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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野狐禅

野狐禅《十听》连载——第一部写书法人群体的长篇小说(已上连载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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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7-13 11:01:14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野狐禅 于 2012-7-14 05:49 编辑

06

      少女坐后座。车内渐渐隐约散发着暗香。这香分明出自天然,没有任何添加剂,我忍不住大量摄取。少女似乎忘记我们也有桔子,她递了几只给我。她永远不会知道,我当时早已忘记桔子的味道。

    我回头盯着她的眼睛,笑呵呵地亲切地关心她的吃饭问题,并建议我们一会共进晚餐。不用不用,她没说吃否,却坚辞。要的要的,我说你跟羊瑞是老朋友,老街坊,正好聚旧聚旧。她重复说不用。她显然已经有点尴尬和紧张了,买桔子时的微笑未能一以贯之。我进一步确定羊瑞之前是撒谎,他们之间根本就互不认识。但我也觉得这个问题可以像领土争端一样,暂时搁置,适时再共同开发。

    羊瑞果然没有跟她聚旧,更没有关心她老爸的近况,只问她现在住哪儿。问清楚了,笑说,跟我家的方向正好相反,一东一西,但我的车好,没问题。少女也不客套,不说半句麻烦羊瑞之类的话。我想这正说明她是美女,美女有资格不客套。

    羊瑞有一个头衔,叫“情感作家”。就是说,他不但精通风水,还是研究男女关系的专家。羊瑞在确知少女目前“没有”男朋友之后,露出了专家本色。这位专家善于总结,每句话都会有结论,句与句之间还大多保持对称,说来朗朗上口,说服力强。他对少女说:“男人女人啊,其实很简单,我清楚得很。我随便说说,你看有没有道理。我发现:爱你的人跟你说话,往往像个白痴;不爱你的人跟你说话,往往像个雄辩家。男人为女人做了一件浪漫的事,女人会记得一辈子;女人为男人做了很多浪漫的事,男人会想起另一个更浪漫的女人。男人喜欢漂亮的女人,是求虚荣;女人喜欢丑陋的男人,是求安全。所以虚荣的男人和求安全的女人结合,是最佳选择。男人当初喜欢女人有财,后来喜欢女人有才;女人当初喜欢男人有才,后来喜欢男人有财。女人开始想迷住男人,后来想唬住男人;男人开始想懵住女人,后来想踢开女人。男人喜欢说话,是为了女人开心;女人不喜欢男人多嘴,是为了世界和平——减少爱说昏花的政治家,避免战争。女人是水做的,所以希望男人像大海;男人是泥捏的,所以崇拜女人有山峰!”

    少女听着羊瑞的高论,忍不住吃吃笑出声来,我趁机介绍羊瑞:“他是有名的作家,情感作家,听说过吗?就是专门研究男女关系,解决少女——当然还有妇女——问题的作家,现在可流行了。谁有情感方面的疑难杂症,都会找他,他一一化解。”

    羊瑞对我的调侃不作反应,他告诉少女,他的座位背面就插着一本他新出的书。少女果然拿到,竟然就是那本《女人对艺术的贡献》。少女翻书,态度谨审。羊瑞说,喜欢,我送你;不喜欢,扔垃圾桶里。少女没有表态,只笑说谢谢。我提醒羊瑞,他车上没有垃圾桶。少女又忍不住要笑。

    我更忍不住想看羊瑞到底写的什么玩意,就从少女手中要过了书。那书给少女翻过之后,就仿佛少女的整个身体浓缩进了书里,抱着书,我感觉抱着的是这少女。翻开书,原来就是羊瑞常常在微博上发的对男人女人的各种哲理式思考的汇总,开头就看到:“女人给男人以诱惑,于是男人有了力量。女人向男人展示美貌,男人就有了灵感……”我实在没有心思再看这类于是、就是等公式和结论,但嘴上赞不绝口,说从前的书只是精神粮食,而你的书多了一个功能:精神良药。

    我还书给少女后,羊瑞开始介绍我给少女,说我这么年轻,这么帅,就是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是全国名家。羊瑞说我是来这里讲学的,全国各地都有人请我去讲学,忙得很,今天刚刚到咱们这里,我们刚刚从金海酒店吃饭出来。

    我踩了羊瑞一脚,庆幸我刚才没说还没吃饭。少女不失矜持地对我作出赞赏,我想,她已经对我产生兴趣。

    羊瑞盯着我说,我给你订的总统套房就在前面,我就带你去看看,你要是不满意就换。

    我说,你办事,我放心。

    羊瑞很快指着路边一个金碧辉煌的酒店,说,就是这个,五星级!

    林肯车比一般的车要长,好容易停妥,羊瑞跟少女说对不起,你先在车里等一会儿,我带他看好房间,马上就送你回家。

    进了酒店,我问羊瑞搞什么鬼。羊瑞说,这酒店的沙发很舒服,你先在这里看看报纸,我送她回家就来找你。我恍然大悟,原以为这家伙为我着想,想送个美女巴结巴结我,以后可以随时找我给他鉴定字画,没想到他竟是打发我,以便独食。但我又无可奈何,总不能妨碍人家的好事。我打了羊瑞一拳,一脚踹他出酒店。我决定等这对狗男女走后,自己回家去。

    还没两分钟,羊瑞却又回来了,垂头丧气,说那女的居然不见了!

    不见了!难道是活见鬼!我表示惊讶。

    羊瑞说刚刚问了门口的保安,保安说是我们前脚下车,少女后脚就开车门,打出租走了。我幸灾乐祸,说不是人人都能学雷锋的。羊瑞说,我是一片好心,她不领情,是她的事。我赞羊瑞好心态。回到车上,羊瑞欣慰的是,发现少女还乐意收藏他的新书。我忍不住再问羊瑞,那女的,你到底真认识还是假认识?

    羊瑞答:真认识。

    但羊瑞很快又转移话题,说明天下午,一块去淄博,别忘了。

    那晚我们随便找了个地方吃过饭,就回家了。回家再回味,一会觉得无聊,一会觉得充实。无聊的是浪费时间,充实的是开了眼界。第二天,我们去山东淄博,参加书协组织的国展培训班。我原本不想参加,但迫于本地书协的权威和免费引诱,软硬兼施,也就去了。这类培训班,是到外面邀请若干名家,给本地书法作者讲解如何应对近期的国家级展览,创作出好作品,为本地书协长脸,为国家培养人才。我现在追忆,只觉当时已惘然,只记得雷安和裘小民这对活宝的一些趣事了。

    当时我和羊瑞报到、拿了房间钥匙,找到所在房间,见房门开着,里面有人吆喝。我们进去,是雷安和裘小民等四人在打“锄大D”,一旁还有人围观,气氛热烈。招呼过,我问他们是不是就要开会了,雷安板着高尔基式的红脸,动着山羊胡子,高叫不着急,说领导总会迟到,咱们也要当一回领导!我看雷安出牌不对,忍不住指点。雷安说:“你也不会,我才不听你的!”我也不管他听不听,该指点时就指点。雷安的嘴功都用在对付裘小民了,对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裘小民输了一局,小眼睛躲在肥脸里笑呵呵地承认:“我输了。”但他一本正经向旁人分析:“123456,后面太多小牌了,没法出。”再来一局,雷安说:“你又输了!”裘小民还是很谦虚:“啊,我傻逼了。”雷安说:“你不傻逼,是你出牌傻逼。”裘小民没再反应。继续打牌,雷安继续针对裘小民口若悬河:“痛苦呀!《苦难的历程》,知道这小说吧。苦难——呀!你也有这么个傻瓜蛋——有什么痛!嗯?蛋痛?——七!问题很大,呜,很厉害喏,很厉害喏,出呀出呀,有本事出呀,甩呀,甩呀——谁要你这么来劲,那就日他啰!——你受人指使,嗯,这种行为很不好——好!两张!两张!检查他有没算少了的行为,他一向如此,他一向这样。嗯!对裘小民,不能轻易相信——出牌呀——嗯!搞大——嘻,到九了,十!——看我干嘛,我这没戏!走呀,走呀走,走呀走,狗狗网上搜呀搜——对他绝不能姑息,不能这样瞻前顾后——看什么看,看什么看,你应该离远点。老鼠天天会打洞,小民天天偷看牌——六张——小民那叫裤头,嗯!小民那叫裤叉——出牌出牌,嘴里再露象牙,回头拿钳子帮你拔!好,就要笑不露齿,就要像含着一块石头——舒肤佳!什么玩意——坐山观虎斗,坐山挺亏的,这是——嗯,再搞大一点——嗯,再搞大一点。亏了吧,不对劲了吧,挨卵了吧,歪了吧。好厉害喏——二!毫不犹疑!决不让阶级敌人得逞——嗯!小小羊毛能有几处毛虫——决不能有一点漏洞!好好!小民终于六张了……”

     裘小民是书法网的编辑。雷安是老大,裘小民是马仔。那天雷安嘴上专门针对裘小民,据说是开始裘小民总赢,不给雷安面子。网上,裘小民让雷安三分,可是打起牌来,一时忘记这层关系,一分不让。当他醒悟过来,为时已晚,只有露齿眯眼,笑不出声,让雷安过嘴瘾。

    到点开会,领导们果然未到齐。先到的领导在聊天,裘小民拿着一叠印有他书法作品的小册子,毕恭毕敬分发各位领导,请他们“指教”。有位领导迟疑接过了,说:“我就看一看,手不好拿,啊?”裘小民连说没关系没关系。那领导打开册子一眼扫过,就望望裘小民,说:“很好。”将册子退还。裘小民得到领导肯定,就像日本鬼子一样鞠躬,连说“谢谢”。裘小民心满意足地退回到他的座位,未坐稳,抬头又见另一领导驾到,裘小民快步弯腰过去伸手要握,那领导不认得裘小民,手伸出来,僵如木偶,仿佛那手并不是他自己的,让裘小民摇摇也无妨。裘小民点头哈腰自报家门,请求多多指教,然后左手在自己身上东摸西摸,左胸右胸大腿全摸遍,却没摸着什么,吃力绕到裤子后面解口袋扣子,终于摸出一张名片,满头大汗的递给领导。趁领导看名片,裘小民再毕恭毕敬捧上小册子。领导两眼迷离,连说有点意思,有点意思。裘小民又连声谢过,拿着小册子,左看右看,猎犬一样继续寻找下一个求教目标。

    开会自由发言时,裘小民先说他不会讲话,然后列举大量事实证明他真的不会讲话,这一开场白就用了将近十分钟。接下来,他为了纠正自己不会讲话的毛病,努力让自己多讲一些,又用去十五分钟。最后总结自己不会讲话,讲得不好,让大家多多包涵之类,再用去五分钟。裘小民的讲话博得了大家的一致鼓掌,鼓掌他终于讲完了。

    开完会,回酒店房间,雷安又要打牌。雷安、我、羊瑞,裘小民,四人打了一个钟头,却没打出开头的劲儿,就横七竖八躺在床上看电视。裘小民提早窜进洗手间洗澡,雷安要小便时,才发现裘小民还没出来。就敲门大吼:“快出来!球都洗烂了!”裘小民在里面应了一声。裘小民出来,却是裸体,在房间横行、找衣服。雷安略微观摩,说:“小小瘪球,有两只鸟蛋吊着,哐哐响,几声啪叽,几声鸟叫——用不着显摆吧!”裘小民闭着小眼睛笑。雷安刚要进洗手间,顿时跳退门口大叫:“我操!全是水!裘小民你他妈的开游泳池啊!”裘小民边穿衣服边说:“酒店的水,不用白不用。”雷安说:“你也不能搞水灾呀,服了你丫!”裘小民赤脚光屁股进去关水龙头,却哎呀一声,摔了一跤,满脸痛苦地出来,刚套上的衣服又全湿了。我和羊瑞想笑,却都笑不出来,觉得这人不值一笑。雷安说:“活该!”裘小民脱去湿衣服,复归裸体,大摇大摆。雷安进洗手间。裘小民的嘴巴离开雷安的控制区域,突然像偶尔不用临帖的人,偷空来几笔鬼画符。他对我说:“你是万俟泽的学生,我刚知道时,好惊讶!你的字写得那么规矩,像万俟泽那样的流行书风,怎么会收你做弟子?”我没兴趣理他,直接说不知道。裘小民倒不介意,也许他根本没察觉出我的态度不对,还向我请教了一个问题,说:“望乡台上看牡丹,做鬼也风流。你觉得是什么意思?”我想也没想,信口说望乡台就是阴曹地府,牡丹代表富贵,大概说连鬼也舍不得人间的繁华。裘小民说那可能就是说人死心不死,贪得无厌。

    就因为这句回答,我被裘小民缠上了。原来裘小民一直研究六合彩,他那天听了我的解释后,回去买了几注蛇,结果真开蛇。只恨买少了,后悔得打心口。从此,有事没事,裘小民就打我电话。

    裘小民无话不说,在电话中曾评价我是那种天才式、带点神经质的人,说这种人仿佛全身心都拧成了一股意念,专注,杂念少,易抓住事物本质。我自然认为他说得对。裘小民说我的直觉好,他以后凡有六合彩的问题都想找我解惑。他这样说,我也不好拒绝。裘小民说他研究六合彩,心得有三,一要会脑筋急转弯,例如1-1=3——因为这个算式中有三个I,1+1=4——也因为算式中有四个1;二要多向像我这样的人请教。三要有灵感——做什么事都要有灵感。

    每次接裘小民电话,他的开场白一般都跟书法或写作有关,但是说实话,裘小民一谈艺术,我就觉得恶心,我宁愿他谈六合彩,直奔主题。裘小民一般这样开头:“喂,在干什么?呵呵,我觉得书法靠的就是书外功。技巧谁都会,比的是境界。”或者这样开头:“美国有个作家呀,知道吗,叫李柯察,他写记者采访一个作家,想知道作家的写作经验。这个作家呢,却带记者去猪圈看他的猪,到鸡栏看他的鸡,到蜜蜂窝看他的小蜜蜂。这些记者不知道,这就是生活呀!”然后裘小民才话锋一转,谈六合彩:“你看某某的字写得不错,境界从哪里来呢?从其他艺术中来,从六合彩中来!反过来,我认为研究六合彩,又得靠搞书法、写文章的人。写文章的人才思敏捷,传统底子厚,往往能抓住关键。六合彩是有窍门的,你认为呢?有窍门,真的有窍门,抓住了关键点,关键字眼,你就会成功。神州日报每日闲情版,都有提示。它提示是有玄机的,我估计每期都有幕后知情人士在出题,例如上面写着‘革命就是不请客吃饭’、‘霸王请客,不吃也得吃’、‘皇帝请客,主人在上’,看到类似提示,就要抓住‘考点’,例如这些话的考点就在‘请客’两个字上,你想请客招待客人,不是要杀鸡嘛,因此该期一定是开鸡。而该期《彩民周刊》上也出了很多类似的提示,例如‘电影里谈恋爱,虚情假意’、‘司马与文君,一见钟情’、‘为何背着我爱别人’、‘戏台上结婚,不是真夫妻’、‘小偷的婆娘,当妓女’、‘早出晚归’、‘想入非非’、‘多才多艺’,你看,这些都是说鸡嘛!所以真有玄机!又例如‘秤砣虽小,能压千斤,吃了黄连吃金草’、‘丑的女人为何不受欢迎’,就是开牛。能压千斤,它就是说得这么露骨!故意迷惑你,好似诸葛亮摆空城计。例如‘暗室里穿针,难过’——说明视力有问题,‘看家拳头,留一手’——说明是只有四个手指的动物,‘量才录用’——说明人的眼光有问题,‘曹操用人,唯才是举’——说明有远见,你看这些话几乎都与眼光有关,我就猜是鼠目寸光,刚好老鼠也是缺一只手指。买老鼠,果然对!玄机真的明摆着。当然有难度,例如有时你猜中了生肖,还得猜中number,好比牛,所属的number是01 13 05 37 49,猜不中也没用,这就要靠灵感了;有时报纸报刊网上的资料全是假的;有时不确定因素很多,一句话你可以联想到多种结果;有时是按照概率开的,例如前六期都是双数,那么这一期很可能开单数;上期是绿波,下期就蓝波。难?不难的话,就人人都是百万富翁啦。难才有意思,我觉得你有这么好的底子,应该研究研究,这期有些提示,你能不能帮我看看?你拿笔记一下,‘剃头的刀布,要多脏有多脏’、‘瞎子打灯笼,瞎对瞎’、‘惧内的大丈夫们在打牌,老婆回来了,大家四处逃窜,人没跑,为什么?吓死了!’,‘大姨妈来了’。你猜猜!”

    裘小民往往一口气说下来,我也乐得不用插嘴,只是耳朵辛苦了点。有时听到妙处,我自然忍不住要舒展一下我的才华,例如听他说大姨妈,我曾说:“除了大姨妈,还有一个陈妈妈。陈妈妈和大姨妈都是元明市语,就是元朝明朝人说的话,大姨妈多指女人来月经,陈妈妈指女人来月经或行房时用的亵巾——就是护舒宝之类,两者有区别。你想知道更多是不是?我给你讲讲意思相同但古今说法不同的词,例如ji女,我们现在叫ji、小姐,古人可没有这个说法,古人叫表儿、草儿、揉儿、草娘、顶老等等。你现在去酒店、KTV,就等于去了ji院,古人叫ji院作水局——水多啊!pi条客人贩子叫水客——大家都有水呗。piaoji呢,叫入马;piao客呢,叫勤儿!”

    电话那头的裘小民呢,就往往哈哈大笑,对我更加敬佩。
 楼主| 发表于 2012-7-16 10:36:34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野狐禅 于 2012-7-17 04:44 编辑

      07



       我几乎忘记了上次跟踪的、图书馆的那位美女。究竟怎么又想起来,我也说不清。上帝私自安排了好多事,都不跟我打招呼,真没有“透明度”。我常常是突然想起某人,他们从来不预约,唐突造访,我还得乖乖开门,无权逐客。下午睡醒,我开始准备去图书馆。洗头、刷牙、刮胡子、剪鼻毛、擦皮鞋、穿最帅的衣服。尽管我找不到梳子和鞋油,梳头用手抓,刷鞋用水抹,效果也挺好。就要拉门而出,感觉还缺点什么,我就摸了一个包,顺手抓着。谁在外面,似乎都带个包什么的,像老板。包要手提包,像提着沉甸甸的人民币。包内空空如也,正好塞一本书。我喜欢带工具书,例如《新华字典》、《于右任标准草书》。如果没有手提包,可以买一份报纸拿着。做不成老板,做个假学究,也比游手好闲体面。我那天没工夫找工具书,很多书似乎对我用它们催眠的做法已有微词,常常避我不见。我想以后的书都要安装一个芯片,只要拿着遥控器一按,它们就老老实实给我站出来。我在报亭买了一份《作家文摘》。我习惯在公交车上、地铁上看《作家文摘》,而且最乐意看头版,方便旁人看到“作家文摘”四个大字,也方便我自己——感受旁人满脸的肃然起敬。

  我看着报纸,来到公交车站旁。有两个男孩在表演苦肉活,围了一堆人。我也要看,不能吃亏。一根细铁丝,两男孩各扯一头,扯直,小男孩的胸脯就紧贴细铁丝,整个身体向大男孩的方向转圈,细铁丝就牢牢缠绑在小男孩的胸脯上。两男孩都松开手,小男孩开始扎马步,然后大叫:嗨!胸脯一鼓,铁丝绷断。小男孩的胸部,一圈圈地展示着旧痕新伤。小男孩是有点可怜,可我一想到他扎马步发力怪叫,就想笑。小男孩表演完,大男孩拿着一根粗铁线,一头绑在大树上,一头缠在自己脖子上,接着也顺着粗铁线往大树的方向转圈,粗铁线就紧紧掐在大男孩的脖子上。然后,大男孩解开绑在树上的铁线,脖子就这样被铁线缠着,像缠成一团皱巴的布料,和小男孩端起一只脸盘,向路人施舍。我以为大男孩会缩骨法,差点朝脸盘里扔了一毛钱。可我最终没有扔。一毛钱,也是钱。

  看到脸盆,人群开始疏散。两男孩转了一圈,得了些碎币,回到原地,重复表演刚才的绝活。人群又开始围起来。我又看了一遍,过瘾。见秋风乍起,吹飞一地沙土,才走。

  车上有点挤,我来到两节车厢相接的部位站着。北方人高大,连公交车都比南方的长。我面前是一对男女。女的矮小瘦弱,脸部也不知怎么搞的,不会长均匀点,像一只没有规则的土豆。至于男的,我可没有兴趣细看。我听他们对话。女的说:“看着我干啥,只准看不准动哦。”男的说:“哈哈,我很规矩的。”女的说:“我很淑女的,很传统的。”男的说:“你不说,我也知道。”女的说:“你们男人,一般都看女人什么地方?”男的说:“这个嘛,看该看的地方。”女的说:“什么地方该看,什么地方不该看呢?”男的说:“这要先问你们女人。通常是女人认为不该看的,就是男人认为该看的。”女的说:“那倒不一定,我认为你不该看我的塌鼻子,你就不会看。”说完哈哈大笑。男的陪笑。女的叹气说:“你干嘛跟她在一起,她那样的人!”男的用叹气表示回答。女的说:“瞧你看我的表情,真的色迷迷的,哈哈。”男的说:“你放心,君子动眼不动手。我向乘务员保证,你在这车上是安全的。信不信由你,反正我是信了。”

  我几乎忍俊不禁,留意了旁人的表情,大多一脸鄙夷的笑。经过这件事,对于女人,我又长了经验:只要闻其声,就能想象得出其人的模样。

  后来我发现,居然坐过了两个站。都是给这对男女害的,我想。下车到马路对面站候车——其实并不对面,错开将近两百米。等了半天,也没等到相同路线的公交。平时不等车,感觉公交多得像街上乱串的猫狗,真要等时,不见踪影。终于上了车,却将近六点了。估计图书馆已关门,我只好直接回家。

  翌日下午,我终于赶在下班前到了图书馆。美女依然坐在服务台的位置。久违啦,一个多星期了!印象中的她,已有点模糊,这时越看越美。她换了一身灰色,灰中袖外套灰裤子,传说中的灰姑娘也许就这样。我决定还是不跟她打照面,继续留待观察,跟踪她下班,摸清底细。看着她站起来收拾细软了,我出到图书馆门口那颗大树下等她。等她,就像那次等逛鞋店的那位女孩,我俨然是她的男朋友。灰姑娘从图书馆踩着高跟鞋出来了。高跟鞋像个贯穿她身体的支架,尤其支起了她颤巍巍的胸脯。突然,她竟敢跑起来!通过观察她前前后后的律动形式,我总结出她的前面是上下运动,后面是四周运动,就是古人所讲的书法用笔技巧:提按和使转。照万俟泽的说法,毛笔是个圆锥体,当你写某一点画时,不能严格说是提按或者使转,而应是两者的结合。由此推论,不管前面还是后面,这美女是上下运动和四周运动兼之,提按使转运用纯熟。我但愿她永远这样运动,让我领悟更多的用笔技巧。黄庭坚看划船,张旭看公孙大娘舞剑,得悟笔法,我看美女奔跑,也有新发现。看她急跑,我意识到是某路公交车到站了,也快步跟上。迎面路边一辆公交车已缓缓刹车,然后“气”的一声,停下,开门。大家蜂拥而上。真没想到,她竟被人推挤,挨着了我!我顺势挡住,她才得以平衡,借力挤了上去。我为帮了她一把感到幸运,感谢老天安排我们的第一次亲密接触,我至今还能感受出她身体的温度。车上居然还有空位,她坐到后节车厢的第二排,我在最后一排。隔座望着她白皙健康的脖子、整洁的头发,我很有成就感。

  接下来,我跟着她下车、步行、目送她进了一栋外表陈旧的居民楼。我不能直接跟上楼,以免被发现。只要打过照面,我后面的计划就不好实施。幸好她穿着高跟鞋,高跟鞋密集明确地敲打,像个导航仪。高跟鞋声停止,就听到开门声,接着我看到了二楼一侧的房内亮灯了。站在楼下的过道上,我看清了亮灯的窗户,看不到里面的她。我盯着窗户看了一会儿,确定她不会在窗户旁边出现,才离开。快到家,我发现竟忽略了一个重要的步骤——我后来应该上楼到她的门口打听里面的动静,以便确认她有没男朋友。

  这个步骤必须完成。第二天,我继续在图书馆门口蹲守她下班,但差点儿没见着她。因为她没有像前一天那样等公交,而是骑着一辆自行车,缓缓离去。眼睁睁的看着她的后背消隐在晚霞里,我想,我也得搞辆自行车。交通工具,我喜欢四只轮子的,不排斥两只轮子的,瞧不起三只轮子的。轮子就是银子,轮子要么很多,要么很少,处在两极,才有意思。例如富豪和落魄的文人,他们的精神境界都很高。前者能俯瞰世态,复归平淡;后者会奋发图强,前途无量。只有富不了饿不死的,不思进取,才搞来三只轮子聊以度日。我在修自行车师傅那里花一百元买了辆半新旧的山地车,骑上去,觉得我是个赛车手,有型有款。我这样的骨架子,真是玩什么都潇洒!

  就是凭着这辆山地车,我后来看到了美女吐痰,于是我也学会了吐痰。近日《健康报》上,还介绍了在这个空气污染严重的城市里,怎样保护自己肺部的技巧,其中最重要的一条,就是有事没事使劲咳几下,时不时清理肺部的痰液。这也说明,这美女虽然惊艳,却能朴实。她并非不吃饭不大小便的神仙,而是出得厅堂入得厨房的实用型女人。我后来几次悄悄上到她家门口,贴着她的大门静听,没听过任何人在里面说话。我终于得出结论:她是独居。还很可能跟我一样,外地人,没对象。
 楼主| 发表于 2012-7-22 21:48:48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野狐禅 于 2012-7-22 15:03 编辑

08

    我开始实施第二步计划。当天,没见美女在前台。这图书馆,进大厅右侧就是前台。左侧一角用木柜围一个半圆,是办理借书证和进行借还程序的地方。两个阅览室,隔着大厅,分列左右。大厅中央用花盆围成一个大圆形,圆形内是两棵巴西铁树步步高。我进了其中一个预览室,看到美女在书橱间忙碌。她在整理书籍呢,又换了一套黑色职业装。我发现她喜欢穿套装,黑白灰,全齐了。我觉得衣服也是独立的点画,要放在整个人、整个环境中才有意义。同样一件衣服,挂在小商店里不堪入目,挂在大商场里耀眼夺目,穿去菜市场像咸菜,穿去小商店像白菜,穿去大超市是西洋菜。衣服也是猫狗,跟着不同的人,有着不同的命运。衣服通人性,能够为美女服务,衣服们也一定觉得很长脸。美女拿着一小截木块,照着错落的书那么一推,书就被推平整。书跟木块碰撞出嘚嘚声,爽朗清脆,特别好听。书橱横在中央,她在那边,我在这边。透过缝隙,我能截取她的局部,这些局部却跟点画和衣服不同,都能独立成画。我最喜欢看她的眼睛——怕她发现,却希望她发现;她似乎发现,又似乎没发现。有时候,我们“巧遇”在同一过道,我故作认真找书,更认真感受跟她身体的距离。那距离,如同在字帖中发现古人某一笔趣味无穷,自己动笔,却索然无味。我还想过怎样变成书,被她粗碰一下也好。我发现了她左胸前别着一个胸卡,记录着名字和工号——也就是那时候,我才知道她叫关析。

    我终于鼓起勇气,跟她打招呼,问的却是:“关小姐您好!请问《金瓶梅》在哪里?”

    关析一愣,自然是没想到我会直呼其姓,还偏偏找这种书。她看了我一眼,很快微笑着说:“您到那边电脑上查一下索取号,就能找到的。”

    这是关析第一次正眼看我,只一眼,就让我深切体会了什么叫核泄漏。我希望这体会的时间能像面条呀橡皮呀什么的想拉多长就多长,可是我们都做不到,我们都不约而同地眨眼,眨眼间,核泄漏已经得到控制。每当我在路上跟陌生美女们打照面,四目相碰、惊心动魄的刹那,我就会发誓以后找个类似的女朋友,共同将这刹那延长。有人说刹那就是永恒,我想那一定是恋爱失意或婚姻失败的人说的。

    我向关析示谢,她淡淡地说“不客气”。她不知道我连借书证都没有。但经过她的提示,我却真来到电脑旁,输入“金瓶梅”搜索,然后用旁边盒子里备好的铅笔和小纸片记下了索取号。来到所属区域寻找,却怎么也没找着。我想,也许上天就要我们进一步熟络。于是我又来到关析跟前,笑问:

   “您好!我刚查了电脑,但还是没找到。”

    我觉得第一次直呼其姓,已经给她留下了印象,所以这次不必重复,以免她反感。毕竟是第一次,不能太唐突。这回关析没有看我,只看我手上的纸片,然后到所在区域迅速查了,也没找到。她让我跟她去再查电脑。跟着她,我感觉我们早就亲密无间。她很快知道了结果,说:“很抱歉,这书在库房,不能外借。”

    我表示感谢和遗憾。却想,我才不管书在哪里,只要你在这里。我赞赏她的礼貌,却失望于她的生分。我相信她对我已有印象——以前和以后,都不会有陌生人第一次对她直呼其姓吧!我这招还是很高明的,初步目的已基本达到。

    关析整理完书籍后,出预览室,坐回了前台。我虽然不想借书,但明白今后如要名正言顺的来往,借书证必须办。我开始还以为要找关析办借书证,又紧张和踌躇了好一会儿。出到大厅,才看到前台对面“办理借书证”的牌子。办证的过程中,我很自然地回头看过关析,关析没有注意到我。我要回去了,经过前台,又看了她几眼,她也没有看我。

    回到住处的楼下,我顺便打开信箱,发现竟有一份《书圣报》。打开报纸,在内页看到了我那篇写养死乌龟的散文:《最引以为豪的事》。回想那天算卦,可能是摇卦时有杂念,也可能是已经化险为夷——当初的“结果”已随环境转化。中国文化,确实高深莫测!发表一篇小文,没必要激动,但我想,总该感谢金运甲,人家毕竟帮了忙。我拿起手机准备拨号,却又放下了。因为我又想,文章能发表,说明是我写得好,好文章就该发表,不必跟任何人客气,该摆架子时就要摆架子!我逐字逐句看了几遍文章,越看越精彩,忍不住崇拜我自己。我常常觉得对自己理解不够,怎么懂得这么多,怎么潜能这么大,怎么性格这样好——我是脾气有点大,但别人都喜欢跟我玩,证明还是不错。自己看着简单,但越看越复杂,别人多么复杂,却觉得一眼能看透。假如真有神佛,我觉得自己就是神佛,我天天跟神佛对话,伴其左右,都不能参悟其万一。我为我的神秘而自信。水拍天曾说他跟汪曾祺一样,从来不看自己发表了的文章。他说:谁希望在外面风光半天,回家才发现原来裤子没拉拉链呢。水拍天著作等身,喜欢吹牛,但一认真起来,他就不得不谦虚。他还是没自信啊。我跟水拍天不同,我这样想:我的内裤颜色很好看呢。

    我想,这么精彩的文章,得给关析欣赏。我想,关析欣赏之后,一定对我留下好印象。有一个现象,我总想不明白:女人为什么都喜欢会写几笔毛笔字的男人。别人不说,就是雷安,他曾说追他老婆时,就是故意天天很深沉地、拿着毛笔摆弄,老婆就到手了——不知老婆看中的是他,还是他的毛笔呢?我想,关析看了我的文章,说不定也有雷安写字的效果。想到这里,我当即回家拿了一张名片,又回到了图书馆,来到关析跟前。

    我硬着头皮,说:“关小姐,您好。”我又用这个称呼,表示我们已经认识。想过亲切地叫她小关的,觉得还是太冒昧。关析抬头,从她明亮的眼睛判断,一定认出了我就是那位问她找《金瓶梅》的家伙。在她表示愿闻其详的情况下,我赶紧递上了名片和报纸,说:“我叫文忞,是书法报的编辑。这是我们的报纸,想给您看看,提点建议。这里还有一篇我乱写的文章,也想请你顺便指教。”

    关析怀着欣赏的态度,从容收下了报纸。整个过程中,她都是大方的微笑,笑得跟王羲之的书法一样疏朗自如——我倒宁愿她像康有为评董其昌书法所谓“蹇怯如三日新妇”的。

    临走,我补充了一句:你要好好看啊,下次我要来听你的读后感的!

    奇怪,我觉得和关析已经很熟。后来才想明白,是我跟踪了她很长时间,已经幻觉她是熟人了。假如再在路上遇见,也许就要热情熊抱啦,哈哈!而对我还很陌生的她,被我一天三次骚扰,会不会反感呢?目前观察,似乎没有问题。我说自己是书法报的编辑,虽然名片上没有这个头衔,估计也不会有什么漏洞——名片可以来不及印呀。我开始问她找《金瓶梅》,也有两个原因,一是我真想看《金瓶梅》,二是我想给她留下较深的印象,让她知道我思想中的大俗大雅。不怕笑话,我还真没看过《金瓶梅》。别人常说《红楼梦》呀,《金瓶梅》呀,如何如何,我常常也附和,仿佛自己早看得滚瓜烂熟似的,事实是《红楼梦》没看完过几个章节,《金瓶梅》压根是一个字没有看。其他什么长篇小说名著,我也从没看完过一本。我觉得看小说的人比写小说的人还辛苦——听说某某小说写得真好呀,真有意义呀,可是拿来没翻几页,就愁眉苦脸,觉得不是人看的。长篇小说也跟书法作品一样,不是写给老百姓看的,是写给专家们看的。专家们是否有时间、有耐心看完,我也存疑。不过,没看完,没看过,不丢人,我猜朋友们也跟我一样,都在道听途说,人云亦云。很多时候,我觉得我的耳朵比眼睛管用,看到的,不如听到的。看到的不信,听到的才信。雷安说,某某地方又发生吃人的事了,什么世道!我就气咻咻的说,什么世道!水拍天说,雷安这个鸟人!我就觉得雷安真是个鸟人。我们的学习、成长,从小就是听大人们的,听老师们的,听朋友们的,听陌生人的,在听取鸦声或鸟声一片中完善和武装自己。苏轼说:“事不耳闻目见,而臆断其有无,可乎?”我说,只要用一只耳“闻”,即“可”。听得多之后,我不用看,就知道《金瓶梅》是怎样的大俗大雅。我有开放的态度,包容的思想。那天和羊瑞搭三轮摩托从亚洲大酒店去千禧大酒店看拍卖预展(耗油,没开车;塞车,没的士),羊瑞就说了东北人的大俗大雅。东北人啊,羊瑞说,平时讲的都是黄色笑话,从赵本山到平民百姓,开口就是黄段子。因为什么呢,因为那是他们的传统。他们都是一家人睡一个坑——煤多贵啊,谁有钱费事去隔开啊——所以呢,睡着睡着,儿媳妇就顺便给老头子睡了。他们讲出来的段子呢,源于生活,高于生活,全国人民都爱听。这就是大俗大雅!

    我觉得最好隔两三天再去见关析。恰好水拍天邀请我去他所在的艺术学院讲一天课,让我兴奋了好几天。接下去的几天里,我就全力备课。我一直琢磨水拍天为什么邀请的偏偏是我,而不是别人。我当时想到两点,一是我的书法水平越来越高,影响越来越大;二是水拍天有求于我——至于求什么,我暂时想不出。总之,他不会无缘无故给我肉包子的。

    到了上课当日,我起了个大早。除了星期六、日,我要给那些小屁孩上两天书法课、要早起之外,其余时间都是下午起床,所以对早起实在不习惯,眼中的“灵山多秀色”,总是“空水共氤氲”,迷迷糊糊。准备出门,我想起厨房那袋垃圾可能已经暗香浮动。查看了,由于积累丰厚,塑料袋已像胖子身上的肥肉,掐进了纸篓眼。我使劲拎起来,塑料袋就因拉伸而决口,黄水伴暗香袭来。我捏住鼻子快步开门。好像是给门碰了一下,我感觉手中的钥匙瞬间落入了塑料袋。我就放下塑料袋,在门口屏住呼吸,不敢惊动里面的宝贝,用眼睛扫描,没有发现。我想我得赶时间,还不知道路上塞不塞车呢!就动手轻轻撩拨那些出厂了几天的宝贝,但见五颜六色,难觅钥匙踪影。我最终伸手进入它的肚子里,搞它个天翻地覆,却照样没有。这是唯一的钥匙了,找不到就意味着没法出门!我想使出最后一招,把这群家伙全赶出来,一一安检。提起破袋,却见那钥匙很有讽刺意味的、干干净净的躺在地上!原来它根本未落入袋中!它落地没有响声,也许是刚好被当时的开门声掩盖了。真他妈郁闷!我洗了一把手,再无心清理地上的污迹,提起这袋滴滴答答的好东西,快速关门下楼,朝地上随便扔了。

    在去等公交的路上,我发觉这秋天的早晨很像一张信用卡,因为它预支了部分冬天的温度。我只听说过信用卡,没用过,却能发明这样有创意的比喻,牛吧。我用手机记录了。平时想到什么妙句,避免忘记,我都用手机及时记录。好记性不如烂手机。做梦,梦醒,也要记。不过梦真难记,梦里觉得离奇好玩的事,用文字描述,就梦同嚼蜡。梦超乎我们的想象,深于世故经验丰富的汉字都对它敬畏,都无能为力。也许正是这样,我们才喜欢做梦吧。这个新鲜的比喻,或许就是梦中之物。我还要感谢水拍天,没有他,我不会早起。不早起,就不会想得出。虽然我只穿了一件长袖,却没被这部分预支的温度威慑住,一是我肚子里不但有墨水,还有油水;二是我搭错了公交车,早已忽略了这好天气。男人要有点肚子,出外才有面子。所谓“一肚子学问”,你有多少斤两,看肚子就能知道。我是到半路才觉察搭错车的,立即逮着一站下了,看站台还有车可到艺术学院,那车也正好开过来——可是,不管帅哥还是靓女,都像群狗见了骨头一样冲过去抢咬。我无奈加入群狗的行列,却败下阵来。我打听到附近有地铁,指路的人说,就在那,那,两站地。我飞奔过去。可恨那地铁站如同躲在孙过庭书谱中的某个字,密密麻麻,一时竟找它不出!眼看时间所剩无几,我知道要出点血了,就沿路搜寻的士。的士少了也罢,眼见一辆开过来,却突然有个女人从我身后窜出,拦截先登了!关键时刻,败在女人脚下,窝囊透顶!终于花了几十元打的赶到艺术学院。学生们正在浩浩荡荡进学校。看着他们,我很自豪:我是你们的老师呢,看不出来吧!我发觉个别漂亮的女学生很有意地瞟过我几眼。我分析了,如果只是一眼,没有意义。两眼,说明我长得帅。三眼,说明我有内涵。据说男人认为形式就是内容,女人认为内容才是内容。我一定是个很有内容的人。我知道这些女生身上一定散发着青春健康的气息,遗憾的是,我没法区分出她们的气息跟我家里那袋垃圾气味有何分别。每次被一种强烈的气味刺激过之后,我都会觉得此后一段时间内,闻到的所有气味都具有同样的构成,仿佛失恋后觉得别人也像失恋,开心时瞧着别人也很开心,跟踪时认为别人也会跟踪,没钱时琢磨别人也没几个钱。

    我找到水拍天所说班级的楼层,出电梯口,就看见水拍天拎着一只白色塑料袋,手从袋中摸包子吃。包是小笼包,天津狗不理那种。水拍天鼓着嘴,远远向我晃塑料袋,说,吃包子。我是没吃早餐,但坚决谢绝。我知道水拍天只是客套,真拿他的包子,会给他瞧不起。何况,我也难受——他不知道,一股腐朽味道早已向我袭来。

    水拍天要继续享用他的早点。他手指旁边的教室,让我自己先进去。教室里已进了约一半学生,女性居多。陆续有学生进来。我放好教案,准备停当。学生来齐,安静下来。水拍天吃完包子,也进来。
发表于 2012-7-22 22:54:14 | 显示全部楼层
看过了,继续。
 楼主| 发表于 2012-8-2 09:51:15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野狐禅 于 2012-8-4 12:35 编辑

09

      几十双眼睛聚焦过来,我眼花,以为遇上激光武器。大场面我见得多,就是没当过老师,有点晕。水拍天这家伙也够可恨的,打个电话就让我来讲课,不肯介绍经验,不管我怎么讲,存心出我洋相。水拍天一副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傻样,看他绽着肥脸,垂着大手,我觉得他飞上太空都能保持着地球引力姿势。假如声音能过秤,他的讲话一定比一般人重上几十斤,所以不用管他讲什么内容,都是真正的掷地有声。他说:“今天呢,啊,我给大家请到了著名书法家、网络名人:文忞老师!啊。可能大家对他的网名比真名还熟悉,他就是网上大名鼎鼎的‘星期六’!啊。大家马上就可以领略他的厉害了,啊。我相信在座各位很多都看过《鲁滨逊漂流记》,那位给鲁滨孙打下手的,叫星期五,而他叫星期六,我想一定更有深意,啊。等会请星期六老师自己解密。啊。”水拍天还啊了不少,我记不起更多了。只记得,末了,他让我“也讲几句,啊”。

    听水拍天啊完,我也壮了胆,眼不花了。我说:“首先感谢艺术学院的领导,尤其是水拍天主任。水主任办事从不拖泥带水,是干大事的人。领导们在这样浮躁庸俗人心不古一代不如一代的社会里,能一如既往地抓学术,无疑是黑暗中的一盏明灯,泥浆上的一滴清水,政治家里的一个好人。我网名叫‘星期六’,是星期六象征轻松快乐,上班族都盼星期六,我不用上班,天天都是星期六。我小时候的农村,也有句顺口溜,叫‘星期六,菜仔煲猪肉’,半肥瘦的猪肉切块煮熟,再放一把青菜,完了加点盐,世界上最美味的一道菜就出炉啦!这都是好生活的象征。”

    讲到这里,我发觉有些女生笑得很甜美,就趁机开讲重点内容,以便她们更兴奋。大家知道,我教笔法很有一套。尽管一天的时间很短,学生又多,不能逐个辅导,但我会抓重点。我讲了两点,一是笔毫的转换形式:翻、绞、切、铺、转、折、顺、逆、起、倒,二是手部的运动形式:推、拉、摆。我研究笔法十几年,当今有谁像我这样懂笔?没有!古人用“提按和使转”囊括了用笔的所有技巧,而我能将古人的技巧分解,进行更有效的训练。我用一个上午讲完了全部内容,按照以往经验,一定有部分学生没有听懂。但这些学生很有意思,我每讲一个重点,问他们听没听懂,他们大多都点头——尤其是女生们点头最勤。我知道这些点头党未必都懂,一定是觉得我长得帅,而争相表现、给我面子——她们聪明得很,知道我没有时间、更不想考核她们。
      
    下午安排的是师生交流,自由问答。中午吃饭时,我和水拍天喝了几杯白酒后,像一阵风飘回教室。所以整个下午,我说个没完,但说了什么,一点也记不起了。好在水拍天当时开着录音笔,后来让学生整理发到了网上,我才得知详细内容。学生发帖如下:

    【在线名家】星期六老师在艺术学院讲学与学生交流完全版(标题)

    学生:老师,据说搞艺术的人都有绝活,真的吗?

    星期六:不是,是大师级的人才有绝活。这个绝活,是指绝对不公开的活儿,你问他们是白搭,你问我我平时也不会告诉你。我跟大师们的关系,不是亦师亦友,就是称兄道弟,他们的底细我全知道。今天我可以给大家透露一些,因为我收了透露费。比如说,万俟泽老师写字时,穿什么鞋子、袜子、底裤、帽子、衣服,都很讲究,穿错了,一点状态也没有。王祯门比米芾还喜欢石头,他家摆满石头,比字画还多,你去他家绝对不觉得他是著名书法家。他写字前一定要先抚摸过几只石头,今天摸这些,明天摸那些,像摸不同女人一样,才来感觉。甄澄搞少数字书法,你看那个墨花飞溅的图案多漂亮呀,他是用特殊的手法拽出来的,什么手法?我说了没用,你看了才知道。白伦清精通武术,认为要打通腕、肘和臂的关节,才能把字写好,他写字,手关节常常会“咯吱咯吱”地响,不知情的人,以为他家有只老鼠在打洞。

    学生:老师,我平时看到一些书法作品,根本看不懂,很多人却说好。我看小说也是这样,例如《追忆似水年华》和《尤利西斯》,根本没法看下去,文学界却说是什么开山巨作。这是怎么回事?

    星期六:境界不同,禀性有异呀!你看不懂,说明跟它无缘,就看你认为好的、喜欢的得了。过几年再看,或许又会不同。有些东西你不喜欢,但要承认那是好东西。说实话,《追忆似水年华》和《尤利西斯》我也看不了几页就要打瞌睡,但我看几页就知道那是好东西。

    学生:老师,我觉得毕加索的画和王羲之的字都是独一无二的,你认为还能后有来者吗?

    星期六:后来者不是多着嘛!明摆着啊。凡事都有联系,独一无二也是相对的。比如钱钟书的《围城》和塞万提斯的《堂吉诃德》、乔治•格罗史密斯与威登的《小人物日记》,风格都非常接近,但你又会觉得他们都是独一无二的。

    学生:老师,请帮我看看这幅字。

    星期六:你写得像《儒林外史》。知道《儒林外史》吗?知道,那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吗?不知道,我就知道你不知道。你、你们的知识面不一定窄,但缺少分析,很难有新启发、新发现。《儒林外史》的故事连贯性不强,像一个个独立的故事、是故事的汇编。我就是说你的字缺少连贯呼应。

    学生:我想系统的学书法和看一些书,老师能给我量身订做一个计划吗?

    星期六:我自己都没法量身订做,何况给你呢。你挑你自己喜欢学的看的就是,知道你想做什么、该做什么就是。计划赶不上变化呀,就像你等会下课准备到学校食堂吃饭,突然你男朋友开车来带你上馆子,你开心得不行,可是路上车坏了,只得去修车,结果呢,叫个盒饭凑合!

    学生:老师认为书法中的气势和秩序是怎样的关系?

    星期六:这个问题太好了!你见过下雪吧。嗯,见过。那么你发现没有,雪刚落下时,零零散散,当飘到我们大约头顶的距离时,都是倾斜而下,向你扑来的,这时你会觉得挺有气势。倾斜,产生气势。随着雪越下越大,之前那种倾斜感就不明显了,因为密集了,影响了你的视线,结果就是浩浩荡荡。显然,雪下得越大,越有气势,秩序感就越弱。可见乱中更得势。书法也是。

    学生:听说王羲之是捻管写字的,那是古法。老师的看法是?

    星期六:我是听你说的,你又是听别人说的,别人要是听王羲之亲口说的,那就太妙了!那就是流传有绪呀!可是这很可能是活见鬼。既然都是听来的,都跟王羲之无关,至于是不是,在王羲之没有派来代表和指定我是发言人之前,还得由你自己确定。

    学生:现在那么多人学米芾,我也觉得米芾是最接近二王的人,老师认为是吗?

    星期六:米芾是技法丰富,学米是为了学到更多技法。本来米芾的技法再丰富也不及王羲之,只是他有大量真迹在。至于是不是最接近二王,大家自己擦亮眼睛看吧。书法风格也分三派,一是炫技派,如米芾和王铎;一是造境派,如弘一和八大;还有一个是中间派,技道并进,如王羲之、张旭、怀素、颜真卿、黄庭坚、苏东坡等等。中间派是一流的,炫技或造境是二流的。米芾根本不及黄庭坚,就是苏轼一个《黄州寒食帖》,也让他无地自容。在宋代,老米已经是二流书家啦!

    学生:听说绞转笔法很神的,我总搞不懂,请老师解惑。

    星期六:只要用毛笔写字,笔毫就一定会转动、出现各种转动方式,古人用“使转”两字,全概括了。你拿着毛笔随便画一个圆圈(环转,弧线),就会看到笔毫在不断变换方向,这就是“绞转”,其实就是裹锋,所以我叫“绞裹”,更恰当。

    学生:很多人说用笔是像拿筷子一样夹菜吃饭,真的是这样吗?

    星期六:差不多吧。执笔就像拿筷子,有大致的方法。然后根据情况,用上各种技法。例如用筷子夹肉骨头是双管齐下,夹荷包蛋可以用一根筷子插进去,夹花生可以并拢筷子。还要知道用筷子有很多忌讳:一不要将筷子长短不齐的放在桌子上。因为从前人死以后是要装进棺材的,装进去、还没有盖棺材盖的时候,棺材的组成部分是前后两块短木板,两旁加底部共三块长木板,五块木板合在一起正好是三长两短,不整齐,不吉利。二不要用筷子指人,没礼貌。三不要把筷子的一端含在嘴里嘬,咝咝有声,尤其是女孩子,显得很下贱。四不要用筷子敲碗碟,像乞丐要饭。五不要拿着筷子来回在菜盘上空巡游,不知从哪里下筷是好。六不要拿着筷子在菜盘里不住的扒拉,像盗墓刨坟似的寻找好菜。七不要将筷子颠倒使用,像饥不择食。八不要将一只筷子插在饭碗里,像烧香拜佛。九不要将筷子随便交叉放在桌上,这表示是对同桌其他人的否定。十不要失手将筷子掉落在地上,筷子落地就是惊动了地下的祖先,是大不孝。还有,不管你多么嘴馋,吃了一口菜,最好忍住,放下筷子,表示你对那些美味佳肴司空见惯,不屑一顾。用毛笔写字跟拿筷子吃饭都是咱们的传统,可见讲究决不会少。
 楼主| 发表于 2012-8-6 11:30:10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野狐禅 于 2012-8-17 16:04 编辑

10





         网上不少人非议我的答问,严重影响了对我讲课效果的正确评介,我很生气,坚决要求雷安封了几个IP——那都是后来的事了。

      那天下午,课讲完,水拍天带上两女一男三个学生,陪我吃晚饭。酒店里,我和水拍天坐一边,三个学生坐对面。我中午喝酒刚醒,水拍天鼓励我再接再厉。我才不上他的当,杯来掌挡,见招拆招。水拍天说广东人不爽快,我说湖南人很狡猾。水拍天说喝酒就要痛快,我说劝酒就要不痛快。为了更好摆脱水拍天的纠缠,我尽量多跟三位学生说话。我逐个问他们姓甚名谁,老家在哪,有没男朋友、女朋友。三人一一回答。我只记住了他们都没有男女朋友。等到我又问起相同的问题,学生就哎呀叫,责怪我没把他们的话当回事。我做自我批评,说天生记不住别人的大名,记不住地址和街道。水拍天说,你要是能记住这些,你就不是艺术家了。这话我爱听。但他又说,真正的艺术家,别人看去就跟傻子一样。这话又像在骂人了。水拍天的嘴巴里常常含着一只刺猬,让我不爽。我继续问学生们,平时除了学习,都还做点什么。一个说,打游戏;一个说,逛街;一个说,听音乐。我对音乐也很有研究,于是考她台湾人唱歌跟咱们的区别,她说:“台湾人的声线很清,咱们的有点土。”我说:“不对,唯一的区别,是台湾人咬词不准,例如爱情说爱形,太快说菜快,应该说ING该,脚印说脚ING,发烫说发颤,先生说先森,兄台说兄才,突然说粗然,错了说射了,他们说差们,曾经说神经。”

      对面都笑了。水拍天说:“星期六老师真是语言天才。我给你们补充几个咱们内地的——广西玉林人,暖气叫你hi;江西人,公交车叫公搞她;武昌人,你吓我叫你合我!”

      男生又吃吃地笑,两女生不好意思笑。我批评水拍天低级趣味,水拍天爽快地接受,自罚了一杯——这让我怀疑水拍天是酒未喝足。水拍天对他们说:“你们别光知道娱乐,要多关心国家大事、国际形势。啊。你们知道近日世界上发生了什么事吗?不知道吧,前几天啊,台湾搞了一个军事演习,战斗机的响声吓死了30多只鹅!捷克总统,啊,叫什么拉夫来着?拉夫司机?不对,反正就是某某拉夫,他到国外访问,开会时,打开桌子上的笔盒,拿出一支笔,故作仔细地检查了一番后,将手藏在桌子底下,把笔偷偷放进了外套。后来他的助手解释说,我们的总统每次开会,都有带一支笔回去做纪念的习惯。”

      两女生争相比赛谁的表情更丰富、反应更夸张,异口同声说:“天哪!总统都……”意思无非是:连总统都小偷小摸呀!

     “总统也是人嘛。”水拍天说,“你看人家外国的总统多有人情味。想偷东西就偷东西,多民主!”

      我号召学生们说:“为了证明咱们也有民主精神,等会就去洗劫他家,喜欢什么就拿什么。”

      学生们只笑,不置可否,明显慑于水主任的淫威。水拍天说:“这个事情啊,是这样,第一,老百姓不能向官员学,要官员向官员学,咱们的领导什么时候也能做得出这种事,就是进步。第二,我家最值钱的就是墙壁,欢迎去扛。”

      作为一个刚刚走马上任的大学艺术系主任,水拍天的居住环境确实不好恭维。他在学校附近租了一个一居室,一楼,进去,最养眼就是旁边的厕所。厕所仅能仄身一人,蹲式,水泥地,黑乎乎的。洗澡也是在这个空间内解决。一个房子,厕所都这样,何况其余了。每次去他家,我都生出优越感和疑问。一个已婚的大学老师,怎么就这样呢。这个房子在塑造水拍天略偏愤青的性格上一定有贡献——房子就是孕妇肚子,或者模具烤箱,人在里面培育、被拿捏出各种形状。但我不信水拍天真穷。他老婆在某公司负责一个项目,也是领导,怎会没钱。

      我正想说水拍天装穷,却发现了一个有趣的场景:对面那位因长着哈密瓜式长脸形而留留海的红衣女生,正两眼水汪汪的对着水拍天放电!似乎为了弥补过长的脸型,她的眼睛也特别圆,特别光亮。

      我想也没想,拍水拍天肩膀报告:“水主任,对面有人给你放电呢!”

      我说得很大声,红衣女生徨顾左右,眼里的光芒收束如敏感的蜗牛触角,仿佛一湾清水被我一棍子捅混。

      水拍天举酒杯几乎挡住自己的鼻子,眼皮都不抬,好像对面压根没有人,说:“是吗?电遇上水,那不是同归于尽嘛。”说完眯眼对着酒杯笑。

      我说:“错!你这是想当然。据我研究,当高压电双线入水时,如果两线距离较近,就会将水烧热。所以,你会热血沸腾,你会心跳如鹿。”

      红衣女生这时似乎觉得必须发言,她目光躲闪,说:“不会是说我吧!”

      我想说她此地无银,又觉得应该发扬怜香惜玉的传统,所以只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呀。”

      水拍天自己又呡了一口酒,说:“星期六老师也用眼睛嘛!据说只有同样的‘心灵’,才有可能知道别人的心灵。”

      我睁大眼睛让红衣女生仔细看,是否跟我“心灵”相通,用行动警告水拍天这样转移视线,后果严重。水拍天如此欲盖弥彰,我判断他们早已地下传情,决定不再照顾红衣女生的面子问题,对学生们说:“你们的水‘怕’天主任除了怕老天爷,还有两怕:怕放电、怕放水——埋单。他今天运气真不好,有她和我在,两怕全齐了。黄庭坚说春风春雨花经眼,江北江南水拍天,水主任刚刚被花‘经眼’,心里正浪涛千丈,原本不愿意放掉一滴水的。”

      估计红衣女生觉得越避嫌,越说明自己有问题,于是干脆跟水拍天秀亲密,举杯说:“水主任,我敬你一杯,咱们继续放电给他看!”

      我们笑嘻嘻看水拍天的反应。不喝,红衣女生没台阶下;喝,可以解读他默认了跟红衣女孩的关系。结果是,水拍天举杯碰了,一饮而尽。

      我使劲鼓掌,表扬他们从容淡定,团结得像冰箱里融为一体的排骨。那位男学生突然举杯对我意味深长的说:“星期六老师,为了他们这份淡定,干杯!”

      瞧他说的,我笑得不行。我突然又想作弄这男学生,说:“你杯子里的是醋,我才不跟你吃醋。”

      他自然明白我说他吃水拍天的醋,竟真有点不好意思了。这倒让我意识到这事的复杂——尽管我不能确定。我自己也常有这样的遭遇:某件事不是我做的,但当别人问是不是我做的时候,我常常觉得我的回答不能让别人完全去掉疑心,仿佛我自己真做了一样。

      男学生反应不慢,很快说他杯子里的是水。但我反应更快,说有情饮水饱。男学生就讪笑,无言以对了。

      我最终还是给他面子,喝了一口酒,然后迅速夹了一块鱼肉抵御酒力。红衣女生逮准机会,举杯也要敬我。我说你又不给我漏点电,好伤心,你找水主任去。水拍天突然转头对男学生喝道:“你小子老实交代,几时偷倒醋到星期六老师杯里了!”男生一愣,随即反应过来,跟着我们笑。

      水拍天见我不肯再喝,举杯对红衣女生照照,又一饮而尽。这一杯下去,水拍天就低头微笑如佛,仿佛地球引力突然增大。我拍他肩膀,说明天是星期六,你好好安排一下,比如去朝南公园什么的。水拍天对着饭桌点头说,要得要得。红衣女生说,太好了!我也喜欢朝南公园。
发表于 2012-8-12 23:38:57 | 显示全部楼层
狐兄侃侃而谈,笔到之处,活灵活现。笔下有你,笔中有我。笔下描绘出一幅“繁荣昌盛”的春秋图。
 楼主| 发表于 2012-8-13 09:32:45 | 显示全部楼层
回复 17# 九斤老太
见笑了,谢谢!
 楼主| 发表于 2012-8-13 09:35:51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野狐禅 于 2012-8-17 07:24 编辑


11


      第二天下午,水拍天来电,开口就说哈哈我给你害死了。我说怎么样怎么样,是不是被我点拨,你顺利发第二春啦?水拍天居然一点不避嫌,用他标准的重音——假如还是从前的有线电话,电线一定会爆血管——说:“我就是有女人缘!只要你有才有地位,哪怕你的肚子再大,眼睛再小,都不是问题!”

    我特别鄙视这种粗俗的腔调,世故的作派,心里嗤之以鼻,但还是好奇,急问详情。水拍天说:“其实我们早就心有灵犀,给你昨天一点通呢,就一发不可收拾!刚刚我收到她一条短信,你猜她说什么——她居然说:‘我今天去朝南公园转了一圈,累死了!’”

    我拍大腿,想起昨晚的酒言酒语,催他快讲。

    水拍天说:“我能怎么办,只有骗她说昨晚喝酒回家,吐得不行,昏迷不醒。想象一下,人家绕着朝南公园转了一圈,满眼都是你的影子,失望、无助、伤感、悲戚,你是什么感觉!”

    听这家伙说话,我常常忍不住暗笑。他说了可笑的话,自己不知道。自以为长脸,实际是丢脸。本来可以长脸——只要他不吹牛;他偏吹,就完了。我常常故意顺着他的大言不惭,逗他不知天高地厚豪言壮语下去,然后偷着乐。我回答他刚才的话,说:“嗯,貌似好心痛。”他果然得意地说:“是啊,”然后再继续,“她听我这么说,还反倒问候我,让我多喝酸奶或糖水!昨晚啊,给你小子贸然点破,人家已经无地自容,今儿又害得她白跑了大半天!换了谁不心痛!其实我昨晚也想了一宿,觉得既然捅破了那层纸,那就顺水推舟,我主动一点,给人家挽回点面子,别搞得人家像单相思似的,对吧。所以呢,刚才是我先发短信试探她,我这样说:‘想写一幅字送给你,行吗?’她很快回复说:‘哈哈!求之不得。’我觉得她这哈哈两字包含了很多内容,例如惊喜啊、开心啊、默契啊,全有。我信息还没来得及回,她又发了一条:‘你给我写一个斋号吧。’你看!天啦!她竟然用‘你’代替‘老师’了。正常情况至少也得用‘您’,对吧!说明她对我太有感觉了!在得到我的明确答复之后,她又问:‘你准备写什么呀?’我就输入‘有无斋’发过去。她回复说:‘什么意思呀,根据什么呀?’我回:‘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她回:‘貌似好高深呀。’我再回:‘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这下她不回短信了,因为我说得再明白不过了。女孩子总会含蓄点、矜持点的。我告诉你,恰恰这时候,我老婆就问了,说你偷偷摸摸的,给谁发信息呀!我跟你说,女人真的长着狗鼻子,嗅觉真是他妈天生的灵敏!幸好我早有防备,收发的短信随时删除。我现也在外面给你打电话呢。这种事打死也不能承认。”

    我说打死不承认,冤死就承认。你真牛,从此夹在两女人怀里,左右逢源。

    水拍天说:“这种事,我还是很有经验的。”

    这死肥仔,真他妈臭美,不可救药,谦虚一点会死啊!说起胖子水拍天,不得不说裘小民。因为两人都是胖子,都是小眼睛,不能搞混。水拍天是大胖子,裘小民是小胖子。水拍天高裘小民一个头,裘小民连头发都不争气,前额寸草不生,更显得矮短。水拍天是湖南人,却像北京人,肚子大;裘小民是南京人,却像马来人,臀部大。水拍天走路像大象,大手大脚;裘小民走路像母猪,两腿掰开。两死肥仔,我印象都很差,却都算是我的朋友。我常常觉得我不喜欢什么,偏偏就来什么。在大街上,见苗条美女挽着一个四肢发达的胖子,我更不舒服——这些弱不禁风的美女真是脑子进水,且不说胖子们短命,胖子们在床上也会把她们压得半死,一点好处没有!跟水拍天通话结束,我才想起:忘记问他对我昨天课讲的评价了。本想趁他注意力分散,他三言两语不痛不痒概括了事,我好安心。奇怪总开不了口。也许他现在沉溺女色,对我讲课的事早已抛诸脑后,没过几天,统统忘光的——他不上心,我也正好省心。

    连水拍天这种人都有女人缘,我这单身的日子,非但百无聊赖,简直成了耻辱!我想起了图书馆的关析——自从送了她报纸,又是好几天没见面了。对,要去看她,一刻不能再耽搁!

    我很快到图书馆,却没见关析。凡是有可能的地方,都找过了,还是没有。连洗手间、楼梯都去了,希望半路能遇上,照旧没有。失落地回到借书室,却见她在书桌旁聚精会神地看书了!原来她散着长发,低头遮了半个脸,差点认不出——却更见风韵了。我来到她身边。她意识到有人注意她,抬头望来。望一次,低头收回目光,接着可能觉得熟悉,再望。我笑看着她,边坐下边说:“关小姐,你认识我呢。”

    她点头微笑说:“你好像好几天没有来了吧。”

    她这么说,我真高兴。她要是不加“好像”,我更满意。或许她能确定我好几天没来,故意说好像,以便隐藏对我的关注——完全有可能哦!

    我说最近是有点忙,然后问她报纸看完没有。她说看过了,很好的。我问她报纸好还是我的文章好,她说都好啊。我说才不信,你根本就没看。她说真的不错,我也喜欢书法呢。她能记住是书法报纸,而且记住我,我该谢天谢地了。她所谓的喜欢书法不过是随口说说,我才不上当。我厌恶跟书法家和书法爱好者聊书法。书法家之间,貌似臭墨相投,实际是水和油,彼此排斥,说起书法,谁也不鸟谁。跟书法爱好者聊,像隔着千山万水,能把自己累死。而跟普通老百姓聊书法,也要等时机成熟,等我走路摔跤、满地找牙、成为真正的老书法家,再谈不迟——那时候,头上随便顶着一保暖帽,手上拄着个拐杖,敲得地板梆梆响,一眼就是个大师,看谁不服。

    我见她旁边桌子上还搁着一本《妖孽》,这书我有,而且今天中午恰好翻过呢,对某页印象深刻。真是天助我也!我指着《妖孽》说:“这本书,你翻到第109和110页看看。”她也不问为什么,拿起书就翻——我就欣赏这样自信、行动力强的女孩!过了一会儿,她左手捂着嘴和鼻子,上身曲线扭动——别人都在看书,她不好笑出声,笑声只能焖在她身上像蛇乱窜。估计怕笑成内伤,她低头捂嘴快步出了阅览室。

    我跟出去,到前台,看她那像草莓热奶茶、冒着热气的脸,和脸上欢乐的眼泪,说真对不起,让你笑得这么辛苦,但愿这笑泪中含有糖份,是甜的。她缓了一口气,对着座位前的电脑说:“你好像对这本书挺熟嘛。”

    我才不像水拍天,知道什么时候应该谦虚,说:“不算熟,只是我看过的书,一般都有点印象。”

    她瞟了我一眼,快过闪电。然后又问:“你平时都看些什么书呀?”

    我继续谦虚,说我看得很杂,什么都看,没有系统。说到这里,我猜她会这样琢磨:这人什么都看,还大多能记住,真厉害!轮到我反问她了,她说:“佛教、旅游、小说、《读者文摘》之类,都看看,不过大多是看过就忘。”

    我只能说:“忘了好,就像作文写字画画,忘了才是真懂;不忘,脑子里总是别人,没有自己。”

    她笑笑,不置是否。在确认她信佛后,我说很喜欢跟信佛的人在一起,没杂念,自在。旅游关键是有好心态。小说呢,最喜欢看《红楼梦》,写得真精彩。《读者文摘》中的文章很有哲理,好得不得了。

    她却说:“你是觉得信佛的人单纯,好欺负吧。”

    我吓了一跳,正好踩灭误会的火苗,说怎么会,那是一种最高层次的单纯,就像荷叶上的水珠,明净通透,绝不简单,随着荷叶的摆动,水珠还会变幻出各种形状,让人赏心悦目,觉得很智慧。

    她哦了一声,问:“你也信佛?”

    我怎么能说不信,坚决说:“信,全信。”

    她说:“那你信往生吗?”

    我当时哪懂什么叫往生,以为她说的是“网上”呢!就说:“不管网上不网上,是好的,都信。”

    她说:“那你见过往生吗?”

    我真是丢人丢到家,竟然说:“怎么没见过,每天都看。”

    她啊了一声,理所当然是一脸的疑窦和惊愕,说:“你在哪里看啊?!”

    看这形势,我才意识到可能有误会,必须马上转移话题,就说:“有空我带你去看——你喜欢到哪里旅游啊?”

    她噢了一声,像浪头过后,船渐趋平稳,说:“只要是旅游,我都喜欢。”

    我说:“太对了!真懂旅游的人,到哪里都能找到快乐。人生要精彩,要去旅游,更要懂旅游。有人在山水之间旅游,有人在公司与公司之间旅游,有人在柴米油盐中旅游,只要自己觉得快乐,都是好的旅游。”

    她问:“那你又是在哪里旅游呢?”

    我说:“我天天在家里写字画画写文章,两耳不闻窗外事,傻得很。”

    她说:“噢,你是游于艺。”

    我告诉她,那叫无业游民。倒会梦游——小时候,睡到半夜,我常常哭着跑出屋外,又跑回来,什么也不知道。佛教好像说过人能转世,再做人时,前世的事全忘光了,所以我们活着,应该就是一次最大型最豪华的梦游。

    她笑了,说:“我看你现在是有点神游天外,哈哈。我没想那么多,就觉得我缺少社会经验,想到处走走,增长阅历。我也喜欢写点文章,可是总写不出来,也许正是缺少阅历。”

    我想接着调侃,说她不是缺少阅历,而是缺少神游,但我说的却是:“听别人说,要想写好文章,多写情书就行。”这明明是我的经验之谈,但必须说是听来的。

    她耳根又泛红,说:“看来你写了不少情书。”

    我很无辜地说:“不,一封也没写过。我的经验都是听别人说的,例如你听我说,我听你说,结果大家就都长了见识。”

    她哦了一下,正要说什么,一个女同事喊了:“关析,下班啦!”她哎了一声,对我说,下班了。就关电脑,提挂包,向我摆手告别。走出几步,她又想起了什么,回头对我说:“你的报纸我忘带来了,改天还你啊。”我说:“太好了,这样我又可以再来见你。”

    我一直看着她跟女同事手挽手走出门口、走远。我离开图书馆后,竟又来到附近那间兰州拉面馆。坐在面馆里,反复回放刚才跟关析的对话。我觉得对她还报纸的回答有失稳重。她当时虽然还是微笑的,但不说话。不说话,就有问题。或是被我噎住了,或是根本不想回答。整个聊天,似乎还是过于调侃,没有贯彻好少讲话、多倾听的策略。老是在这个问题上短路,真要命!好在还够谦虚,这得益于常和情感作家羊瑞在一起,耳闻目染。羊瑞常说,女人最不喜欢那些说能摘星星摘月亮的男人,不靠谱。这拉面馆,像个媒人。上次跟踪关析,来过一次;现在跟她聊天,又来。我是先坐到那天她所在的位置,感觉感觉椅子的温度,再上二楼我所在的位置的——这时候,我注意上了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屁孩,他正在给客人上饭菜。他头顶白帽子,竟也洁白端庄,让我很自然想起关析身上的白外套。遇上空闲,小屁孩会脱帽子,食指顶着帽子中央旋转。我招手,要他来碗新疆拌面。小男孩得令,对楼下尖声叫了什么,继续转帽子。眼看帽子要掉下去,他弯腰去救,帽子又忽地腾起,继续转。楼下一声召唤,小屁孩将帽子往头上扣,跳着下楼梯。他端上来一碗刀削面,放在别人桌上。再端上一碗炸酱面,再放到别人桌上。楼下不叫了,小屁孩又把楼梯当沙包,扬拳挥掌踢脚。热完身,在一张没人的桌子上抓起一只长嘴茶壶,摆好一只空杯子,退到一米开外,壶嘴对空杯倒茶。却倒不中,茶水如尿,拉满一桌,小屁孩急拿毛巾拭擦。听得楼下又召唤了,他再应声下去,等到端上一碟东西走到楼梯中央,又被楼下的人叫住、停下,探头等候吩咐。也不知吩咐些什么,小屁孩休闲地停在那里,空出一只手来,拇指帮其他手指挖泥清洁。清洁完再换另一只手继续。我看看楼上顾客都在吃,想那碟东西必是我的新疆拌面无疑,却也不急不管,观察这小屁孩能捱到几时,同时盯着他头上那顶白帽子。

    小屁孩终于认为楼下的召唤不起作用,不必再理会,才把那碟东西径直端到我桌上。我盯了他一眼,想你小子今天行大运,换在平时,早踹你屁屁!我风卷残云,扒得一根面条不剩,拿纸巾擦嘴时,小屁孩竟又端一碗蛋花汤放到我面前,若无其事说:“汤。”
 楼主| 发表于 2012-8-21 00:10:07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野狐禅 于 2012-8-21 02:39 编辑

12



       这小家伙还真欠揍!我一口喝了汤,结账,出到外面。太阳不在了,天还亮着。太阳的贡献有目共睹,跟咱们的艺术家一样了不得,将来人人都能记住它的辉煌时刻,伟大成就。对面过来一女人,低头无声地笑。我看她的神魂全浓缩到了脸上,假设她身体的其他部位突然失灵,要动手术,都不用打麻醉的。看她笑,我才意识到自己竟跟她一样,也在笑。意识到了,我就不笑。她发现了我,笑也收起——如同正放着电影的电脑,突然蓝屏。这蓝屏真难看,好像跟我有仇。真是贱女人,明明想着她的男人,还装逼。以我的经验,她装不了多久。回头看她,果然,她又低头续笑了。我在路上也常会这样独笑,被人发现时,也会觉得不好意思,觉得别人会认为我有病、古怪、傻,所以我也会有所收敛,会借景移情,装作若无其事。但是,绝不像这女人,板脸敌视。我从没见过关析板着脸呢,好女人,只给人颜色,不给人脸色的。

        我要趁热打铁,第二天,继续去图书馆。当时风沙大,不好骑山地车,我坐公交车去。那公交车却不开到图书馆,半路停下,要大家全部下车。记得上车时,乘务员是有说了句什么,但声音忒小,根本就没想让人听清楚嘛!真不负责任。下车,一辆摩的守着,司机跟我招手。我才不想坐这种车,有失身分,却随口说,到图书馆?摩的司机说,好叻!我说,好个屁,多少钱!他说,六块。我说,三块。他竟说,走叻!这么爽快,我只好上去了。快到图书馆,经过一路口,突然斜里冲出一辆小轿车,摩的迅疾跟它回合,擦过它的车头!后来,我只记得左脚碰到了车头,并整个人向前凌空飞出数米,双脚着地,脚板剧痛。我忍痛回头,看到离轿车头约一米处,摩的司机给自己的车压着,仰躺,似乎很享受,不动作,不吭气。轿车司机出来,他才开始呻吟。轿车司机叉腰视察完自己的车头,对摩的司机发话,内容如下:你丫没我会开车,你丫没我懂交通规则,你丫没我眼神好,你丫最会装死,你丫最会开野鸡车,你丫撞坏了我的车头,公了还是私了,私了两千,公了报警,报警你丫车会给拉走,两千块赎不回。摩的司机听完丫论,终于爬起来,却一脸茫然,仿佛轿车司机说的句句真理,他完全赞同。后来想起了什么,向围观的人借手机打电话,十多分钟后,一辆公交车停下,一人靸鞋下来,拉他到一旁传授秘诀。这摩的司机很快像吃了壮阳药,转身回来,说轿车司机没有他会开车,没他懂交通规则,没他眼神好,他才不怕报警,报警了最多不要这破车。轿车司机受不了,大叫哎呀,真打电话报警。半个小时后,一交警骑着摩托呜呜而来,停下,问过情况,查了两人相关证件,就对摩的司机说:你违章驾驶,又没架照,你说怎么办?!摩的司机又阳痿了,白眼黑脸,木偶一样。靸鞋救星也没了辙,嘴里嘟哝着什么,似乎还是半成品,不便正式发布。交警又拉我到一旁私语:这种情况啊,我们最多拘留他几天,之后就管不了!你明白吗?我心领神会,跟摩的司机说,你给我两千,咱们结了。靸鞋救星说,看你没什么事嘛,最多三五百块。我现学现用,说摔的又不是你丫。轿车司机说,我的车头坏了,两千块都换不好!靸鞋救星和摩的司机看着确有划痕的车头,都无言以对。交警看摩的司机的熊样,估计打死他也拿不出四千块,就对我和轿车司机说,你们再协商协商,也可以回警局继续协商。他这样说,我们的办事效率大大提高,很快协商出结果:摩的司机各给我们一千,另加报警出车费八百。完事后,各忙各的,作鸟兽散。

       我到医院,左脚已完全不能着地,既擦且摔,脚趾伤得严重。医生开了药,护士用轮椅把我推到医院门口,我打出租回家。回到楼下,我金鸡独立,扶着楼梯跳上楼。尊医嘱,先冰敷、兼喷云南白药,二十四小时后再用正骨水之类拭擦。我靠活动的电脑椅在室内活动,写字上网,饿了叫外卖,生活也基本照常。我那书法培训班,只是每周六、日上课,延后一两次无所谓。这期间,我想得最多的人,自然是关析。想象她如果知道我因她而出车祸,会是怎样的反应;又是十天八天见不着我,她一定也不会踏实;最后悔的是,那天忘了要她的电话,否则可以发短息给她提示。想关析之外,就是给羊瑞、雷安、水拍天等人打电话,甚至主动打给裘小民,实在无聊。无聊时候,我的感觉特别灵敏,例如我边开着电视边看书,看到书上某个字,好比说,“我”字,电视上某人就恰好说到“我”!我跟羊瑞打电话,正说着“女”字,电视上某人也是恰好说“女”!这巧合令我惊讶,都有点疑神疑鬼了,它却自然得不露任何破绽。我写起字来,也很有灵感。在平时,灵感像蚊帐里的蚊子,看一黑影在眼前飞过,举手去打,却又不见了。现在呢,灵感是一只宠物猫,可以追着它观赏一阵。我写了好几幅小字,都很满意,拍照发到网上,引来一片赞叹。矮胖子裘小民看到了,给我电话,说要跟我商量一件事,却不是六合彩——从淄博参加国展培训班回来,裘小民一直努力准备参赛作品,却总写不好,眼看国展就要截稿,所以急求我代笔。我想,利人利己上等人,好事。谈好价钱,我就写了六张小字,落了他的款,给他拿去打章、组合、投稿了。大胖子水拍天那边,每次电话,我都打听他跟那学生进展如何。水拍天向我报告了几天的详情,还顺便透露了他让我到艺术学院讲课的目的:想通过我的引荐,拜万俟泽为师。果然两个胖子,都不安好心。裘小民给我银子,而水拍天算是给过我面子,搞得我拒绝不是,答应也不是。我跟万俟泽的关系是没得说的,真要帮水拍天,不过动动下巴而已,但我实在不愿意这种人当我的师弟。

       给水拍天放电的那位红衣女生叫白凤。开始几天,白凤不懂规矩,不分时间给水拍天发短信,幸好水拍天老婆出差了,他才不至于头大。白凤随时向水拍天报告情况,例如刚穿了一件新衣服啦,吃了好东西啦,哪位女同学比较讨厌啦,谁跟谁是一对啦,刚洗完头啦,胃疼啦。水拍天怕老婆回来后露陷,就根据自己的课程表,给她规定好互联时间,水拍天上课时,随她发短信,因为上课都关机,课间可开机查看、回复。白凤终于有章可循。但是有时候,她或许记错时间,或许另有目的,短信发来,正好水拍天的老婆也在。老婆有意无意问起,水拍天就若无其事地说出一个她认识的朋友的名字,说是他们发的,例如我啊,雷安啊,等等,他老婆就深信不疑,平安无事。想不到的是,最后坏事的,竟是水拍天自己。有天晚上,水拍天跟老婆因讨论谁吃饭声音最响而吵架后,赌气到大厅的沙发上过夜。凌晨一两点,水拍天觉得全世界只有白凤理解他,强烈想念,就把手机调到振动,给白凤发了一条短信:“好想你。你呢?”信息发出,等不到白凤回复,想她也许早睡着了。第二天起床,他老婆问,昨晚那么晚了,谁还“好想”谁呀?水拍天听了,吓得智商下降,认为是老婆在他手机上动了手脚,就理直气壮骂他老婆手段卑鄙,竟跟人家学起了监视跟踪的把戏。老婆原以为他昨晚是知错悔改,发信息示弱的,哪里想到他背后真有一腿,就跟水拍天上演大闹天宫,彼此大伤元气。后来水拍天得知白凤那晚根本没有收到他的短信,再查看自己手机的发送记录,才得出了一个无法接受的乌龙结论:那天晚上,他居然把短信发给了老婆!

       事已至此,水拍天反而没了顾忌,对我说大不了就离婚,那婆娘早就令人厌烦啦。水拍天是吹牛,但我有时巴不得他真离婚,证明他非但婚姻失败,人生也失败。有时又祈祷他离不成,得不到白凤——那么年轻的女孩,糟蹋啊。真没想到,也就十来天时间,水拍天的破事就浮出水面。我曾想,假如关析像白凤那样易上手,该多好!刚能下地走动,我就一脚高一脚低,来到图书馆。关析在忙呢,远远见到我,有点诧异,那诧异似乎也要上班,挺忙的,呆不了几秒钟,就像南方夏日树梢上偶尔窜过的一丝风,瞬间消失了。我在阅览室翻报纸时,听到了熟悉的脚步声,闻到了熟悉的体香,关析来了!她俯身轻快地问:“今天有什么好新闻呀?”我很自然地、把手上的报纸悉数给她,笑说:“今天的头条新闻,就是:我又见到你啦。”她含笑在对面坐下,看报,突然对着报纸问我:“你是什么星座的?”我直视她,说“山羊”。她的眼睛跟着她修长的手指在报纸上游移,说:“喔,山羊座的人,这周要休养生息,摆——脱——病——魔。”她把后面四个字念得一字一顿,字正腔圆。我惊叹报纸的灵念,也来了兴趣,问她又是什么星座,她随口说“水瓶”,似乎觉得说漏了嘴,马上打住,所以“瓶”字发音非常短促。我要挨过去看,她脸色骤红,手遮住报纸说:“不准看。”我说:“要看要看。”她就拿着报纸,起身走开了。我自觉不便和她拉扯,有失稳重。中午吃饭,我好奇报纸上的内容,干脆在外面买了一份同样的报纸,找到关析看的版面、水瓶座的分析,居然也有“休养生息,摆脱病魔”字样。而看山羊座,看到的只是什么“本周福星高照,财源广进,宜投资理财”之类。

      关析原来是拐着弯来关心我!我明白了她的心思,看到万里晴空,看到我的明天将要翻到崭新的页面。午饭后,我再回图书馆。关析不在前台,估计又进阅览室了。我进了左侧的阅览室,假装找书,找了一圈,也没见她。准备过对面找,却见她正站在对面阅览室的一个复印机旁,复印资料。我看着她,她也发现了我。发现我之后,她别过脸去。我也装作在门口的书橱上找书。她继续操作复印,复印机在自行作业时,她站定了,向我望过来。望过来,时间很短,如电光石火。我鼓起勇气,找机会凝视她,她的胆子渐渐也大起来,竟然和我对视!一秒,两秒,三秒,断了,再来!我们隔着两层透明玻璃,隔着二十来米,不算太清晰。也许正因这点朦胧,我们才敢反复对视,对视出惊心动魄、人生艳丽——直到她复印完毕,回到前台。关析离开后,我才感觉到累,找椅子坐下。坐下来,我时不时还看对面,看她离开后的空气、玻璃,回放她离开前的画面。我拿着一份报纸,听到文字能张口说话,看到图像能伸腰活动,一切都是关析的音容和动作。我拿杯子去打水,回来,杯子是空的。再去,顺便如厕回来,杯子忘在饮水机旁了。打水的时候,动作不利索,我把这不利索夸张了,恨不得突然摔倒,然后她适时出现,来搀护、问候、关心。两个阅览室的外面,都摆着几台电脑,方便搜索书籍。我觉得应该更接近关析,就到外面查看电脑。我估算跟坐在前台的她的距离,不过七八米而已。我正在魂不守舍的胡乱操作电脑,却发觉她居然来到了我旁边的电脑前,我们只隔大约一米的距离了!

        我感受着跟她的距离,脑子里一片空白,然后听到她轻轻唉了一声,叹息。我知道这叹息一定因我而起,轻声问:

      “怎么了?”

       她低声说:

      “没事,你忙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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