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王子云评传》看艺术知识分子的精神轨迹
朱天杰vs李廷华
2012年4月12日
燕郊李廷华寓所
朱天杰:李老师,以前我们更多是通过电话进行联系沟通的,以前你主要生活在西安,西安有厚重的汉唐文化,北京是元明清之后直到现代的文化、艺术中心,你往返两地可能看重的是文化和讯息,做为文化学者,我觉得这样的生活状态对你从事创作是非常好的。知道你写了很多书,当然有些我没看到,实际上你那个《王子云评传》,我是2006年看到的。
李廷华:喔,那是书刚出来,05年出版的。
朱天杰:出于对王子云的敬重,从感情上讲我们是一致的,你花了大量的时间,查找有关资料,走访王老家人及知情人完成了这本评传,而不是传记。没有相当的人生理解和文化储备,没有对美术史深入的研究,是很难写好这本书的。
李廷华:感谢你的鼓励。书还是有不少缺点,这个我慢慢谈。你是徐州人,和王子云应该算老乡,他的故乡萧县,现在属安徽,以前是归徐州,而徐州现在归江苏,历史上却和山东渊源更多些。
朱天杰:是的。介绍我认识王子云的,是他儿子王华。我和王华老师都在徐州日报社工作,他是副刊部的编辑,我是美术编辑。1985年的时候,他听说我要到广州美院学习,就告诉我他父亲在广州美院写书,并让我转给他父亲一封信介绍了我的情况,并嘱我有时间抽空去照顾一下他父亲。那时我还年轻,这段记忆一直没有忘。要说他们父子有许多共同之处,都是正直、不求闻达、为人、为文、为艺都保有自己的气度。4月2号我回徐州还专程看望王华老师,他92岁了,还是那么硬朗那么儒雅。
李廷华:那王华先生现在已经接近他父亲在世的年龄了。高寿啊!我写《王子云评传》的遗憾甚多,其中之一是写书之前没有见到王华先生,因为你的这个关系,希望不久后能够拜会王华先生,我还有很多问题想请教他。
朱天杰:我要安排这个事情。我得到《王子云评传》这本书,是2006年有一天,王华打电话跟我说,有一本写他父亲的书要送给我,就是这本书。当时我不知道书是你写的,他就跟我说:“这个书写的很好,写书的人很有文采,感情很投入,资料也丰富。”当然他还说书中存有一些问题,他还用笔划了一些,他说这个问题不在于作者,可能在采访时候或者了解到的信息不全,后来我就用两天时间把这本书看完了。我当时非常激动, 因为我和王子云接触了一个学期,我对他的观察,和你写的书十分吻合。
王华先生的意见,王老在西安的子女给我转达过。王子云在重庆时期,是把王华带在身边的,那时候他已经上中学了,对父亲的很多事情是知道的。王子云在回忆文字里提到他晚年曾经回到徐州,他不太发感慨,但那个处境是可以看来的。
你在书中写到他晚年的处境,也正是我感受最深的,记得他告诉我到广州是为了避寒,西安太冷,来广州美院投奔他侄子王肇民,同时进行中国雕塑史的写作。他的学生陈少丰也在广州美院,陈少丰对中国雕塑史非常有研究,他经常就一些问题和陈少丰交流。陈少丰老师在王老写作之余,还安排他给研究生上课。我每次陪他去时,他都说过意不去,说要请我吃饭。看你写的书,唤起我这段记忆,挥之不去。你见过王子云先生吗?
李廷华:没有。实际上我有很多年居住的地方和王子云先生就是一墙之隔,我住西安歌舞团,他住西安音乐学院,熟悉西安的人知道,这两家紧挨着。可能在路上碰见过,但是不认识。
朱天杰:那我就更觉得有意思了,实际上西安有很多文化名人,包括何海霞、石鲁等等,我想问你为什么写王子云呢?你是怎么知道他的?
李廷华:1997年,在王老诞辰一百周年时,西安美院的学报主编陈云岗约我写篇文章,这样,就认识了王子云在西安的子女,他们给我提供了很多材料。那一时期,我写了不少有关吴宓的文章,一接触王子云的材料,我感觉这两个人有很多相似之处。
朱天杰:你这个感觉让我很有兴趣,他们哪些地方相似?
李廷华:他们两个人都是留洋归来,都曾经在学府的中心位置,都曾经有自己的辉煌,都是桃李满天下,也都是晚境凄凉。王子云比吴宓还好些,他身体好,长寿,晚年又看到一些光明。吴宓的辉煌是清华国学研究院和外文系,王子云的西北文物考察则是一生得意笔。吴宓的高足像钱锺书、曹禺、季羡林、许国璋等等,以后可以说成为中国文化学术的长城风景,而王子云的弟子从刘开渠开始,以后的吴冠中、王朝闻、甚至李可染还有艾青也是他的学生,也堪谓美术半壁。吴宓先生是老陕,但他大半生都不在陕西生活,王子云先生是徐淮人,却在抗日战争之后就生活于陕西直到逝世。我接触到王子云的材料就有种想法,我是长期生活在陕西的一个文化人,也对现代文化人的命运探寻有兴趣,如果不把王子云的传记写出来,好像欠缺了什么。
朱天杰:这就是文化责任嘛。王华先生赞赏你这本书,也是出于这样的感受。你在书中专辟一节,拿艺术家王子云和文化学者吴宓做比较,以前没人这么做。你认为他们的人生经历和学术经历,有很多相同之处,通过他们的 “个案”比较,寻绎探微。你是把他们放在20世纪中国文化发展的冲突变异里去认真加以对比、分析的,这样做,你是出于怎样的一个思考?
李廷华:你这些提示大致也是我的想法。我最初接触的王子云先生那些材料,写传记还是不够的。以后,在2002年到2003年之间,西安美术学院院长杨晓阳找我去为他们学院申请博士点写一部电视专题片。这个专题片重要的内容就是介绍学院的学术资源,在该院的教授里面,不论从年资,从贡献,还有影响,王子云都是排在第一位的。但是,我发现学院的很多人对先生的名誉很看重,对他的真实人生并没什么兴趣。因为我有半年时间和学院党委书记王栓才的办公室门对门,我就向他谈了不少对王子云的认识,并向他提出了一个要求,能不能把王子云的人事档案给我借出来。很快,他就把王子云的档案递到了我手上。我本来想依靠西安美院完成这书,但以后,我感觉自己最需要的是时间和自由写作的心境,在完成了博士点申请的专题片工作之后,我便主动离开了西安美院,回家自己写完了这本书。
朱天杰:喔,原来是这样的,那个档案对你写作帮助大吧?
李廷华: 可以说,没有这个档案,这本书我无法写。传记作品是史学和文学的结合,首先是史学,梁启超在《中国历史研究法》一书里专门谈到传记的写作,要详尽了解传主生平,先勒为年谱长编。在王子云的档案里有他历次政治运动里详细的交代材料,还有刘开渠、林风眠、雷震等多人写的证明材料,这不仅使得王子云一生的脉络十分清晰,又可以发现几十年的社会动荡和人情变异。
朱天杰:我读这本书时,很受吸引。你虽然没有见过王子云先生,但我感觉你写出了他的精神血脉,也可能因为我和王子云先生相处时,他的精神和处境都给我很多感受,我读你的书时流了眼泪。我记得有一件事不得不说,就是我在广州时陪老先生去看一个展览,遇见北京来的一个著名雕塑家也来看展览,真是前呼后拥。王老一见,拉我转身说:咱们不看了。 后来我才知道这位雕塑家是他以前的学生。当时他的那种复杂心情我是无法理解的,他认为艺术家不应该是那样的。
李廷华:你说的那个雕塑家就是他以前的学生刘开渠。刘在小学毕业时因为家庭困难准备辍学,是王子云一力为他争取到北京美术专科学校的公费,实实在在改变了他的命运。以后,刘开渠在五十年代初期就做了杭州市副市长,是文化人里最显赫的,如同老作家李劼人做成都副市长,学者吴晗做北京副市长。以后,刘开渠做中国美术馆馆长,到下面去当然是前呼后拥。你那天看见的情况是美术界、文化界、各界十分普遍的情形,也是老先生命运落差中具有代表性的一幕。当然,刘开渠晚年在回忆录里对王子云的感激是十分明白的。
朱天杰:我现在还难忘当时情景。说到人的性格,最有名的一句话是“性格决定命运”。你在书中多次说到王子云的坚韧、朴实、真实。也遗憾于他的某些意气用事,比如在敦煌研究所成立时不肯居于常书鸿之下。而这个性格贯穿他的一生,甚至本属于他的东西却会失去。这种人生遭遇放在宏观社会就成为一个人的定数。你说这恰恰是你追随地欣赏他平生履迹时,发现他的性格的真实,这也是伟大之处的平常吧?当然这里可能有很多更复杂的人事纠葛原因,我们不知道,时至今日说到敦煌,和他先后去过敦煌的张大千的宣传远远超过了王子云。
李廷华:对常书鸿的宣传更是突出,他和王子云各有贡献,但带领国家考察团首先踏勘敦煌的,是王子云。王子云的不满本来是有道理有原因的,但他是性情中人,不能隐忍,自然造成以后的命运落差。
朱天杰:你这本书,对人的命运的关注,表现得很强烈。我们这个对话,就一本书来谈一个人物和一段历史,以前没做过,都是画家或者理论家面对面的对话。我们为什么要选这一本书品评,我觉得他特殊,你的这本书就是一个艺术家传记的范本,一次我做一个学术研讨会主持,我说:“《王子云评传》请大家看一看。”就想让人家认识这个“传”的真实不虚美。
李廷华:你这样评价,我很感谢,也汗颜。我的感情投入是充沛的,也尽了自己的努力,但也有不能宽恕的缺点。写传记,首先得看传主是否有发掘的必要,第二个就是你发掘的怎么样。有些人很辉煌,但他是直线性状,就可能调子越唱越高。王子云这个人命运的曲折,在我看来具有一种精神的可伴随性。版画家修军有篇回忆文章说:“我到邮电大楼,看见有个老人在写东西,不是写信,我仔细一看是王子云先生,就问:‘家里没地方写吗?’”这是一幅什么画面啊!这情形让我想起沈从文当年在北京的通俗图书馆一泡一天。沈从文那时候是个文学青年,而王子云这时候是将近八十的老翁啊!
朱天杰:这些细节和你的思考都是很吸引人的。
李廷华:有些内容没有放开写,但我也不能忘怀。一个早已经因为冤狱而死的小人物,徐郎秋,他是王子云早年在徐州读师范的同学,王子云在重庆筹备艺术文物考察团时,徐郎秋是国民政府教育部社会教育司的一个科员,就是他具体呈文帮助王子云成立了考察团,五十年代以后,徐郎秋在上海复旦附属中学任职,因历史问题被逮捕,以后就死在狱中。他已经失去自由,但他为王子云写的证明材料,却是费尽苦心在保护王子云,比如,谈王子云为什么能当上考察团团长,徐郎秋说:“当时陈立夫这些人口袋里没有现成人员可用,只能用王子云这样的纯粹技术人员”。从这样的片言只语,我们也可以分析出很多问题。徐郎秋这个人,可能王华先生对他还有印象。我谈这些细节,是在表现王子云这样命运坎坷也有重大影响的艺术家的同时,也有感于被历史和岁月湮没的小人物的善良和挣扎。我们写书读书,本质是为了阅世知人。
朱天杰:你注意的这些问题是在学术研究里应该引起讨论的。我也发现你写林风眠交代与王子云的关系,也没有伤害他。
李廷华:是的,林风眠轻描淡写,只说王子云这个人就是爱到处跑跑。
朱天杰:这就是保全避害嘛!
李廷华:不到处跑怎么会在法国呆了七年呢?又怎么会有热情有能力搞那个有史以来中国政府组织的第一个艺术文物考察团呢?对不对?实际上林风眠在西湖艺术院开创期间,王子云是重要助手,如果林风眠说他作用多么重要,只能让他倒霉,那都是为旧政府发挥的重要作用嘛。这些,会看的人能看出意思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