、九世纪末。人家西方十八、
九世纪文学史,法国人摆得出斯汤达、巴尔扎克的好样子,英国人摆得出哈代、狄更斯
的好样子,德国人摆得出哥德、席勒的好样子,俄国人摆得出托尔斯泰或者妥斯托也夫
斯基的好样子,印度还有个泰戈尔,也是好样子— —现代中国呢,谢天谢地,总算五
四运动闹过后,留下鲁迅先生这张脸摆在世界文豪群像中,不丢我们的脸——大家想想
看,上面提到的中国文学家,除了鲁迅先生,哪一张脸摆出去,要比他更有份量?更有
泰斗相?更有民族性?更有象征性?更有历史性?
  而且鲁迅先生非得那么矮小,那么瘦弱,穿件长衫,一付无所谓的样子站在那里。
他要是长得跟肖伯纳一般高大,跟巴尔扎克那么壮硕,便是一个致命的错误。可他要是
也留着于右任那把长胡子,或者象沈君儒那样光脑袋,古风是有了,毕竟还是不像他。
他长得非常像他自己,非常地“五四”;非常地“ 中国”,又其实非常地摩登……我
记得那年联合国秘书长见周恩来,叹其风貌,说是在你面前,我们西方人还是野蛮人。
这话不管是真心还是辞令,确是说出一种真实。西洋人因为西洋的强大,固然在模样上
占了便宜,可是真要遇见优异的中国人,那种骨子里的儒雅凝炼,脱略虚空,那种被彼
得•卢齐准确形容为“高贵的消极”的气质,实在是西方人所不及。好比中国画
的墨色,可以将西洋的五彩缤纷比下去;你将鲁迅先生的相貌去和西方文豪比比看,真
是文气逼人,然而一点不嚣张。
  有人会说,这是因为历史已经给了鲁迅伟大地位,他的模样已经被印刷媒体塑造了
七十多年,已经先入为主成为我们的视觉记忆。是的,很可能是的,但我以为模样是一
种宿命,宿命会刻印在模样上——托尔斯泰那部大胡子,是应该写写《战争与和平》;
鲁迅那笔小胡子,是应该写写《阿Q正传》。当托尔斯泰借耶稣的话对沙皇说,“你悔
改吧”,这句话与托尔斯泰的模样很配;当鲁迅随口给西洋文人看相,说是“妥斯托耶
夫斯基一付苦相、尼采一付凶相、高尔基简直像个流氓”……这些话,与鲁迅的模样也
很配——大家要知道,托尔斯泰和鲁迅这样子说法,骄傲得很呢!他们都晓得自己伟大
,也晓得自己长得有样子。那年肖伯纳在上海见鲁迅,即称赞他好样子,据说老先生应
声答道:早年的样子还要好。这不是鲁迅会讲话,而是他看得起肖伯纳,也看得起他自
己。
  我这不是以貌取人么?是的,在最高意义上,一个人的相貌,便是他的人。但以上
说法只是我对老先生的一厢情愿,单相思,并不能证得大家同意的。好在私人意见不必
证得同意,不过是自己说说而已。
 我喜欢鲁迅的第二个理由,是老先生好玩,就文学论,就人物论,他是百年来中国第
一好玩的人。
  “好玩”这个词,说来有点轻佻,这是现在小青年随口说的话,形容鲁迅先生,对
不对呢?我想来想去,还是选了这个词。这个词用来指鲁迅,什么意思呢?我只好试着
说下去,看看能不能说出意思来。
  老先生去世,到明年整七十年了。七十年来,崇拜鲁迅的人说他是位斗士、勇士、
先驱、导师、革命家,说他是愤怒激烈、疾恶如仇、“没有半点媚骨的人”;厌恶鲁迅
的人,则说他心胸狭窄、不知宽容、睚眦必报、有失温柔敦厚的人。总之,这些正反两
面的印象与评价,都仿佛鲁迅是个很凶、很严厉、不通人情的人。
  鲁迅先生到底是怎样一个人呢?
  最近二十多年,“鲁迅研究”总算比较地能够将鲁迅放回他生存的时代和 “语境
”中去,不再像过去那样,给他涂上厚厚的意识形态涂料,比较平实地看待他。那么,
平心而论,在他先后、周围,可以称作斗士、先驱、导师、革命家的人,实在很不少。
譬如章太炎敢于斗袁世凯,鲁迅就很欣赏;创建民国的辛亥烈士,更是不计其数;梁启
超鼓吹共和、孙中山订立三民主义、陈独秀创建共产党,蔡元培首倡学术自由、胡适宣
扬民主理念、梁漱溟亲力乡村建设 ……这些人物不论成功失败,在中国近代史都称得
起先驱和导师,他们的事功,可以说均在鲁迅之上。
当年中间偏左的一路,譬如七君子,譬如杨杏佛、李公仆和闻一多,更别说真正造反的
大批左翼人士与共产党人,则要论胆量,论行动力,论献身的大勇,论牺牲的壮烈,更
在鲁迅之上。即便在右翼阵营,或者以今天的说法,在民国“体制”内敢于和最高当局
持续斗争、不假辞色的人,就有廖仲凯、傅斯年、雷震等等一长串名单。据说傅斯年单
独扳倒了民国年间两任财政部长,他与蒋介石同桌吃饭,总裁打招呼,他也不相让,居
然以自己的脑袋来要挟,总裁也拿他无奈何——这种事,鲁迅先生一件也没干过,也不
会去干,我们就从来没听说鲁迅和哪位民国高干吃过饭。
  或者说,以上人物多是政治家,鲁迅先生是文人、作家、思想家——这说法也对也
不对。须知民国是个“国家兴亡,匹夫有责”的时代,书生问政,书生干政,多得是,
譬如傅斯年本职就是教授。和民国许多文人一样,鲁迅一辈子叫喊国事天下事,可是你
说他热衷政治,他既不入国共两党,也不做官;你说他是个文人,他却私下和当时的乱
党交接甚密,还入过左联。就拿他常被通缉这件事来说,将鲁迅和政治家比较,也不算
怎样地不恰当。
  要说斗士,我们先得假定鲁迅斗争的对象,并不一定就是错的,而鲁迅也并不全部
是对的。这样看来,当年和鲁迅先生斗过较量过的大小“匹夫”,数也数不过来,他们
也是“斗士”,也凶得很呀。我看过一本鲁迅研究专著叫做《鲁迅:最被诬蔑的人》,
全是报告人家怎样对鲁迅咒骂批判吐口水。然而这本书的观点,仍设定鲁迅“政治上正
确”,仍然没有将鲁迅放在当时的语境中看待——长期以来,我们不是总在猜测鲁迅先
生要是活在今天会怎样么?阿弥陀佛,还是将鲁迅放回他的时代吧。在他的时代,他可
以做胡塞尔所谓的“坏公民”——据说,白色恐怖时期,鲁迅曾经认真地向革命者打听
严刑拷打究竟怎样滋味,可见他是准备吃苦头的。最著名的例子,是他出门不带钥匙,
意思是横竖死了算了。然而他到底从未挨过整,挨过打,没蹲过一天班房。我们渲染他
怎样地避难、逃亡,其实那正是鲁迅的奢侈与风流,鲁迅属蛇,蛇最会逃,而且逃到租
界去。
  总之,鲁迅的时代,爱国志士与英雄豪杰,多了去了,只不过五十多年来,许多民
国人被我们抹掉了、贬低了、歪曲了、遗忘了……在我们几代人接受的教育中,万恶的
“旧社会”与“解放前”,除了伟大的共产党人,好像只有鲁迅一个人在那里左右开弓
跟黑暗势力斗。鲁迅一再说,他只有一枝笔,可是我们偏要给他弄得很凶,给他背后插
许多军旗,像个在舞台上唱独角戏的老武生。
  现在我这样子单挑个所谓“好玩”的说法来说鲁迅,大有“以偏盖全”之嫌,但我
不管它,因为我不可能因此贬低鲁迅,不可能抹煞喜欢鲁迅或讨厌鲁迅的人对他的种种
评价。我不过是在众人的话语缝隙中,捡我自己的心得,描一幅我以为“好玩”的鲁迅
图像。
  什么叫做“好玩”?“好玩”有什么好?“好玩”跟道德文章是什么关系?为什么
我要强调鲁迅先生的“好玩”?以我私人的心得,所谓“好玩”一词,能够超越意义、
是非,超越各种大字眼,超越层层叠叠仿佛油垢一般的价值判断与意识形态,直接感知
那个人——当我在少年时代阅读鲁迅,我就会不断不断发笑。成年以后,我知道这发笑
有无数秘密的理由,但我说不出来,而且幸亏说不出来——这样一种阅读的快乐,在现
代中国的作家中,读来读去,读来读去,只有鲁迅能够给予我,我相信,他这样写,知
道有人会发笑。
  随便举一个微不足道的例子吧,在《看萧与看萧的人们》中,记录宋庆龄通知鲁迅
说,萧伯纳到了上海了,正在哪里吃饭,问他愿不愿意去见见。鲁迅于是写道:有这样
的要去见一见,那就见一见吧。
  什么意思呢?没有什么意思,但这里面有一层需要说却又不好说、说不好就很不好
玩的意思。什么意思呢——萧是大人物,鲁迅知道自己也是大人物,不去见,或赶紧去
见,看得很重,或存心看轻,都没必要,都不恰当,都不大方。其实鲁迅是想要见见的
,又其实不见也无所谓。现在人家来了,邀请也来了,那么:有这样的要去见一见,那
就见一见吧。
  这意思很深,也很浅,很率性,也很得体,他当时那么想了一想,事后这么写了一
笔,很轻,很随便,用了心思,又看不出怎样地用心思,然而有这么一笔在——后来便
写他去了,居然坐在那里看萧和众人吃饭,等等等等——这就是我所谓的好玩,很不起
眼的两句话,我年轻时读到,不注意,中年后读到,心里笑起来。
  太多了。鲁迅先生的文句中,布满这类不起眼的好玩,轻轻地,或者放纵地,故意
的,或不是故意的,随时想到,随时好玩,随手写下来,因他是通体的、彻头彻尾的好
玩,所以他知道自己好玩,不放过一行文字,在那里独自“ 玩”。所以除了“好玩”
,鲁迅先生另一个偶尔被提到的特质,就是非常寂寞,因为他好玩了一生一世,结果大
家把他看成个很凶很苦、一天到晚发脾气的人。这一层,鲁迅真是很失败,他害了好多
读者,也被读者所害。
  诸位可能知道:我常会提起胡兰成。他是个彻底的失败者,因此他成为一个旁观
者。他不是左翼,也不是右翼,他在鲁迅的年代,是个小辈,没有五四同人对鲁迅的种
种情结与偏颇。四九年以后,他的流亡身份,也使他没有国共两党在评价鲁迅、看待鲁
迅时那种政治意图或党派意气。所以他点评鲁迅,我以为倒是最中肯。他说,鲁迅先生
经常在文字里装得“呆头呆脑”,其实很“ 刁”,鲁迅真正的可爱处,是他的“迭宕
自喜”。
  “迭宕自喜”什么意思呢?也不好说,这句话我们早就遗忘了,我只能粗暴而庸俗
地翻译成“好玩”。然而“迭宕自喜”也罢、“好玩”也罢,都属于点到为止的说法,
领会者自去领会,不领会,或不愿接受的,便说了也白说。我今天要来强说鲁迅的“好
玩”,先已经不好玩,怎么办呢,既是已经在这里装成讲演的样子,只好继续做这吃力
不讨好的事。我们先从鲁迅的性格说起。
  最近我弄到一份四十多年前的内部文件,是当年中宣部为了拍摄电影《鲁迅传》,
邀请好些文化人的谈话录,当然,全是文艺高官,但都和老先生认识,打过交道。我看
了有两点感慨。一是鲁迅死了,怎样塑造他,修改他,全给捏在官家手里。什么要重点
写,什么不可以写,谁必须出现,谁的名字就不必点了,等等等等,这就可见我们知道
的鲁迅,是硬生生给一小群人捏造出来的。第二个感触就比较好玩了:几乎每个人都提
到鲁迅先生并不是一天到晚板面孔,而是非常诙谐、幽默、随便、喜欢开玩笑。夏衍是
老先生讨厌责骂的四条汉子之一,他也说:老先生“幽默的要命”。
  我有一位上海老朋友,他的亲舅舅,就是当年和鲁迅先生玩的小青年,名叫唐弢。
唐弢五六十年代看见世面上把鲁迅弄成那幅凶相、苦相,就私下里对他外甥说,哎呀鲁
迅不是那个样子的(谈细节),还说,譬如老先生夜里写了骂人的文章,隔天和那被骂
的朋友酒席上见面,互相问起,照样谈笑。除了鲁迅深恶痛绝的一些论敌,他与许多朋
友的关系,绝不是那样子黑白分明(谈他与郑振铎的关系)。
  这样子听下来,不但鲁迅好玩,而且我们看到了民国时期的文人、社会、气氛,都
蛮好玩,并不全是凶险,全是暗杀,并不成天价你死我活、我活你死。我们的历史教育
是严重失实的,我们的历史记忆是缺乏质感的,历史的某一面被夸张变形,历史的另一
面却是给藏起来,总是不在场的。我们要还原鲁迅,先得尽可能还原历史的情境。我说
“尽可能”,因为历史经常是哈哈镜,变了形的。我们要学会在“变形”中去找那可能
准确的“形”。
  在回忆老先生的文字中,似乎女性比较地能够把握老先生“好玩”的一面。近年的
出版物,密集呈现了相对真实的鲁迅,看下来,鲁迅简直随时随地对身边人、身边事在
那里开玩笑。江南的说法,他是个极喜欢讲“戏话”的人,连送本书给年轻朋友,也要
顺便开个玩笑(给刚结婚的川岛的书:我亲爱的一撮毛哥哥呀,请你从爱人的怀抱中汇
出一只手来,接受这枯燥乏味的《中国文学史略》)。那种亲昵!那种仁厚与得意!一
个智力与感受力过剩的人,大概才会这样的随时随地讲“戏话”。我猜,除了老先生遇
见什么真的愤怒的事,他醒着的每一刻,都在寻求这种自己制造的快感。
  但我们并非没有机会遇见类似的滑稽人,平民百姓中就多有这样可爱的无名智者。
我相信,在严重变形的民国人物中,一定也有不少诙谐幽默之徒。然而我所谓的“好玩
”是一种活泼而罕见的人格,我不知道用什么词语定义它,它的效果,决不只是滑稽、
好笑、可爱,它的内在的力量远远大于我们的想象。好玩,不好玩,甚至有致命的力量
——希特勒终于败给丘吉尔,因为希特勒一点不懂得“好玩”;蒋介石败给毛泽东,因
为蒋介石不懂得“好玩”——好玩的人懂得自嘲,懂得进退,他总是放松的,豁达的,
游戏的。“好玩”,是人格乃至命运的庞大的余地、丰富的侧面、宽厚的背景,好玩的
人一旦端正严肃,一旦愤怒激烈,一旦发起威来,不懂得好玩的对手,可就遭殃了。
  我们再回头看看清末民初及五四英雄们——康有为算得是雄辩滔滔,可是不好玩;
陈独秀算得鲜明锋利,可是不好玩;胡适算得开明绅士,也嫌不好玩;郭沫若算得风流
盖世,他好玩吗?好笑倒是有一点;茅盾则一点好玩的基因也没有;郁达夫算是性情中
人,然而性情并不就是好玩;再说周作人,他的人品文章淡归淡,总还缺一点好玩,论
境界,我以为比他哥哥的纵横交错有声色,到底窄了好几圈,虽然这样说法不免有偏爱
之嫌。最可喜是林语堂,他在当年乱世提倡英国式的幽默,给鲁迅好生骂了好几回——
顺便说一句,鲁迅批判林语堂,可就脸色端正,将自己的“好玩”暂时收起来——可是
林语堂自己平时并不真好玩,他或许幽默的吧,但毕竟偏于西化之后的种种自我教养,
与鲁迅那种天性里骨子里的大好玩,哪里比得过。这样地比下来,我们就可以从鲁迅日
常的滑稽好玩寻开心,进入他的文章与思想。
  然而鲁迅先生的文章与思想,已经被长期困在一种模式里,我来插一脚,又是不好
玩。倒是胡兰成接着说,后来那些研究鲁迅的人,“斤斤计较”,一天到晚根据鲁迅的
著作“核对”鲁迅的思想,我以为也是中肯的话。
  依我看,历来推崇鲁迅那些批判性的、匕首式的、战斗性的革命文章,今天看来,
大多数是鲁迅先生只当好玩写写的,以中国的说法,叫做“游戏文章 ”,以后现代的
说法,就叫做“写作的愉悦”——所谓“游戏”,所谓“愉悦 ”,直白的说法,可不
就是“好玩”——譬如鲁迅书写的种种事物,反礼教、解剖国民性、鼓吹白话、反对强
权等等,前面说了,当时也有许多人在写,其激烈深刻,并不在鲁迅之下,时或犹有过
之。然而九十多年过去,我们今天翻出来看看,五四众人的批判文章总归及不过鲁迅,
不是主张和道理不及他,而是鲁迅懂得写作的愉悦,懂得调度词语的快感,懂得文章的
游戏性。
  可是我们看他的文字,通常只看到犀利与深刻,不看到老先生的得意,因为老先生
不流露。这不流露,也是一种得意,一种“玩”的姿态,就像他讲笑话,自己不笑的。

我们单是看鲁迅各种集子的题目,就不过是捡别人的讥嘲拿来耍着玩,什么《而已集》
啊、《三闲集》啊,《准风月谈》啊、《南腔北调集》啊,真是顺手玩玩,一派游戏态
度,结果字面、意思又好看,又高明。他给文章起的题目,也都好玩,一看之下就想读
,譬如《论他*的》、《一思而行》、《人心很古》、《马上支日记》等等等等,数也
数不过来。想必老先生一起这题目,就在八字胡底下笑笑,自己得意起来。《花边文学
》中有两篇著名的文章:《京派与海派》、《南人与北人》,竟是同一天写的,显然老
人家半夜里写得兴起,实在得意,烟抽得一塌糊涂,索性再写一篇。
  譬如《论他*的》,我们读着,以为是在批判国民性,其实语气把握的好极了,写
到结尾,我猜老先生写到这里,一定得意极了。
  中国散文中这样子到末尾一笔宕开,宕得这么恳切,又这么漂亮,真是只有鲁迅。
大家不要小看这结尾:它不单是为了话说回来,不单是为了文章的层次与收笔。我以为
更深的意思是,老先生看事情非常体贴,他既是犀利的,又是厚道的,既是猛烈的,又
是清醒的,不会将自己的观点与态度推到极端,弄得像在发高烧——一个愤怒的人同时
是个智者,他的愤怒,便是漂亮的文学。
  有这样浑身好玩的态度,鲁迅的文章便可以尽管严肃、尽管深刻,然后套个好玩的
题目,自己笑笑——他晓得自己的文章站得比别人高,更晓得他自己站得比他的文章还
要高——站得高,看得开,所以他好玩得起,游戏得起。所谓“嘻笑怒骂皆成文章”,
其实古今中外,没几个人可以做到的。
  文章的张力,是人格的张力,写作的维度,也是人格的维度——愤怒、但是同时好
玩;深刻、然而精通游戏;挑衅、却随时自嘲,批判、却忽然话说回来……鲁迅作文,
就是这样地在玩自己人格的维度与张力。他的语气和风调,哪里只是激愤犀利这一路,
他会忽儿深沉厚道,如他的回忆文字;忽儿辛辣调皮,如中年以后的杂文;忽儿平实郑
重,如涉及学问或翻译;忽儿精深苍老,如《故事新编》;忽儿温柔伤感,如《朝华夕
拾》;而有一种非常绝望、空虚的况味,几乎出现在他各个时期的文字中——尤其在他
的序、跋、题记、后记中,以上那些反差极大的品质,会出人意料地揉杂在一起,难分
难解。
  譬如鲁迅一篇序言的结尾,佩服黄升的拖刀计,但宁可喜欢张飞的鲁莽,偷了头去
,讨厌李逵的不问青红皂白排头砍去,因此喜欢张顺的好水性,淹得两眼发白——这一
段,其实就是鲁迅天性的自白,他自己同时就可以是黄升、张飞、李逵、张顺。
  许多意见以为鲁迅先生后期的杂文没有文学价值。我的意见正好相反,老先生越到
后来,越是深味“写作的愉悦”。有些绝妙的文章,我们在《古文观止》中也不容易找
到相似而相应的例。雄辩如韩愈,变幻如苏轼,读到鲁迅的杂文,都会惊异赞赏,因鲁
迅触及的主题与问题,远比古人杂异;与西人比,要论好玩,乔叟、塞万提斯、蒙田、
伏尔泰,似乎都能找见鲁迅人格的影子,当然,鲁迅直接的影响来自尼采,凭他对世界
与学问的直觉,他也如尼采一样,早就是“伟大的反系统论者”。只是尼采的德国性格
太认真,也缺鲁迅的好玩,结果发疯,虽然这发疯也叫人起敬意。
  将鲁迅与今人比,又是一大话题。譬如鲁迅的《花边文学》,几乎每篇都是游戏文
章的妙品,此后报纸上的专栏文章,再也不可能请到这样的笔杆子。鲁迅晚期杂文,尤
其是《且介亭》系列,我借桑塔格形容巴特尔的词语,则老先生七十多年前就半自觉地
倾心于“写作本身”——当鲁迅闷在上海独自玩耍时,本雅明、萨特、巴特尔、德里达
等等,都还是小青年或高中生。当十九世纪中叶,马克思主义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中
国还是最前卫最时髦的思想体系时,当生于光绪年间的鲁迅也自认是唯物主义初学者时
,他凭自己的笔力与洞察力,单独一人,大胆地、自说自话地,异常敏锐而前卫地,触
及了二战以后现代写作的种种问题与方式。他完全不是靠讯息、靠学习获知并实践这类
新的文学观念,而是凭借他自己内在的天性,即我所谓的“好玩”,玩弄文学,玩弄时
代,玩弄他自己。
  再借桑塔格对巴特尔的描述——所谓“修辞策略”、所谓“散文与反散文的实践
”、所谓“写作变成了冲动与制约的记录”、所谓“思想的艺术变成一种公开的表演
”、所谓“让散文公开宣称自己是小说”、所谓“短文的复合体 ”与“跨范畴的写作
”,这些后现代写作特质不论是否能够或有必要挪回去比照鲁迅,然而在鲁迅晚期的杂
文中,早已无所不在。
  而鲁迅大气,根本不在乎这类建树,根本不给出说法,只管自己玩。即便他得知后
来的种种西洋理论与流派,他仍然会做他自己——他活在一个奉唯物主义马克思主义为
最正确的时代,但是今天看来,他的许多见解和预测,比马克思主义者更深刻、更真
实、更高明--他早就警告,什么主义进了中国的酱缸,就会变;他也早就直觉到,未
来中国不知要出多大的灾难--因为他更懂得中国与中国人。他要是活在今天这个笼统
被称作后现代文化的时期,他也仍然知道自己相信什么,怀疑什么。他会是后现代文化
研究极度清醒的认识者与批判者。诚如巴特尔论及纪德的说法,鲁迅“博览群书,并没
有因此改变自己。”
  是的,我非常钦佩后现代文本,我们已经没有思想家了,只好借借别人的思想。但
我觉得他们似乎还是没有鲁迅“好玩”——我们中国幸亏有过一个鲁迅,幸亏鲁迅好
玩。为什么呢,因为鲁迅先生还有另一层最迷人的底色,就是他一早就提醒我们的话。
他说:他内心从来是绝望的、黑暗的、有毒的。
  他说的是实话。
  好玩,然而绝望,绝望,然而好玩,这是一对高贵的、不可或缺的品质。由于鲁迅
其他深厚的品质——热情、正直、近于妇人之仁的同情心——他曾经一再欣然上当:上
进化论的当、上革命的当、上年轻人的当、上左翼联盟的当,许多聪明的、右翼的正人
君子因为他上这些当而指责他,贬损他——可是鲁迅都能跳脱,都曾经随即看破而道破
,因为他内心克制不住地敏感到黑暗与虚空,因为他克制不住地好玩。
  这就是鲁迅为什么至今远远高于他的五四同志们,为什么至今没有人能够掩盖他,
企及他,超越他。
  鲁迅的话题,说不完的。我关于鲁迅先生的两点私人意见——他好看、他好玩——
就这么勉强说到这里。有朋友会问:鲁迅怎么算好看呢?怎能用好玩来谈论鲁迅呢?这
是难以反驳的问题,这也是因此吸引我的问题。这问题的可能的答案之一,恐怕因为我
们这个世代,我们的文学,越来越不好玩了。
  当然,这也是我的私人意见,无法征得大家同意的。我的话说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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