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言乱语】NO7——从佛说起

野狐禅

佛如天上云，芸芸众生，包括洪水猛兽，无不被它掩映过、庇护过、教化着。书法记载、阐扬佛法。记录，抄经；礼佛，抄经。王羲之抄《遗教经》，柳公权抄《金刚般若经》、《清净经》，苏东坡抄《华严经破地狱偈》，黄庭坚抄《文益禅师语录》，赵孟頫抄《佛说四十二章经》，吴镇抄《心经》，弘一法师抄《华严经》。明白人抄，糊涂人也抄。说不准哪天，天光开处，啐啄同时，糊涂人抄成明白人。

明心见性，行住坐卧，实证成佛，中国禅据说超越了冥冥空想寻求解脱的印度禅。既然成佛，艺术么，自然瓜熟蒂落。出家（僧人），在家（居士），或崇佛（研究佛学），前因固然种种，而佛法之于艺术的直接供给，本人甘冒“打妄语”的风险说，简直比“往生”更有说服力（佛打佛？阿弥陀佛！）。僧人中，前赴者安道壹、怀素、智永、空海，后继者传綮（八大山人）、良宽、弘一，无不证果。传綮后来还俗，然而若非学佛近四十年，如何“击碎须弥腰，折却楞伽尾”，成就“浑无斧凿痕”的“八大山人”？

居士呢，却是人皆可自封，自认风雅的文人、一文不值的人，无不喜以居士自居。宋四家，就四位都是“居士”。 东坡居士（苏轼），山谷居士（黄庭坚），襄阳居士（米芾），莆阳居士（蔡襄）。《四库禁书》引自《何氏语林》中说：“米芾晚年学禅有得，卒於淮阳军中，先一月处理家事，写告别亲友书，并尽焚平生所好书画等物，更又置一棺，坐卧饮食皆在棺中。前七日，不茹荤腥，更衣沐浴，焚香静坐，及期，遍请诸郡僚，举拂（尘）示众曰：‘众香国里来，众香国里去’。说完掷拂合掌而逝。”从“前七日”才“不茹荤腥”看，老米大有临时抱佛脚嫌疑，至少也是个“酒肉”居士吧。苏轼所谓的早年喜佛，青年游禅，中年近禅，老年逃禅，被台湾李炳南居士一句“古人不学苏东坡，今人不学梁启超”，明确扫地出佛门。苏轼专注的到底还是佛学，而非学佛。黄庭坚这种通才，自然也是无所不晓，岂囿于学佛或佛学。而明人董其昌，这位香光居士研习华严、净土，著《画禅室随笔》，从书法中探出消息，他对禅理之精通，赫然在宋四家之上了。值得一提的还有吴镇，这位道教中人，晚年却心仪佛门，自称“梅沙弥”。和米芾类似，据说殁前能自选生圹，自书“梅花和尚之塔”碑文。所书《摩诃般若波罗蜜多心经》，本人推为元代草书之冠，后来倪元璐、林散之，稍能续其气息。

今年春节期间，我在江西分宜的岳丈家住了一个多月。吃饭、散步、写作、习字、看书。吃饭有人叫，散步有人陪，习字不择纸，写作四万余字，看完大量佛书。佛书是无意中看到的，一本净空法师的《认识佛教》静待旧书架上，我囫囵看去，看得似懂非懂，如梦如幻，脑子里忽如云山雾罩，忽有一道光隐约散入，便觉进入佛境。

过几日，李行的大姨夫要带我们去附近一个山上玩，说严嵩洞（洪阳洞）你去过了，这次去那个山，像你这样的读书人，也一定喜欢。我欣然随往，很想知道“读书人”喜欢的山，长着何等模样，都有哪些好玩。

的士停在山脚，开门见山，山上白坟幢幢。大姨夫笑说，那是小分宜。神情诡谲。我想起苏轼的“明月夜，短松岗”，这里的凄凉也许略输一筹。心里还是隐约不自在，琢磨什么读书人什么风景的什么，莫非如此这般？

山旁一条大路，路上两家六口人，看松树，看竹子，看香草，看不知名的树、不知名的竹子、不知名的花草，我竟渐渐能想起王羲之茂林修竹小野道风松风拂面的字句了。约十来分钟，迎面一刹寺庙、匾上书“金粟禅林”，挡住去路。禅林前左侧有推土机推出的大片黄土，沟壑横恒。大姨夫说，以前这里有条路通往山上的，现在给填了！众人无奈，只好就地寻乐，拾阶上寺。寺前没几个人，众人买香烧烛。我入寺内，见一桌子上摆着大量佛书和几套CD，旁边贴小纸条提示是“赠送品”，就挑了一叠书找卖香烛的阿婆确认，阿婆点头：“是送的，随便拿。佛喜欢有缘人，看了好多书——”笑看一眼李行，“你一定会再生个小弟弟。这好多书拿回家，一定要端端正正放在书架上，不能放在床上，记得叻啵。”捡了大便宜，我感激地感谢。再入寺内，见一位白衣美女在家人陪同下虔诚摇签，阿婆也过来提醒：“你要把你的详细情况告诉佛。比如你叫什么名字，哪里人，住在哪里，在哪个公司上班，什么职位。想要许什么愿，你先把这些都跟佛说，佛才知道。”白衣美女闭目片刻，手摇签落，阿婆拿了签，到墙角的一张桌子前，拉开抽屉，在一推小黄纸里翻检，好容易找到相应的观音签，上书：

出入谋求事迟疑
只恐闲愁惹是非
一朝堕入罗网里
明月清风见响雷

见我围观，阿婆说，你看看，你是读书人，给她解一下。我说哪里哪里，您解您解。老婆婆就对美女说：“你看，你在外面做生意或打工啊，遇事要果断，但也莫要急躁，调整好自己的情绪，才不误事。你这个签也是好的，你看，这明月多好啊，又亮又大；这清风多好啊，吹得又凉又爽！你要慢慢的享受，等待时机，莫要着急。你看！”我乐翻，到书桌上再拿一套CD，招呼众人，和书力扛而归。

归来成天看佛书、CD，写作。常常是佛书看累了，写作；写累了，十一二点看CD。跟着佛音，跟进夜编织的摇篮。脑子里呢，自然更多云山雾罩，又似更多佛光散入，幽静空明。

佛书看完，紧接着的，居然是上佛教名山——九华山。是佛在邀请我么。佛迎接我的当天，让九华山上白雪飞。我的思绪也随之升降。曾几何时，雪下在天津，也下在广州，分不清北国和南国。北国就是南国。日本那首儿歌，“白雪”也唱成“米粒”，九华山上的雪恰如米粒大小、没有米粒重量地下下来，下成一场颠倒时间和空间、连接过去和未知的梦。母亲曾对我说：你小时候经常梦游，跑到外面哭，哭完才回来。九华山上的参天大佛，现在也让我梦游似的一路拜过去，拜过来，排场豪华，阵势庄严。佛也适时将我叫醒，一本《地藏婆娑本愿经》，一小册《大悲咒》，搁在红布桌上，也搁进我的心里，但，先捐款，后“送”书。醒来就想念小小的金粟禅林。

山上有佛，山下也有佛。太平湖复松寺主持、中国佛教书画论坛CEO、爽快谦虚的释常弘法师在青阳等我们吃饭。我怂恿他喝酒，说高僧都这样。他说我不是高僧，一喝就现形。在复松寺喝茶，说如果佛印是一坨屎，苏轼也是一坨屎。在寺后一片竹林里信步，活化石正仰观竹子之白，法师一脚踢竹，雪落如雨，白而密集地空袭活化石。好在化石是活的，石抖雪落，抖落一堆笑声。吃素餐时，我请教有些书上称念经治病是否可信，法师头摇得像论坛上的默认表情 ，似要质问：谁说的？老子不吃这套！然后对我说，有病得上医院看医生。他教我拜佛的标准动作，边示范边说：这样呢，你的动作就会很自然，很多人不会，屁股翘得很难看！见我动作生硬，说你觉得很难学吧，就像你教笔法一样，你给咱们示范很轻松，咱们却觉得很难，道理一样，哈哈哈！常弘法师住在寺内楼上，两间房，一间写字，一间睡觉。见到床，我想起金粟禅林阿婆的话，就问佛书是否真不能放在床上，法师说，没关系，心诚即可！然而放在床上呢，假如你两口子在做那事，佛在旁边看，那就不好啦。法师的卧室，有空调、电脑，窗外是太平湖，船从湖上驶过，就使入窗来。

可恨满脑子的佛，跟我回到现实的广州，竟如注水牛肉，锅里一煮，缩减过半。接书法院来函，要求寄作品参展。趁佛气气喘吁吁，我涂了一副对联，竟然一次性完成，黑乎乎，怪兮兮，不知所自，无古无今。李建中赞杨凝式写在墙上的草书：“枯松倒桧霜天老，松烟麝煤阴雨寒”，我信能感受些许了。“佛书”面貌各异，不一而足，有清奇如黄庭坚（《花气薰人帖》）、董其昌、藤原佐理、良宽者，有含混如杨凝式、吴镇、弘一、林散之者。我自信常与后者心领神会。然而如法炮制第二件，却俗不可耐，不得要领了。妄想他日再到江西安徽，养佛数月，创作一批“佛书”，当能惊倒世人。待明白人固有东西，佛性无南北的道理，徒叹佛缘尚浅。

犹记在复松寺内吃素餐，土豆、黄豆、豆腐、木耳、菜干，还有焦得发黑的锅巴饭，常弘法师嚼得津津有味，我则被菜干炒黄豆，咸得咂舌。犹记复松寺前的两辆小车，一辆是常弘法师的，一辆是在寺里扫地做饭的小青年的。法师说，马上就要把他头发剃掉！......我不要剃发，假如再有时间，在复松寺呆它数月，断绝外界一切联系，可能过上逍遥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