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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狐禅《十听》连载——第一部写书法人群体的长篇小说(已上连载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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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6-30 10:41:58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野狐禅 于 2012-9-26 15:03 编辑

写了四年,今天开始连载,我却突然不知该说点什么。

说多了,自吹自擂。说少了,少人“关注”。

它应该是当今第一部描写书法人吃喝拉撒的长篇小说。

它应该是最无聊、却又能打发无聊时光的小说。

它不应该仅仅是一部描写书法人或书法的小说。

这两个应该,一个不应该,我是说给大家听的。我多么希望它只是一部——从任何一页读起都好看的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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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听》(01)

野狐禅



      这大城市里,很多人告诉我——我也想不明白,别人总喜欢告诉我秘密,然后例行交代我保密,也许一看我就是那种既善解人意又守口如瓶的人吧,幸好没被情报局相中,否则很可能像羊瑞那样被派往俄罗斯某山头假拍电影,实拍风景,被克格勃抓个正着,差点儿被枪毙。也许,他们压根瞧不起我,看死我对外传说也没人相信,才放肆的向我炫耀,真气人!——她能变成鸡,他能变成鸭,而他,能变成鹅,他,能变成其他畜生。他们轻易在人畜之间切换,随时扮演不同角色。开始,我嗤之以鼻,断定是骗子们的伎俩翻新,学奸商们卯足劲更新产品引诱我口袋里的银子。等到说的人多起来,我才冷静分析,回想他们所说并无利益可图,或许真有其事。可是,怎么我不会变?难道我宅得太久,外面早换天日,人人都得到了某种秘术,而我还蒙在家里?我着急起来,却怎么也想不明白。我想到可能理论上说得通的佛学。佛说畜生可经修炼投胎成人,人如果无心做人,那就又干坏事,死后一定变回畜生。现在,谁在佛学里安装了什么古怪,让原本必须两辈子努力(死两次)才能完成的人畜转换提速了,也有可能。那些人还津津乐道变身经历,说得有声有色,例如变成鸡——如果是公鸡,喜欢谁就直接大叫她的名字,大多得到积极回应,彼此很有洋人遗风。变成母鸡,不必计划生育,不用上班,整天都想生蛋,生蛋就想唱歌。变成鸭,能遨游江湖,能和情人们尽情在水中做爱——那才是真正的水乳交融,跟我这种俗人根本没法言喻!变成鹅,可以伸长脖子故意吓唬人类,尤其是那些不谙世故的小屁孩或者傻头傻脑的所谓老实人,他们往往会撒下手中仅有的肉包子。有个变成虫子的王八蛋最恶劣,他和小姐完事后,到了掏钱环节,突然变成一条近一米长、瞪着色迷迷小眼睛的毛毛虫——小姐吓死了!据说变身还分等级,初级的是单向变身,只能变成畜生,变不回人,专为那些瞧不起人的人服务;中级的是双向变身,能变成固定的某一种畜生,能变回人,是众多既瞧不起人又想做人的人之首选;高级的是多向变身,随时像孙悟空那样变化百出,具有最完善的变身系统,是成功人士最得力的圈钱利器、娱乐助手、形象大使。他们还说,估计用不了多久,就能够长生不老啦!不过他们随即又叹气,责怪科技怎么这样发达,国家怎么这样浪费,人心怎么这样不古。因为到时候,万一活腻了,想死死不得,好痛苦!

    不过,他们说,在实现长生不老之前,不管是人还是畜生,还都怕死。在人畜之间切换,风险还很大。畜生们也有思想,凡有思想者,彼此难免发生口角,然后打架,随时面临生死关头。而谁也想不到的是,本是人变的畜生,最终面临的最大敌人,竟然还是人!并且很可能就是它们做人时的朋友——他们只要一个飞脚、甚至一动指头,它们就很可能瞬间毙命,真真是再也不能“重新做人”!所以,这个地球上,不管人变成多少畜生,世界还是由人主导的世界,没有一点新鲜感。唯一值得圈点的,是在这城里买私家车不必摇号,用车不会限号,也没有发生过堵车现象——因为每天总有大部分人变成畜生玩儿去了。

    我稍觉心理平衡的是,从那只毛毛虫和小姐的事件中,我判断出这城里还有不少跟我一样不会变身的人——否则小姐变成真鸡、大火鸡,或许能跟那只臭虫大战几个回合,至少斗个你死我活。但我相信,凡在这城里行走的人,会变身的占绝大多数,而且他们除了具有变身的本事,很可能还另有刷子,你根本想象不出他们有多厉害。多年以来,我这个感觉从没改变过,所以觉得压力特别大。毫无疑问,我顺理成章地成了那些会变身的人的粉丝。这粉丝自然不及微博上的粉丝体面。微博上,你成为他的粉丝,他往往也愿意成为你的粉丝,就是“互粉”。网友对互粉的解释已很到位——“雷锋说:‘读毛主席的书,听毛主席的话,照毛主席的指示办事,做毛主席的好战士’。毛主席批示:向雷锋同志学习。”而我成为那些畜生们的粉丝后,曾想方设法进一步融进他们的圈子,低声下气讨教变身技巧。可是我发现,他们对自己的变身能力津津乐道,对于变身技巧,却讳莫如深,仿佛我连打听的资格都没有。我没法理解,琢磨十有八九,他们以为我是坏人。明明是他们人兽不分,竟认为我是坏人,真是岂有此理!正来气,恰巧又一个家伙向我夸夸其谈变身奇遇,说他变成狗,主人请他上高级酒店吃饭,在席的当今最漂亮的女歌星主动跟他握手......,我终于忍无可忍,照着他的狗屁股狠狠踹了一脚!



 楼主| 发表于 2012-6-30 10:43:26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野狐禅 于 2012-7-6 03:21 编辑

02

    我的脚有点疼,踹到了一本书。想,这狗屁股变身真快,显然已经折腾到多向变身级别,不好惹。我躺在床上,拿眼欣赏偶尔点缀着黄色块的白墙,那是古旧书画上的霉点,点越多越令人激动;褐色落漆的门,也古色古香;造型复杂的吊灯,工艺真好。正看着,有两只手在被子里、从左右两侧摸我,从手掌摸到手臂。我知道那双手总是从我背后伸出,不在我的视线范围,懒得理会。我已经被这样摸习惯了,它不会把我怎么的。但是,这次竟然反常,那双手摸到我的手臂后,开始返回、向下,似乎要摸向我的下面!可气它动作太慢,半天摸不到目的地。急得我叫,快呀!这一叫,被子里的悉悉有声和触摸感受瞬间消失,含羞草一样缩回去了。

    我真不该叫的,后悔。我很喜欢做梦。做噩梦时,我常常清楚:这是梦,很快会醒的。这样想着,关键时刻,果然就醒。醒后很高兴,梦听我使唤,我是领导。唯一遗憾,是我有时过于激动,梦醒太快。例如今天这后半截的春梦,就实在令人扼腕。我不管什么春梦觉来心自警,往事般般应,明知前梦难续,我偏要闭眼尝试。屡试屡败,也不放过任何一次可能的机会。我有乐观开朗的个性,不屈不扭的精神,很少抱怨现实,不讲政治笑话。我国盛产政治家,人人都能治国平天下,这证明范仲淹倡导的“先忧后乐”理论已经贯彻落实得很好了。政治家越多,艺术家就越少。没人能跟我比政治天赋的,但是,为了拯救书法艺术,我作出了牺牲。

    太阳早升起来了,是两三点钟的太阳。我一般只跟这时候的太阳见面,我喜欢它热情、成熟。我洗了一把脸,抽了一根烟。冰箱里,面包啦,鱼肉啦,罐头啦,别人没有的我有,我有的别人没有,但任何美味都没有抽烟过瘾。我想着今天的梦,历历在目,就打开电脑,网上搜《周公解梦》,找到梦中相关的字眼:

    公鸡打鸣——祥兆,预示未来生活会非常幸福。

    母鸡下蛋——意味着生活安乐,事业成功。

    虫子——表示最近麻烦事情多,心情会很糟糕。

    天鹅(书上居然没有鸭、鹅的记载,害我逮天鹅充数,可见周公的见识也很有限)——预示会见到失散的朋友。

    这些解释乱七八糟,未必靠谱。我就又想,这梦的核心——对啦,是变身!“转世”!我很快找到“投胎转世”的解释——预示着命运的贵贱。而如果“投胎于穷人家,意味着自己不怕贫穷的困扰,不需要再经受贫困的磨练了,所以将会发财。”但我很快又抓住了周公的另一个漏洞——我最会发现别人的缺点了——周公只知畜生会投胎成人,根本没料到人还能变成畜生。

    周公这样顾此失彼,叫我怎么对他信任放心。我自己想,这梦或许只提示我和朋友们的关系有隔阂,有误会。不过,隔阂和误会是人的天性,人生下来就主动制造隔阂和误会,然后又想法化解,循环往复,跟书法艺术上制造矛盾、解决矛盾的手法一致。算了,管它的!反正我是好人——而且是最好的!随别人怎么揣测误解,我只要像迈克.杰克逊那首歌名一样:《就是这样》!我也曾用行动证明过我是好人,例如,有那么一段时间,我步行过马路,向外国人看齐——别管哪国人,外国人都那样——自觉等红绿灯。等的过程中,我明显发觉众多怪异的眼神从四面八方向我射来,我成了公认的怪物。据说别人的怪异,都源于自己的怪异。我终于及时醒悟,修正我的行为,加入他们争分夺秒的步伐,恢复正常。知错即改,自然是好人。我以前也思考过我是否坏人,或者至少是坏蛋,但后来听说只有女士才能区分坏蛋和坏人的,不用我费神。我自从吸取了过马路的经验教训,很清楚地知道:做大家认为正常的人,就是好人。例如我走在路上,一般爱做两件事:看美女、吐痰。这两件事,对我来说,是一件事。那次我跟踪关析,她骑自行车快到十字路口,侧脸啐了一口痰。我以前不喜欢吐痰的,从小感冒发烧,鼻涕飞流,一概往肚子里吞。要是当时就养成吐痰的好习惯,我一定会长得更帅。有机会亲睹关析示范后,从此得知美女也会吐痰,我才爱上了吐痰,还发现吐痰是艺术,有门径。开始那阵,我不得要领,拖泥带水,常常溅落在自己的衣服上、裤腿上、皮鞋上,甚至只能到达下巴或者脖子,很窝囊。看别人,总能应声劲射三米之外,像王铎的字一样刚健肯定。后来,我努力实践,终于吞吐自如。我的心得也只有一个:胆子要大。不管有人没人,随时随地大大方方的练习。

    梦的问题可以置之不管了,我开始做点运动。我以前喜欢做仰卧起坐,因为能把我的肚子缩回去。后来和雷安聊天,那家伙拍着自己软塌塌的腰板,说我就是做仰卧起坐,做到腰椎增生!我才怕了,改做虎卧撑。我很看重做到的数目,要做17、18、19、20个,或21个。17代表一定要出名;18代表一定能发财;19代表出名和发财长长久久;20代表完满,21代表一定完满,立马成功。做到17个,算达标,是否再继续,就要看我当时的心情和想法——想要什么,发什么愿。做多了不好,例如22个,等于呵呵,跟自己打哈哈,没有任何意义。运动完毕,我会顺便看几集连续剧,我一直认为,要把握当今天下大势,最好去了解当前的影视事业,例如只要看到处是娱乐搞笑节目,就能确知歌舞升平,太平盛世。这期间,我当然还会做饭吃饭,但那属于“一地鸡毛”,说来就俗。等到太阳还在西天某楼角瞪着半个大眼睛,表示它还能坚持一阵的时候,我最喜欢去街上随便跟踪一个人,既能锻炼身体,又可体验生活——绝没有半点坏心眼的。凡是我感兴趣的人,就尾随,直到我觉得没意思了才离开。虽然我感兴趣的人很多,但也同意美女是最令人感兴趣的观点。我今天跟踪的就是一个身材和脸蛋都不错的女孩。那女孩向路边走鬼买熟玉米时,被我盯上。她屁股拽拽,头发甩甩,走着碎步,看上去很美。当时马路对面,同方向也穿行着四条腿白晃晃的女孩,在人群中时隐时现,如鱼反复跳出水面。我深知这事难以一箭双雕,两全其美,得如《三字经》所谓“贵以专”。因此我目送她俩如一滴水归于大海,与我永别,从此,我的记忆中,一直留下四条腿,白腿,也有色彩,也有惆怅。这位女孩,停在了一家鞋店门口。停下来,背对鞋店,面对马路,继续啃那根玉米。我观察她的后臂和颈部动作,联想就算我开始不知道她在吃东西,也能判断她在吃东西。我谙熟光点运动理论,关键几个小点的组合运动,即能完整描绘出人处在某种运动状态。这也是书法艺术中积点成线的道理。例如良宽或弘一书法中的点,点点都是大千世界。鼠标的一点,同样预示一个面的展开,甚至展开一个宏大的三维画面(如电影)。我们现在存在的意义,也跟“点击”量密切相关,多一个点击,可能表明多一个粉丝。人生也是一个小点,小点见证一个大人。简约的一个点比一根线更能激发我的想象力,隐约幻灭的点,艺术地揭示着人生的无常或精彩。

    我对女人的相貌素有研究。我喜欢的女人,相貌要具备像毛笔一样的特征:圆、尖、齐、健。额头阔圆,脸如瓜子,五官均齐,肤色健康。我曾计划报名参加国内各电视台的相亲节目,如《欢迎骚扰》、《我们结婚吧》、《你快来敲门》等,挑一个漂亮的回家。后来发现那些女人整天站着给人看,居然站出了名,我就也想找个机会去站着,既可让美女们来选我,又能出名,一举两得。我正在酝酿合适的时机。我这个身材长相,保证没有美女看了不动心的!我很喜欢全国人民都认识我、对我的出现大呼小叫的感觉,常常后悔没有当歌星。而一流的书法家,不如三流的画家、六流的歌手。

    美女我见得多了,所以对这个女孩的长相实在没有太大兴趣,我更想了解她当时的行为,在做什么,怎么做。我蹭到马路边,看到她的侧面,她两手执玉米堵住嘴,嘴像机器快速运转,少顷,两手轮流抹嘴,自信抹干净了,丢玉米棒到垃圾桶,整装转身进鞋店。我佩服她能在垃圾桶旁吃东西,换了我,远远望见垃圾桶就会捏鼻子。她是朝我的方向转身进鞋店的。我不便正视她——跟踪者与被跟踪者不能打照面,这是我的原则。我想起羊瑞说小姐从来不让他亲嘴,应该是同样的道理。我坐在鞋店门口的一爿木椅上,点一根烟,烟妖怪一样伸着懒腰,上升的白色气体幻化出女孩的各种角度,看着,等着,竟觉得她就是我的女朋友,我正在很有绅士风度地、不急不躁地等着她出来。
发表于 2012-7-1 08:39:24 | 显示全部楼层
读过一听、二听。有意思。
发表于 2012-7-4 10:54:04 | 显示全部楼层
祝贺兄精彩大作,欣赏!
 楼主| 发表于 2012-7-6 11:22:55 | 显示全部楼层
03


      她从鞋店出来后,我却没了再跟踪的兴趣。我也说不清什么原因,常常是这样没有原因的终止,甚至没有目的的开始。说是体验生活,其实也体验不出什么。说是找写作素材,写这种事又很无聊。很多事就是说不出个所以然,还是去做,又比如逛街——尤其正好赶上节日,明知只看到满街的人,还是想去看。看到了人,厌恶,这么多人!或者不厌恶,哇,这么多人。我的跟踪不分季节。夏天,我穿一双拖鞋,一条中裤,一件T恤,要是手里再摇一把葵扇,济公都羡慕我。冬天,南方的冷空气像爹妈吵架,有一阵没一阵,很适合户外活动。现在这城里,冬长夏短。这夏天,像谁都欠着它什么似的,总吊着个脸,散发不出几分热气。这倒是跟踪的好季节。跟踪几年下来,周围的人物地理,我已经一清二楚。谁是公安局的,居委会的,学校教师,公司职员,家住哪儿,甚至谁是谁的男朋友、女朋友,我都了如指掌。他们对我,自然是一无所知。有时遇见,我倒搞混了,错觉他们是熟悉的朋友,热情地、亲人一样打招呼,甚至张开双臂要熊抱。搞清楚是我认错人后,同性倒没事,大不了说,哥们,保重;异性就麻烦点,说莫名其妙,神经病,甚至喊流氓、惊叫。我从来不会被跟踪者发现,我也不知道用了什么技巧,也许无技巧就是技巧,也许我长得正气。我什么人都跟,跟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发现,就像我什么书体都写,营养均衡。我曾经跟踪过一位老人,节奏缓慢地穿街过巷之后,他停在一个路边的阅览亭旁看报纸,我也陪着他看到天黑,并在看的过程中接上话茬,聊得很开心,成了忘年交。老人精通太极拳,只要我什么时候想学,随便说一句,他随时会免费教我。无论是谁,只要跟我说上几句话,都会成为我的好朋友。传销公司的老板还找过我去上课呢!这绝活,是家传,教不会。在街上,我一眼扫去,还知道谁是少妇,谁是小姐,谁是草根,谁是贵族,谁是坏人,谁是好人,谁是白富美,谁是高富贵。有时候,我也觉得自己是特工、侦探、警察、记者,甚至色狼、小偷。但那无疑都是错觉,我一直严守一个好人和艺术家的准则。艺术家跟犯人的唯一区别,就是犯人付诸了行动,艺术家还在空想——这话是一个肚子像青蛙一样的、退休而酷爱艺术的市委书记设宴招待我的老师万俟泽时,为套近乎而说的。我当时断定他为了这句话,一定翻了不少书。

     晚上,我上网、写字。我会时不时发些好玩的文字或图片到书法网上,然后隐身,或不隐身,一边写字,一边刷新,偷着乐。

     照理我每天锻炼,身体不会有问题的。却有过两次强烈的屁股痛,***给金属刮过一样,锐利刚硬的疼。两次都出现在我去图书馆期间。居无定所,我不想买书,何况借书才会认真读、印象深。我当时分析出了屁股痛的原因。第一次,怪图书馆里的厕所没有卫生纸,我被迫用名片代替,可能刮伤了。小时候,在乡下,竹片、棍子、树叶,或者光滑的石头,我随时随地选用,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后来到了城里,直到现在,危急关头,还会用人民币,五分,一角,伍角,边擦边想:腐败分子。还记得大学同学刘碧民,常在寝室里拿着纸巾,给我们反复示范一个笑话:一穷人,大便完了,撕一小块卫生纸擦屁股,擦一次,对半折叠一次,越叠越小,最后小如食指,还是能用。示范完,大家都觉得龌蹉,翻白眼,刘碧民自己哈哈大笑。身无长物时,有名片用,已算幸运。名片是裘小民的,印得密密麻麻,头衔多得你不想理会,意思表达得更令人费解,例如什么世界书法理事会执事、书法与liuhecai双料研究家、著名网络书法界资深评论家、IBM书法学院客座名家。我想他只要印“著名万事通书法家”,就胜过千言万语。他这样惜纸如金,也不方便我擦屁股。第二次,怪图书馆内的蹲式厕所。蹲下去,压力增大,下面自然不堪承受。我在这城里租住的一居室已经四年,睡觉教学两不误,还有舒服的坐式马桶,坐上去就来优越感。坐上去,回想以前的蹲式厕所,唏嘘,也得意。水拍天曾笑说过他的老丈人:从不用家里的马桶,喜欢去公共厕所,真是有福不会享。据说印度有百分之六十的住宅内没有厕所,原因是肥水都喜欢留在外人田,想想他们在外面蹲着的景象,壮观。判断国家之间的贫富,我想只要大致统计坐式马桶的多少,就有结果。关于坐式马桶,我还有一个重大发现。先说我坐马桶的姿势:向前弯腰,右手垂直,撑在右腿和下巴之间,左手贴着肚子。它们分工明确:右手抓卫生纸塞鼻子,左手照管衣服。我分析过这个姿势的成因,弯腰和卫生纸塞鼻子是蹲式的延续,照管衣服是坐式之必须,它们是传统和现代的完美结合。如果不弯腰,没有右手的支撑,一切将要失去依托,思想更失去依据——因此,我发现了一个天大的、一百多年来没人能发现的秘密——罗丹的雕塑、《思想者》的原型,是一个坐马桶的人!马桶的发明和完善始于18至19世纪,又是有力的佐证!更有意义的是,罗丹坐马桶的动作跟我差不多,可见咱们都是很有思想的人。会大便,才会思想,就是有形而下,才有形而上。我曾听说有这么一位书法家,他喜欢对外宣称每次大便要用去一个小时,表明他的会思想,我想他干脆在厕所里搞一个工作室,随时应对他层出不穷的灵感,一定会写出更多更好更有味道的作品。

     直到后来,我才找出我屁股疼的真正原因:紧张。我一生中最密集的紧张,是在这个图书馆里。这要先从我的跟踪说起。某天中午,我目送两位长相和身材都不值一提的女孩进了一家酒店后,就上了公交车,打算回家附近买烧饼吃。却发现车上一位美女,一身白衣,扶手站着,面向窗外。我认为,凡是穿白色衣服和高跟鞋的女人,都是好女人。好女人都爱整洁,会整洁,只有邋遢的女人才穿深色衣服。高跟鞋本身就是一个小曲线,小曲线衬托身体的大曲线,就浑然一体。这美女一看就是干净典雅那种,身上只有三种颜色:白(衣服,皮肤)、红(发髻、挂包、平跟鞋)、黑(头发)。我们虽然相隔较远,但我的眼睛看着她黑长发光的头发,我的鼻子就仿佛闻到了馨香。偶尔看到她同样是黑色的、整齐向上散发的睫毛和明亮的眼球,我确信那是一个核电站。她还通过嘴角标明她在微笑,证明她的涵养。然后,她下车,我也下车,她去哪里,我决定追随,跟她保持二十米左右的距离。勃克.穆利根说:“街上满是灰尘、马粪和肺病患者吐的痰。”咱们这城里,将马粪改为狗屎,就很恰当。痰和狗屎的完美粘合,我想还能弥补水土流失,促进废物利用。更重要的是,我的眼睛得到了全面的锻炼,忽而看美女,忽而寻找痰液和狗屎,相当于反复做眼保健操。来到一家兰州拉面馆,她点西红柿炒蛋,我照点。她在一楼,我在二楼。二楼望向一楼,一楼相当于天井。我就是天,她就是井。我是摄像头,她是镜头中的胜景。她来这里吃饭,分明是专吃给我看的。她吃得不紧不慢,从容不迫。我对比着她碟子里的分量,吃得比她稍快,同时备好了零钱,以便从容跟进。结果,我吃完,又喝了两杯茶,她的碟子里还剩着一半。我看这面馆生意不错,自觉不便占用地方,就下楼结账,正好又顺便大方地、近距离地看了她一眼。她毫无察觉。

     面馆门前的马路对面,是一个绿化带,花草树木椅子俱全,树后又有一排小吃店。我坐在浓荫下的一个木椅上,斜对着兰州拉面馆,并顺便观察周围的物事。我心里表扬了一个叫“包罗万项”的店名,店门口坐着——更像蹲着——一个我认为是店老板的中年男人,看家狗一样纹丝不动,注目前方。他两只眼睛分别朝外,倾斜向上,仿佛八大山人落款的“八”字上半截。他鼻子勾,嘴角宽,腮帮瘦,要是他身体再缩小一点,就是动画片里那只常追打倒霉熊的小壁虎了。我顺着他的视线延伸,看到三个时髦的女人在吃饭。如果再延伸过马路对面,穿过兰州拉面店的透明玻璃,正好就是我的目标美女在吃饭。此时此刻,我感觉他的眼睛是一根棍子,串着四块肥油欲滴的羊肉。直到老板娘出现,他才如僵尸复活。他刚才也许是被美女们的秀色诱惑,也许是欣赏自己的厨艺被美女们瓜分,也许兼而有之。那三个女人,围着一张四方折叠桌子,桌子上摆三个碟子,一碟鱼骨头、一碟番茄炒蛋汁、一碟青瓜核。她们已放下筷子,鳄鱼一样在消化食物。一人对着手机屏幕化妆,一人捂着嘴剔牙,一人抿嘴涂唇膏。最后,她们分别掏出碎币,AA结账,交给刚才那位象狗、像壁虎、像僵尸般盯着她们的店老板。她们走后,兰州拉面馆里的她,依然不动。身后传来男女的浪笑声,我转身看,一个男孩,一个女孩,绕着树追赶纠缠,男孩抓住了女孩,女孩挣脱了男孩,男孩佯追女孩,女孩尖叫躲男孩,像拍电影。两人合在一起后,来到一辆丰田小车旁,男孩照着车头就是一脚,女孩拽着男孩大笑走开。走到前面,两人突然争吵起来,男孩一把攥着女孩胸前的衣服,吊机一样俯视女孩。女孩奈何不得,彼此怒目对视,比赛谁的目光锐利、穿透力强。

      面馆内的她,已在端杯子喝水。应该是最后一道工序了,我想。我的头顶被几道光柱射着,举头看天,天被树杆和树叶分割出无数个不规则的白点,像用白色油画或水粉颜料叠出来的点。树叶之间,层层叠叠,很有立体感。我正准备赞美自然的巧夺天工,突然树上一团黑影快速落下,我下意识闭眼,那物事已碰到我的眼皮,然后我听到地上啪地一响。我睁眼,好险,眼睛没事。地上多了一只翅膀,两只蚂蚁。两蚂蚁肤色如古铜,矫健如非洲黑鬼,落地后蚁分两路,百米赛跑般逃逸。我拍了拍我的头发,确定没有蚂蚁,开始分辨那只翅膀是麻雀翅膀,翅膀断处,色如腊肉。我捡一根小木棍,支起翅膀,继续欣赏,并猜测这麻雀如何死在树上,如何被蚂蚁分尸,如何恰好出现在我面前。麻雀有麻雀的悲剧,不值得大惊小怪。麻雀偏偏死给我看,我却百思不得其解。这冥冥之中一定有意义,却找不出意义。也许它让我想象和思考,这本身就是意义,我只要继续深究下去,它的意义可能还具有多重性,满足各行各业的需求。我想我可以把这事告诉羊瑞,他是作家、书法家、收藏家,风水师,情报人员,又口水多过茶,相信他能就这只死麻雀展开丰富的联想,写成几十万字的小说的。

      她终于出来了,沿着拉面馆一边的马路向前走,她愈见洁白端庄,神鬼不能侵犯——尽管她脸上隐约挂着微笑。我伸了个懒腰,尾随。她是一块磁铁,我已被完全吸附。这个现象,恐怕只有佛学能够阐释,佛说,身体是身体,你是你,你没权控制身体,甚至你也不是你。她进了就近的一栋楼,楼顶上书某某图书馆字样。太好了!只有看书的美女,才算得上真美女。
 楼主| 发表于 2012-7-6 11:23:44 | 显示全部楼层
04



   
      之前真不知那里有个图书馆。我现在很少看书,因为我看过的书早已不亚于一个图书馆,足够我用几辈子了。图书馆是专为那些从小不读书、现在没底气而想找心理安慰的人设置的。只要看那些人一副被图书馆震慑住、而又迫不及待恨不得一口吞下整个图书馆的卑下和焦急神情,就知道什么叫可笑又可怜。照理美女也是不必来图书馆掺和的,美女不能不读书,也不能读太多的书——可惜的是,美女们未必明白这一点,帅哥们明白,却又不便说明白。不过,在这种场合遇见美女,等于闷热的天气里突降冰雹,多少让人肃然起劲,精神一震。我现在也看书,大多是在睡不着觉的时候随便看它几段。睡不着觉时,拿着书,手累,眼累,只要看几段,不用翻页,催眠效果就非常好了。现在的书都写得很好,尤其是网上点击率高的小说,是真正写给老百姓看的。老百姓喜欢什么,作者们就写什么。老百姓喜欢一切忽略标点和炼字干扰、直指心灵的文章,作者们正好绕过中文复杂的标点和华丽的词藻而心安理得,得以全身心投入到曲折离奇的故事情节创作中去。我见过一本几百万字的小说,开头一句就写:“北京人来人往,车流不息的繁华路段。”当我质疑那个逗号干嘛不改为顿号或句号时,却很快就被小说中有关私生子或穿越等情节吸引住了。现在人人都说今不如古,其实中文复杂的标点符号更该复古。古代书论中没说过“线条”,古时的文章更是连句号都没有,所以我们谈书法不能说线条,写文章不能用句号——那些乱七八糟的叹号冒号双引号书名号破折号等等更早该废除了。现在,已有很多人知道这些直指心灵的书的妙用。就是上网摆着ipad看,手不累,入睡效果照样很好。瞧这趋势,安眠药很快就要滞销,将来跟书法艺术一样,要失传,开药店的朋友注意了,多长一个心眼。我曾经问过水拍天,平时都看啥书,水拍天说,我不看书,我自己写书。看看,像水拍天这样整天搞尽脑汁研究学术的大学老师,都不需要安眠药了——因为水拍天要看完自己写的书,就够费神的。

    闲话少说。只说美女上到二楼,竟进了服务台。然后搁包,坐下。就是说,她不是来看书,而是在这图书馆上班!我还真不懂,一个图书馆的普通职员,竟能这么有气质!远远望着她的顾盼生姿,我开始寻思怎么跟她搭讪。却老想不好。我不说就不说,说就要让她印象深刻,记住一辈子!别人只知我做事成功率高,不知我背后做了多少功课。我想,跟她打招呼,一定要充分发挥我的眼睛优势。从小别人就夸我眼睛大,睫毛长,忽闪忽闪,会说话。虽然我不太明白这忽闪忽闪的意义,更不懂会说的是哪国语言,但对它的功能深信不疑。在发动眼睛的同时,还要保持应有的含蓄和稳重,不能老是笑嘻嘻或者滔滔不绝。女人是喜欢嬉皮笑脸的男人,但给她们的印象不能嬉皮笑脸;女人是喜欢油腔滑调的男人,但给她们的印象不能油腔滑调。好比我在家里喜欢看韩国言情片或周星驰的搞笑电影,但在公开场合,我会说:现在人心浮躁,没有好东西看,在我沐手熏香写完字后,有空只听听古典音乐,看看歌剧,弹弹古筝。我的右脸长得最帅,到时候也要记得给她展示最佳的角度。我接着构思跟她说的第一句话——最自然的是打听怎么借书、办借书证之类,可是毫无新意,她不会因此对我有印象;问她尊姓大名,又像查户口;请她吃饭看电影,又太露骨。想着想着,我竟然紧张起来,同时回想她刚才是否对我的跟踪有所察觉——万一有,这时候跟她打照面,就是自投罗网,绝对没戏了!我再远远偷看她几眼,竟不知不觉下到楼下,走出了图书馆。

    我得回去琢磨琢磨,心急吃不了热豆腐。那期间,有位自称是《书圣报》的编辑——也就是金运甲——打电话找我,说希望我给报刊写点反映书法人生活的文章。我不清楚他怎么知道我的电话,但我不会问他,问了,就显得我不够范儿。很多时候,我不能确定我是否真的出名,但我不能让别人知道我不确定。常常有陌生人莫名其妙打我电话,说对我的名字,请教问题,每当这种时候,我都会很客气,让他们领会大家风范。我告诉金运甲,我每篇文章都要修改几十遍,把关严得很,稿费不能低。不过,看在《书圣报》——不!看在他的份上,好说话。我答应金运甲后,写了两天,写好两篇。

     一篇是《最引以为荣的事》(节选):

    我近日最引以为荣的事,是养死了一只乌龟。买它的时候,乌龟佬给了一包乌龟食,顺嘱:三两日喂一次,一次四五粒。我想,人一日三餐,乌龟三日一餐,它是神仙,我也快活。回家后,往往是七八天喂它一次,我每次都是猛然想起,乌龟每次都伸长脖子欢迎。最后一次想起,竟逾月余,我以刘翔速度扑到它住处,它依旧伸长着脖子,却伸长在水里,再也抬不起、摇不动了。我尽管有些伤感,却知道神龟虽寿,犹有死时。再转念一想,乌龟都能养死,说明我真不是一般人。搞艺术的人,就要不一般。不要认真,要稀里糊涂;不需清醒,要疯癫落拓;不必正常,要神经兮兮;不用勤快,要懒洋洋;不能洗头,要学比尔盖茨。养死乌龟,是艺术家之必备技能。前不久,我参加一个书法研讨会,快到会场门口,突然瞄见衣服上有个大污垢,我来不及推想这块污垢跑来我衣服上的时间地点缘由,晙视周遭无人“关注”,速吐口水于中指上拭之。那污垢竟真明白事理,体恤下情,仿佛有教养的第三者,适时隐退,决不浪费我太多口水。后来求证,原来啖液中存在大量的消化酶,可以分解蛋白质——若非天才艺术家,又岂能如此“染指”耶。
    另一篇是《潜伏在单身宅男艺术家家里的种种危险》(节选):

    做啥事都不容易,都有风险。就是天天呆在家里,也不能保险。不说地震火灾,就说写写画画,吃喝拉撒,都有可能弄出个大伤小伤,就是残废也不稀奇。例如:刻印刺伤,写字扭伤,裁纸切伤,切菜剁伤,被锅盖烫伤,踩香蕉皮摔伤,腿脚被床角碰伤,耳朵被榨果汁的噪声震伤、手掌被木拖把的毛刺刺伤,手指被碗里的干饭粒割伤、胸口被自己打蚊子时打伤,没穿底裤尿尿鸡鸡被拉链夹伤。

    两篇文章,每篇约两千字,我都很满意。我想提前知道它们的命运,找来三只一元的硬币,摇了六次,得六爻:少阴、少阳、少阴、少阴、少阳、少阴。坎卦。习坎,重重险,表示没戏。但我能面对现实。人生就是一个习坎卦,困难重重,期待冲出重围;置身险境,又化险为夷。

    第二篇文章还有个小插曲。写完,发给金运甲后,我靠在床头,摸了一本王祯门新出的《书法无法》,正准备吹眠,突然右手中指尖隐疼,看时,竟被书页划开了一道小口,一粒豆大的血不可理喻地闪亮登场。飞花摘叶俱可伤人,而关于书页伤人的记载,我后来在网上百度,看到一首署名“北流”的诗,有点意思:

          被书页割伤
                     
        被书页割伤
        无边的惊讶
        淹没了
        瞬间的疼痛

        柔软而尖利
        隐秘而真实
        皮肤张开
        血液不流

        没有任何隐喻地
        我被一片书页割伤
        凝望的眼睛红红

      我当时翻抽屉找创可贴,好容易找到,却鬼使神差,竟然贴到了无名指上!我又气又笑,联想此举必定有“隐喻”,而且跟“艺术家”关系紧密。终于贴好伤口后,我在“被锅盖烫伤”后面添了五个字:“被书页割伤”。
 楼主| 发表于 2012-7-6 11:25:29 | 显示全部楼层
九斤老太、侯勇,谢啦:))
发表于 2012-7-6 20:52:25 | 显示全部楼层
::gif15::gif请你继续
 楼主| 发表于 2012-7-10 22:46:49 | 显示全部楼层
本帖最后由 野狐禅 于 2012-7-12 06:18 编辑

        种种迹象表明,两篇文章没法发表。我自信算卦水平远胜我的书法和写作,以后写履历或者纪年表,要写写作第一,书法第二,篆刻第三,占卜第四。学齐白石,倒着干。我把两篇文章先发到了书法网上。网上传播快,更有娱乐效果。我喜欢将原本很有学术高度的帖,主动引导向嬉笑怒骂的结局,因为反正别人也不懂学术,何必一本正经。学术具有搞笑效果,既符合大众口味,又能憋得原本严谨的学问家们躲在家里嫉妒、然后忍不住跳出来义正词严几句,延续百家争鸣的传统。我是书法网的“在线名家”。在线名家与名家在线的区别谁都明白,名家在线是不在线更是名家,在线名家是只有在线才可能算名家,不在线就是外婆家。名家在线时,最好一言不发,别人问起,最好说自己不会上网,从来没上过网,甚至连网络和电脑是个什么东西都不知道。秉持好这个既遁且愚的原则,就是真名家。在线名家却要像游戏机上的小老鼠,小屁孩一锤敲下去,小老鼠迅速从另一个洞里冒头露脸,频繁说“我在这里!我在这里!”——这个虚衔也只能吓唬不知情的网友,没有实权,例如只能区固帖子,没有总固权限。我发帖、区固后,是想找雷安总固,但我偏不找。他这个网站的CEO有发现好帖并总固的责任,不总固我的帖,是他失职。雷安终于失职了。这人,真不知该说他什么好。他当初开书法网时,就是找我给他算卦、择好吉日开的,现在果然红火。要不是我说好话,万俟泽也不会鸟他,给他题写网站名。他后来给我挂个虚衔,以为能从此打发我了,气人吧。
    据说中文系出不了大作家,大作家都出在外文系。这个逻辑很让某些“专业人士”郁闷,但是不无道理,例如当今最好的书法家也不出在专业院校,多半是杂交野生的。事实上,大作家不但出在外文系,还出在书法家中。不说苏轼黄庭坚,就是现在随便在书法界逮个写杂文的,水平都很高,他们真要敲起键盘,顺便改掉之乎者也的毛病,当代文学一定更有看头。现在书法家的职业病不是肩周炎,而是皮炎——文章中老喜欢用之乎者也,半文不白,看他们文章的书法家们,自然反复起鸡皮,没法断尾根治。我想好了,将来我当上全国文联主席,要在作家里挖掘书法家,在书法家里训练作家,还要在作家书法家里培养出更多的画家、篆刻家,甚至政治家、哲学家、音乐家、美食家、耍杂家,决不浪费半点人才。

    金运甲不用我的稿子,雷安不总固我的帖子,现在的人都给俗字遮了眼,看不到里面有好谷子。羊瑞正好来找我解闷,带我去金海酒店拉屎,泡妞。

    尖嘴猴腮的羊瑞一进门,就陷在沙发上抽烟。他眼窝深陷,正像他坐着的没有弹性的沙发。他用骨碌的眼珠打量我大厅里的每一样东西,我发现长得瘦的人连眼珠子都比一般人灵活。他看到电视机后面墙上有一个钉子,起身去抓住摇了摇,拔出来,说墙上不能有挂过画的钉子,钉子原本只是钉子,挂上画,画的磁场产生风水效应。当不再挂画,剩下钉子,钉子也会产生风水效应。东方的墙壁有钉,住户将来小孩的身体出问题;西北方的墙上有钉,住户父亲的健康出问题。所以墙上没用的钉子,要马上拔除。

    我信羊瑞的,占卜与风水,都是大学问。我就跟他说了预测到两篇文章不能发表的事,羊瑞却似乎提不起兴趣,转移话题了——羊瑞常常是这样忽略别人的话,然后自说自话。他说带了好东西给我看,就从一个手提袋里拿出一包东西,撕开外面一层牛皮纸,露出三幅字画。我早就发现他的手提袋了,以为他带了好吃的,还一直没好意思问。

    羊瑞打开一幅林散之书法,写的是毛主席《沁园春.雪》,七十年代风格,旧裱,落款小字很到位,只是正文“外”字一竖直下,像根老鼠尾巴,令人狐疑,但我还是忍不住惊叹作者的好手段。羊瑞接着展开一幅“黄宾虹”国画,也是旧裱,画面纷披斑驳,仿佛只要动它一个指头,就要粉身碎骨。画法不对,款字火气。最后一幅“齐白石”只有巴掌大,中间画了一只蝉,蝉的眼睛鼻子手脚衣服都画得逼真明快,近于工笔,左下角落款“借山吟馆主者齐白石”,写得声嘶力竭。

    看字画的过程中,羊瑞很少说话。他在等我的反应。我看完,连连摇头,说全部不对。

    羊瑞像听完了法官的审判结果,说:“我现在心灰意冷,就像泼了一盘冷水!”

    羊瑞收了假东西,我大表同情,但更有兴致关心其中的来龙去脉,恨不得如《镜花缘》所谓:“如此甚妙,我们洗耳恭听。”

    羊瑞说:“本来我也看假,可是裘小民这王八蛋咬定没问题,加上前一天晚上我小孩哭闹,觉没睡好。我一没睡好觉,眼神就不好。那天刚好你也不在!”

    我想,将眼神不好跟睡觉质量挂钩,倒也合情合理。我对自己那天的不在场,也觉得很有成就感——否则,羊瑞可能没有机会对我这样重视和信服。

    羊瑞说:“这件林散之,我跟南京的朋友约好了,如果是真的,他给我三十万。我兴冲冲坐飞机到南京,他一看,不收,也不说真假,只说:你玩了这么多年林散之,怎么还是这个水平。我当时以为他是故意刁难我,想压价,气得我卷起字,头也不回就走!后来想想,这东西或许还真是假的。现在你也看了,也说不对。唉,我现在心里泼凉泼凉!”

   “其实这些作假伎俩我都知道,只怪我小孩吵闹,没睡好,”羊瑞继续进行自我批评,然后毫无保留说出他的经验,“我现在知道了,这件林散之是一个姓杨的人仿的,他专仿林散之晚年的,当时懵了很多人,后来没几年,他就死了,也许是林散之收他去了。这件黄宾虹,是在别人一幅老画上裁下来,补上题字的,你看这些字的笔画好多白痕,明显是写的时候就有折痕。黄宾虹的题字是老辣,但没这么火气。当代很多人仿刘海粟的字,也很老辣,就是有火气。这件齐白石可能画真款假,是在原作上裁了一只蝉,再补款。这些手段我知道得多了,我以前就是专门干这个的!我还专门养过虫子,然后扔字画给虫子咬;用高磷酸钾涂在字画上,那纸张就像人断了筋脉一样,退回几十年!干这些,我可是老手了!”

    我听得津津有味,已经认识到从睡觉的角度去研究艺术鉴定的重要性和迫切感。我也顺便提醒羊瑞,这件林散之仿品是七十年代风格,跟他所谓杨某仿晚年作品的说法不符。羊瑞说,七十年代末,林散之也有八十多岁了。现在很多南京人不收林散之晚年的,因为晚年的易仿,看着迷糊。早期作品,一眼就知真假。

    我说我才不管早期晚期,我一只眼都能看出来。

    羊瑞听我这么说,又叹了一口气。我突然莫名有点内疚,似乎我当天不该不在的。

   “当时这批东西都是摆在一个地方的,按照拍卖行的规矩,只要有一幅对,旁边一批都对。我就是看准这件林散之没问题,才全部收下的!唉,以后没睡好,真不敢看东西了。”羊瑞这么一说,我才明白他不止收了三件,而是一批。我实在感到有点不可思议,可又不想听他重复“觉没睡好”,就说你不是一直很厉害,专靠买卖假东西起家的嘛,再拿去拍了,不就完啦。

    羊瑞用不可理喻的眼神看了我一下,大概表示我很幼稚,说:“你以为啊,那些拍卖行的人比鬼还精,一看假的,都不收。他们的拍品,百分之九十是假的,但那是他们自己收的,几十元一张。你跟他们有点交情,他们会勉强收,但是拼命压价,一两千起拍。有时你还得塞给他们一万几千的。我几十万收的,能卖几千吗?能再倒贴吗!我以前是买假卖假,几十几百一张买回来,几百几千卖出去,挺好做的。但你要以假当真,别人就不干了。倒是有一次,我一幅几十元本钱的启功,卖了六十多万!当时约买家到中国大酒店,我跟我朋友就当着他的面扯蛋演双簧,我说,六十万绝对不能卖!朋友说,你得卖了还我钱,别老是捂着不肯出手!说着说着我俩就吵起架来。那买家看着咱俩吵架,以为有便宜捡,就成交了。哈哈!”

    看着羊瑞回忆的得意仿佛掩盖了当时的失意,我就说,反正你是有得有失,没啥大不了。羊瑞又被我的话拉回现实,说我要不是亏了一百多万,我很牛的。拍卖会上跟我抢的人一见到我出现就怕,他们争不过我。我跟你说,拍卖行上,就是大傻逼骗小傻逼,小傻逼骗没逼的。水深得很,进去是鳄鱼,出来是壁虎!

    羊瑞最后还怀疑裘小民是跟拍卖公司合伙搞他,他要保留好东西,找机会告他们。我说,拍卖公司条款里明写着不保真啊。羊瑞说他查过了,那个拍卖公司根本没有资格拍卖书画,只能拍卖工艺品的。不过羊瑞又说,拍卖公司后台都很硬,怕告了他们,他儿子万一给他们绑架,有个三长两短,搞不过他们。

    羊瑞又叹气过后,说他最近倒是出了一本好书,叫《女人对艺术的贡献》。我说岂有此理,怎么不郑重其事签好名亲自送我一本。羊瑞当时说了一句挺有水平的话:朋友之间不能送书,否则铜版纸一定变成卫生纸。

    说起卫生纸,我就说起了用裘小民的名片如厕的事,羊瑞哈哈怪笑,声音尖利得像武侠小说里突然横空出世的怪人。羊瑞笑完,突然来了精神,竟能从沙发上弹起,说:走,去金海酒店拉屎!

    我赞同羊瑞这样有创意的提议。我从大厅的窗口望出去,远远就看到金海酒店楼顶上那支蓝色灯柱正傲慢地伸向夜的每一个角落,似乎表示它具有领导世界的风范和威望。

    金海酒店大堂墙上挂着一幅八尺横幅草书,密密麻麻、蠢蠢欲动如雨后蚯蚓。我们都知道是雷安的大作,极力嘲讽了一阵。说真搞不明白高级酒店偏偏挂这类东西,雷安本事也真大。羊瑞说,话又说回来,这种老干部字还真不好写,像咱们写惯了传统文人字,再写俗字,就跟俗人写雅字一样,都不容易。我暗笑羊瑞的大言不惭。

    我们乘电梯上到了五楼。这是羊瑞指定的楼层,他认为五楼空气最好。接近地面的楼层,空气循环缓慢,换气受阻,阴影和湿度增大,污染严重。汽车和柏油马路也使空气中饱含甲醛、一氧化碳。在五楼,有害物质会下沉或往水平方向消散。再高的楼层,电磁辐射增强,钢筋混凝土结构迫使来自电器设备的电波沿着房子循环,相当一部分是往上走,直至顶层,所以高层居民经常心痛或者心情不好。

    从五楼电梯门口出来,迎面是一位笑容可掬柔声细语的女服务员,她招呼我们:“两位先生,需要什么帮忙吗?”羊瑞努嘴手指厕所。我们进去,刚好是两个马桶。羊瑞推开其中一个的门,用鼻子探探,掉头叫那位服务员:“不干净!”服务员笑说先生请稍等。她很快出来,请我们进去检阅。

    隔壁的羊瑞说,这里真不错。我每次到各大城市,也专拣大酒店拉屎。刚才我是故意使唤那小妞的,我看她文静的样子就不舒服,偏要看她冲马桶。我说,你很变态。羊瑞说,我只是对女人这样,我使唤她们,捏待她们,大家才有快感。要不跟女人上床,为嘛又叫肉搏——哎呀呀,不说了,一说下面就难受。我说等会你请我吃完饭,一切听你指挥。羊瑞骂娘,说你就知道吃。他话未说完,我的下面已经像白居易的名句“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而羊瑞那边,却消无声息。我都开始善后了,羊瑞才发话:“真佩服你!隔壁有人,不管生人熟人,我总出不来。”

    我说,你就是顾虑太多,才长成这鸟样。像我这样,才能身体健康。

    羊瑞那边又没了响动。我三下五除二,提裤子开门。羊瑞却说:“我刚刚发现了一个很有学问的现象。我一用力,耳朵的听觉立马变弱,这跟打呵欠、吃饭时,耳朵不听使唤一样。”

    我说你也擅长在厕所里做学问呢,佩服。我先出来后,到楼梯过道抽烟。高处看下去,楼梯扭着S形,扭向楼下。我假想跳下去、控制不住跳下去……明知道结果却跃跃欲试。每当我站在高处,脑海里总会幻化出这样危险的景象,我猜我的偶像张国荣跳楼也许只因瞬间的幻觉。正想着,楼梯下传来女人穿高跟鞋敲打地板的响声,声音越来越响,很快就看见一个黑衣女人沿S形楼梯走上来,她也走成S形,胸前更横躺着一个颤巍巍的白色的S形。两个小S形绕过我身边,继续绕上层楼,一股说不出味道的体香,没有颜色,却有温度,像一根绳子牵引我的视线,指向她的臀部。黑短裤本来恰到好处遮住她的臀部,可是随着楼梯的升高,已无法抵挡我的仰视,也许它压根不要抵挡,好让我这类无聊的人相信生活并非无望。我似乎进一步看到了什么东西,但若隐若现,也许是幻觉。当她拐弯将要离开我的视线,我的目光努力锁定了从黑短裤到条纹黑鞋那一截细嫩粉腿。当然最终是一切无力锁住,只残余幻影,只回响鞋钉扣打地板的声音——这声音浓缩着她全身的能量,继续对着我的大脑发射信号。我探头垂直仰视楼梯,那小S形连同扣人心弦的声音渐渐消散。我当时想象要是羊瑞也在,他会做出什么反应。

    我想,又到发挥我跟踪特长的时候了。我跟上六楼。六楼是客房,前方、左、右都有过道,有些过道的尽头还有拐弯,通向其他朝向的房间。我听到右前方目不能及处传出敲门声,几秒钟后是关门声,接着又是高跟鞋和地毯的接触声——越来越近。我全速后退、下楼,回到刚才楼梯口的位置,见羊瑞已在兜圈,拨手机。羊瑞看到了我,说正要打110找人。我用脸部肌肉和眼色提醒羊瑞关注楼上的脚步声。果然那女人下楼来。羊瑞左手叉着似乎总站不直的腰,头却神气向后仰着,好像楼梯上的女人都没有他高。他深而圆的眼球从深陷的眼窝中突出,似乎伴随那女人下楼了几十次,让人操心它们会突然卡住、或转动过快掉下来。那女人走到我们跟前,不可避免地瞟了一眼我们,然后低头准备擦身而过。羊瑞盯住她转了半个身,说:

    “靓女,等等。”

    女人一怔,真停下来,等羊瑞的下文。

    “想请我吃饭吗?”羊瑞笑说,右手伸向了自己胸前口袋。

    女人又一怔,然后略笑,开合着红嘴唇:“没有钱呀。”

    “没钱可以饮水呀,”羊瑞已摸出一张名片,递给女人,“有情饮水饱,我也没钱,改天我请你喝水。”

    我正想羊瑞怎么不说喝奶,女人接过名片,也不看,闪烁的眼球胡乱瞟我俩一眼,也许她根本不需要判断我俩,没有意义。

    女人踩着高跟鞋嘚嘚下楼后,我和羊瑞跟着余香步行下楼,锻炼身体。

    我请教羊瑞,这女人刚上楼,又下楼,打开门,又关门,什么道理?羊瑞说,哧!长得丑,没给人看中啵!

    羊瑞开车从金海酒店出来,我们商量到哪里吃晚饭。经过一个十字路口,看到路边停着一车桔子在卖。羊瑞说,刚才那鸡味真难闻,现在一鼻子的难受,买点桔子去去味。

    我对那啥味并不反感,但没有理由不同意羊瑞的提议。我们就下车挑桔子。这时恰好过来一个少女,也挑桔子。我们不约而同看她:高挑,清丽。她似乎早知道自己的惹眼,所以满脸写着敏感的微笑和矜持,仿佛只要有空气经过,她都能察觉和反应。羊瑞掏出一沓厚厚的百元人民币,对卖桔子的青年扬手,说:“来来来,看看看,这车桔子我全包了!”

    那青年笑说他十车桔子也不值这么多钱。我想,真是美女当前,傻瓜都会细胞活跃,变得聪明。假如有个跌打损伤什么的,美女说不定还有舒筋活血的功效。

    羊瑞看看少女,少女在边挑桔子边无声地笑,面如桃花。少女也朝我看了一眼。我想,我比羊瑞帅多了,她一定对我更有感觉。

    接着我听到羊瑞对少女说:“你很面熟,以前跟我住一个小区的,我认识你爸爸。你现在住哪里?这是我的车,美国林肯,我带你回去。”

    少女笑笑,回答得含糊,我不清楚她是否说认识羊瑞,但她拒绝了羊瑞的殷勤,最后提着一袋桔子,默默地走了。

    看着少女就这样走开,我们都有点遗憾,有点意犹未尽。吃着桔子,开车走了几十米,前面是个公交站,我看到那少女还在等公交,亭亭玉立,赶紧告诉羊瑞。羊瑞撇下林肯,开车门出来,恳求带少女一程。并再次重申:我认识你爸爸。还有:你小时候的样子,我也记得很清楚。

    少女不知是觉得盛情难却,还是真认识羊瑞,居然上了车。
发表于 2012-7-12 10:21:43 | 显示全部楼层
狐兄幸苦了::gif34::gif继续加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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