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选择 进入手机版 | 继续访问电脑版

中国书法在线

 找回密码
注册
查看: 7354|回复: 1

百无一用是书生·金克木·《读书》十大名篇之五

[复制链接]
发表于 2005-1-1 21:00:47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百无一用是书生
                            ——《洗澡》书后
                                  金克木

一看《洗澡》,立刻想起《围城》。作者在《前言》中说要写到“洗澡”即“思想改造”以
前的面貌。这也就是《围城》中所写的。一写解放之前,一写解放之初,正好接上。说《洗
澡》是《围城》的续篇似无不可。还不仅此也,作为小说也是两本相通的,有彼不可无此。
所以两书并读始见其妙。不用说,这只是我的想法。
《洗澡》的《前言》中作者自云,写的人物和情节是“据实”的,当即真人真事;但又是拼
凑的,大概就是这人的头安在那人的身上之类。这是不是说书中个个人都是“活动变人形”
即可以移动肢体改拼的小儿玩具呢?也未必如此之实。所以不但不必去对证真人真事,也不
可去找寻这是谁的头,那是谁的脚,谁的眉毛搬家长在谁的眼睛上方,更不用考证尾巴的所
有者了。不过看小说的人总难免要干点“索隐”勾当,至少是在心里。《阿Q正传》当年署
名“巴人”在报上刊登还未终篇,据说教育部办公室中就有人谈论这是讽刺什么人,还问坐
在一旁的周树人的意见。他只吸烟而未作答。想来他也不会微笑,顶多摸摸小胡子。到后来
,“巴人”以“鲁迅”之名出现,又有人在报刊上公然点出“鲁迅即周树人先生”,这位教
育部的周佥事便丢了官。可见对古代小说作点索隐考据或许对现代旅游会产生什么效益,对
现代小说,即使能成为古典的,也以不索隐为宜。小说一词在欧洲语言中似乎和虚构的词义
相仿。中国古时说是出于“稗官”,虽与官府字面牵连,实则“街谈巷语”无人认真对待。
“满街争唱蔡中郎”也未引起打官司。这当然是古人法制观念不及今人之处,无须多说。不
过我仍然以为找出阿Q就是阿贵没什么意思。小说中人物并不个个都是白骨精变的,何苦“
奋起千钧棒”一定要打出原形来呢?
人物不便,也不必,也不能核实,但由书联想书却不妨事。《洗澡》中人物都是知识分子。
我读小说不多,想得起来的写这种人的小说,《孔乙己》、《沉沦》等短篇不算,古代的《
儒林外史》也不算,近代的,忘了署名什么实为饮冰室主人梁启超的《新中国未来记》是早
先的一部。可惜只写了开头,又议论太多,人物是知识分子中的政治家。若知识分子排队以
留学生排头,这一部可算开始,引拜伦诗慷慨激昂。接下去就是不肖生即向恺然的《留东外
史》了。随后是陈春随即陈登恪的《留西外史》。还有时绍钧即叶圣陶的《倪焕之》。《围
城》也许是殿后之作。这书恰在新中国成立之前,理应告一段落。新中国成立之后,这些类
似前代遗老遗少的人怎么样了?“下回分解”的要算这部《洗澡》了吧?在《新中国未来记
》里的大辩论中一点也没有进入“围城”和参加“洗澡”的影子。想起当时不过三十岁的梁
任公(启超)在小说及批语中的得意口气,不觉失笑,又不免叹息。“未来”究竟是难以预测
的。可是过去也不容易写,那么写现在吧。上山下乡,改革开放,又好写吗?从“围城”经
一次次“洗澡”到“干校”,这一段经历中的知识分子(即以知识谋生的人),毕竟只有钱钟
书、杨绛贤伉俪动笔,而且自有特色,与众不同。凭这一点,看了《围城》和《干校六记》
便不可不看《洗澡》了。
小说到底不是历史。《洗澡》写的不是“三反”、“五反”、“思想改造”的运动史,写的
只是经历这过程的一些人,而且只是当事人中的一小部分。若要“全方位”写从“洗澡”一
直到“干校”的全过程,加上未能进干校的,那恐怕不是《人间喜剧》也是《神曲》的《地
狱篇》和《净罪界篇》了。(《天堂篇》因为诗人魏琪尔未曾受洗礼,上不去,所以只好等
但丁下凡再说了。
说了半天还没有说到书里去,尚未涉及“文本”。既不是介绍,也不是书评,又不是读后感
。若说是要“诠释”“洗澡”“现象”,那会成为哲学论文,当然也不是。老实说,分析时
代背景,我无此识力;讨论作者的艺术构思,我无此才力;表现读者的“审美”“接受”,
我无此学力;作者的写作意图,我不便妄加忖度;所以只有讲题外的话了。
书外谈书,仍不免又想到知识分子。这好像是有中国特色的一种说法。据说这词起源于俄国
,但随着“到民间去”的“民粹派”被判为“倒霉的英雄”销声匿迹以后,苏联的新知识分
子被定为和工农血肉相连,也就失去特殊性了。在中国,也许是出于历史原因,这个词儿具
有不可磨灭的涵义。“知识分子头脑就是复杂。”“说不过你们知识分子。”这类话在电视
剧中还出现过,不过“翘尾巴”和“夹起尾巴作人”的话近来不说了。《洗澡》重提“脱裤
子”、“割尾巴”,不失为存历史语汇。那时还有种种新词没有载入。所列检讨格式也陈旧
简单,只见一斑。小说究竟不是词典或百科全书,也不能“有闻必录”。
知识分子大约相当于古代说的“读书人”,也就是“士”吧?至少那是“前身”吧?从春秋
战国以后,这个本兼文武的“士”(“二桃杀三士”还是武士)变成只文不武了。才兼文武也
不过当“军师”,任兵部尚书,领兵挂帅,官而非兵,不能一刀一枪上阵。文武双全多半是
理想。对这种人若无所了解,读中国古书怕不容易体会,因为绝大部分是他们写的。欧洲的
事我不大懂,好像是若对中世纪的骑士和无赖不大了解也不妨碍欣赏《堂吉诃德》、《吉尔
布拉斯》、《小癞子》。日本的事我同样不大懂,但觉得若对幕府时代的武士及和尚一无所
知,只怕看日本的许多小说和电视剧难于想到其所以然。至于中国的事,我也不敢说懂,只
想到《史记》和《水浒》两书中人物。前者在帝王将相之外包括的文士不多,后者更少,多
的是江湖好汉。这些可能是读中国书需要知道的人物吧?这两书中,古来文士,或说读书人
,或说古代知识分子的原型差不多都有了。司马迁本人就算一例。他在《报任安书》中说自
己的史官地位是“主上所戏弄”的。这使我联想到古代印度戏剧中一个常见典型。角色是丑
,地位是“弄臣”,出身是号称高贵的婆罗门,所以和国王能平等互认为“朋友”,而且会
讲“雅语”(梵文)而不讲下等人的“俗语”;可是又馋又懒,以半真半假的傻话逗王爷开心
解闷,插科打诨中冒犯了也不致杀头。不过看来有个条件。戏中的这类人物都不干预政治。
司马迁不是演印度古戏,忘了自己的“倡优”身份,冒昧对皇帝保李陵,所以受刑。明白了
,已经迟了。但让他继续著书,可见汉武帝还是爱才的。《三国演义》中的蔡伯喈便没有这
样好运而送命了。那个劝司马迁的任安不知进退,也不得好死。张良不知算不算知识分子。
他学范蠡,功成身退,可是仍被吕后揪了出来,只好荐“商山四皓”去当替身。还有个更出
名的诸葛亮,仿佛运气好些,但也不见得。遥想当年他在隆中高卧时忽然来了个刘备。躲开
了两“顾”,第三“顾”再也不能逃避了。刘使君虽然十分客气,可是这一边有青龙偃月刀
,那一边有丈八蛇矛。卧龙先生“卧”不成了,想不出山也不行。谁叫他自比管仲出了名?
遇上的不是能“一匡天下”的齐桓公也不得不认命了。无法再睡懒觉,只得“鞠躬尽瘁”了
。再想那到老考不取的蒲松龄日夜幻梦狐鬼。大学者戴震不过是举人,在四库全书馆当一名
编纂。《四库全书》的总纂官纪昀又何尝得意?不也是充军乌鲁木齐,写《阅微草堂笔记》
谈鬼怪和《聊斋》对抗吗?在乾隆皇帝面前他地位比司马迁高得了多少?还有那“天子呼来
不上船”的“酒中仙”李白,不是被揪去作“名花倾国两相欢,博得君王带笑看”,奉承皇
帝和贵妃吗?维护“道统”的大儒乾愈还不是在《应科目时与人书》中“摇尾乞怜”,“仰
首呼号”,以求有力者“哀之”加以援手吗?当然知识分子不是一个个都这样。“谔谔”者
大有人在。这是不言而喻的。
 楼主| 发表于 2005-1-1 21:03:11 | 显示全部楼层

百无一用是书生·金克木·《读书》十大名篇之五


再回到书上来。这本小说不是写知识分子这一类人或一阶层的,尽管书中人物都是知识分子
。也不是专写“三反”即“思想改造”即“洗澡”的,尽管书中以这场运动为结穴。这书是
古典式的书。其中幽默、机智、笔调都是古典式的。和时下小说不同,没有大片议论和大量
辞藻,没有“披麻皴”和“泼墨山水”。不是“纪实”,也不是“报告”,只是小说。于是
下面就小说谈小说,不问作者,只讲读者。这读者并非别人,不过是我,没有代表性。
我最佩服太虚幻境的门联:“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以为这不仅是小说,也
是世情。对小说,有人要揭“内幕”,有人只看“现象”。有人“核实”,有人“务虚”。
记得小时候看木刻本《红楼梦》总是在出太虚幻境以后过不多久就看不下去了。忽然在乱书
堆中见到蔡元培的《石头记索隐》。看完了,对清初文人及政治略有所知,倒像是看了一部
小说。再回头看《红楼梦》,当作《石头记》,看下去了。可是没等看完,蔡先生指教的清
初政治(其实是清末政治)已经忘得一干二净了。自己总结:《红楼梦》从头到尾只读过一遍
。《石头记》可说是读了三次。第一次是读太虚幻境。第二次是读清初及清末历史。第三次
是读大观园。三次我都进了书中几乎出不来。那时我只十三四岁吧?老实说,许多话都不懂
,可是看得飞快,自以为全懂。认为宝玉挨打是活该,程伟元在“序”中并未撤谎。这大概
就是所谓艺术魅力吧?能使不懂觉得懂。有句俗话说:“说书的是活见鬼。听书的是迷瞪鬼
。”我看不错。小说家以及评论书中人物及作者的当然不是“鬼”。
再说《洗澡》。究竟这是太虚幻境还是大观园呢?不论是哪一样,我都以为是有趣的虚构。
有趣正在其“虚”,不在其“实”。照我看,这书的主体是那一场徒劳的恋爱,其他不过是
陪衬。这场恋爱也是古典式的。一个是解除了婚约的年轻女郎。一个是已经结婚并有了孩子
将入中年的大人。两人同闹“初恋”,同演“人之初”。眉目传情中断,书中传柬漏泄,在
慧眼老夫人和贤惠而不缺妒意的夫人面前玩毫无遮掩的捉迷藏。这是书的中间一部。前一部
是介绍登场人物。后一部好像是待割而未割去的尾巴。唯有这第二部是新薄命司中的正册,
是小说。这大概是我所独有的偏见。我自从少年时看屠格涅夫的小说《初恋》而莫名其妙以
后,一直到看这本小说才仿佛有点明白“初恋”的奥妙。原来我不懂初恋,是把小说当了真
事,又把真事当了小说,糊里糊涂不知道在读书和生活中自己是演戏还是看戏。现在可算得
了一条妙解:太虚幻境和大观园本无分别。那是我们的生活,也就是我们生活于其中的世界
,同时又是书。由此我对那副论真假有无的对联更为神往而赞叹了。
既认为这本小说不是论政而是言情,其中人物自然以那位姚宓小姐最为迷人。作者以温柔敦
厚之笔写幽娴贞静之人,玉洁冰清,蕙心纨质,使须眉浊物蒙羞,更何况其余巧言令色之徒
?新文学中,自冰心、庐隐而后,丁玲出世以来,少见或竟未见这样的淑女。若作者和读者
不嫌唐突或滑稽,我想赠以“第一青衣”美名。这是台湾评论者送给香港金庸的小说中一个
人物的雅号,指的是毒手药王的关门弟子程灵素姑娘。那位穿朴素青衫的村姑确是生得清,
死得烈,使我向往之至;但我总是记得她手捧的那盆七心海棠是世间最毒之物。姚小姐虽手
无奇花,但心有明镜,是藐姑射仙人之伴,乍逢即逝,令人怅惘。两位“青衣”相比,我得
的印象还是那位有毒的较深。由此可见我的识见太低,品格不高。也许这是我从未见过“正
宗青衣”又不懂“初恋”之故吧?正如入幻境而未遇警幻,只好自认不幸了。
书中妙语迭出。我记得的是说交友多出于误解而恋爱亦然。我读书也是这样。自以为了解的
,作者和其他读者往往以为误解。自从识字读书至今,为此常与朋辈争吵。这成为我的无法
洗去的大毛病。以上的胡言乱语即其一例。索性再多误解一点,权当画蛇添足。
《洗澡》本是以一次政治运动的代码为名,而我竟把它读作言情之作。实在对不起蔡孑民(
元培)老前辈的“索隐”教导,竟反其道而行之:不把言情当政治,反把政治当言情。小说
虽写的是将近四十年前的“初恋”,其情根实种于七十年前的“五四”。实际还不止七十年
。那“兰因”仍是“絮果”。其芽实萌发于更前,正如宝黛之情缘早定于浇水之时。大约九
十年前废科举改学校是浇第一次水。将近八十年前教育部长蔡元培下令取消学校的“读经”
课程是浇第二次水。将近七十年前全国小学课程改“国文”为“国语”,文言下降,白话上
升,《新潮》扬眉,《国故》泄气,这是浇第三次水。第一次一浇便透,读书人无计奈何。
第二次水浇得不透,到三十年代还闹“读经”问题。第三次猛浇一气,不料仍旧是不深不透
恐已寥若晨星。然而,“孔家店”似倒非倒。旧戏曲忽衰忽兴。“鸳鸯蝴蝶派”亦存亦亡。
“德、赛两先生”半隐半现。尤可异者:“非孝”之说不闻,而家庭更趋瓦解。恋爱自由大
盛,而买卖婚姻未绝。“娜拉”走出家门,生路有限。“子君”去而复返,仍傍锅台。一方
面妇女解放直接进入世界新潮;另一方面怨女、旷夫、打妻、骂子种种遗风未泯。秋瑾烈士
之血不过是杨枝一滴。以后屡次浇水,甚至大雨滂沱,而“半边天”仍阴晴不定。此何故欤
?浇水神瑛应当自责。还泪仙草岂可无言?爱“药不瞑眩”。情“债台高筑”。“后来其苏
”。云霓是望。“情结”难解。“月老”失灵。九十载,七十载,四十载,春光弹指,何以
“洗澡”频频,“断尾”次次,而“木石前盟”徒托空言,“金玉良缘”翻成话柄?对于这
些,我瞀然无知,连误解也做不到了。岂“百无一用是书生”竟非妄语?世间不乏解人,何
妨索隐探幽,揭出谜底!
 
(《洗澡》,杨绛著,三联书店一九八八年四月第一版,3.50元)
您需要登录后才可以回帖 登录 | 注册

本版积分规则

QQ|时事点击|中国书法全集|小黑屋|松竹书院|养晦书塾|刘正兴画苑|艺术展厅|学术研究|收藏鉴赏|自治社区|休闲社区|Archiver|书法在线 ( 京ICP备17008781号

GMT+8, 2024-3-29 08:12 , Processed in 0.147068 second(s), 16 queries .

Powered by Discuz! X3.4

Copyright © 2001-2020, Tencent Cloud.

快速回复 返回顶部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