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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溯上遊,懦於前行,行者無疆——陳國斌先生訪談
陳國斌先生,一九四八年生於廣西南寧,廣東新會縣人,別署一廬。十三歲從黃錫葵先生學印。一九八零年畢業于上海工業大學,曾任工程師、廠長。一九八八年底調到廣西書畫院,一九九零年進修結業於浙江美術學院書法專業。現爲中國藝術研究院中國書法院研究員,廣西書畫院副院長兼秘書長。
時間:二零零六年十月二十六日
地點:北京望京陳國斌學生寓所
受訪人:陳國斌
採訪人:蔡大禮
修訂時間:二零零七年十月六日
蔡:陳老師,咱們就隨便聊吧。您應該說是我的偶像。因爲我也是搞篆刻的,所以對陳老師的東西很留意,最早可以追溯到上海《書法》雜誌搞的那個全國篆刻評展。記得您當年的那批作品還比較傳統,後來跨越的幅度很大,五屆中青展您的「恒河沙子」、「無非渡驢渡馬」等印章,已經初見打破篆刻傳統圖式與手段的端倪,給人震撼特別大,您是在篆刻領域裡突破禁區的一個人,今天有這個機會跟您學習,我感覺很榮幸。
陳:我也在向您學習。我十三歲拜師學藝,那是一九六一年,老師是黃錫葵先生,他是我小學同學的父親,在當地小有名氣。他給了我一本吳昌碩的《西泠印社記》,說你臨這個吧。
蔡:那個時候印譜之類的資料好找嗎,您還真是學西泠四家入手的?
陳:六十年代有個印譜倒好找,就是潘天壽題簽的那個《西泠四家印譜》,如有機會,發表一方六十年代末刻的這類風格的印,請您批評。
蔡:您一直在跟他學習,文革期間也沒有間斷麽?
陳:是。先生不古板,通情達理。他原來做中學老師,後來爲什麽不做了呢?我聽師母講:他愛喝酒,喝了酒臉紅,臉紅是不能上課的,勸了好多回,不願意改。後來,就調到園林管理處工作了。
蔡:一個很老派的知識分子,他這種作派與個性對您也很有影響吧?
陳:對。心態平和,淡泊於世,堅持自己的價值觀。
蔡:您的作品當時是讓人耳目一新的,包括您引入的漢滑石印,加入一些個人的理解,就那時一般人對漢印的理解還局限在很狹小的範圍,比如官印、私印,學比較正統的東西,您視野所及要寬廣些,涉及到“漢印”這個大範疇中的一些邊邊角角,不知道當時是怎麽個想法?
陳:藝術是很個人化的,無非是他看到了什麽東西,如何用自己方式表達出來。對吧?
蔡:是的。
陳:無論秦漢官印私玺,明清流派印或者甲骨、鍾鼎、磚瓦、竹木文字痕跡,我只關懷美的書寫,美的刻劃,美的營造。
蔡:您這段話,很有啓發作用。從取材範圍看,您走得更遠,過去篆刻界評價不高的唐宋印也被納入,還有刻符、摩崖等等,於是印風又變化了,繼續往前走,越來越超前,有點超出大家的接受程度之外,有不少人反映讀不懂了。
陳:我是超前麽?這是不是很偏激?
蔡:不會啊,書法存在同樣的問題。好像書法界直接把學術的分類用到藝術上,這種現象很普遍,包括碑學、帖學等等。碑帖之分就是沿用了金石學的分類方法,把書法現象做個硬性的分開,人爲割斷了碑帖之間的內在聯繫,造成了許多誤解,這其實是違背規律的,也是不夠科學的。
陳:從文獻研究的角度,這樣分類有它的道理,也必須這樣分,不然弄不清楚。歷代的書論我覺得已經解決了關於創作的許多問題,重要的是當下,個人要有新鮮的經驗,至少我在做眼前這麽小小的一塊。
蔡:方寸之地。
陳:這就難爲了。
蔡:從作品看,印章固有的程式沒有束縛住您。現在步您後塵的人越來越多,但一些人並不清楚自己的目標,只是單純模仿,只是一味破壞,以爲打破程式就等于創新,您以爲這樣的創新有沒有價值?
陳:所謂創新,其實可能是源於發現,在舊有的材料中發現美,也在新出土的材料中發現美。藝術從而有了變化和發展的可能。自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新中國出土了大量的考古文字資料,這些資源我們應該好好地利用。比如說戰國文字,出土了非常多的文字資料,取得了很多學術成果,我們用的資料不能僅僅停留在清代、民國時期編的字典上,不能將這些新成果滯留于文獻與學術層面上,要爲藝術創作利用。從文字結構方面繼續探討,還有很多的空間。
蔡:這方面,我們做得還遠遠不夠。看來,創新的依據還是文字。您是不是有用到很多新出土的文字材料,比如說戰國文字。
陳:是啊,這幾十年文字學界、考古學界、出版界出了不少好東西,你看新出的《漢碑全集》裏收的一些刻石,還有近來發表的漢長安未央宮的“骨簽”,也是我們以前沒見過的。
蔡:的確,都是些新東西,您是怎麽運用這些新的資料?
陳:要做一點點研究改造的功夫。比如哪一類符號形狀可以表達什麽感覺,哪一類線條可以調動什麽情緒;能不能重組、匹配,顯示速度感、節奏感、焦慮感、張力感,某種活力……
蔡:總是要下一番梳理改造的功夫。
陳:直接搬上來好象是“只受恩澤不付費”了,對吧?對漢字的造型,應該得到足夠重視和尊敬,不講形而下,,講形而上,太虛了。「漢字構形學」,最早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已經有人提出來了,現在是北師大的王寧,帶領一批人在研究這個課題。以前解釋文字,訓其意,辯其音,對字形構造的研究著力不多。現在王寧認爲,漢字是有一個構形系統的,分析漢字字形的發展過程,探討漢字構形的變化規律,很有意義。你看,一般古文字字形掌握好的,書法造型和書法能力強的,篆刻就不錯。比如徐海、劉彥湖。
蔡:現在已經成爲一門獨立的學問了。
陳:對呀,那我們搞書法篆刻創作的,可以用到這些成果。書法算是中國的一個文脈,對這個文脈應該不只是一種親近,而是要把自己融入這個文脈之中。其實中國人的傳統就是創造呵,摹仿不是傳統吧?
蔡:您說得對。傳統本身就是一個不斷創造的過程,僵化地看待傳統,恰恰說明自己還沒有真正地融入這個傳統。
陳:至少他是在傳統之外說事,而不是在傳統之中說事。舉個例子,篆刻史上鄧石如早就提出來「書從印入,印從書出」,他也是這麽實踐的,他刻的印章就是刻他的字。他的主張與創作,與他的文人精神狀態相一致,與他生活狀態相協調,那麽「書從印入,印從書出」這句話已經不是一個口號,它是一個實踐。
蔡:沒有歷史就沒有傳統,那是有缺憾的。
陳:鄧之後是趙之謙,他說漢印之妙不在斑駁而在渾厚,很明白啊。到齊白石更厲害了,他乾脆說秦漢人過人處全在不蠢,膽敢獨造。前人都膽敢獨造了,我們還有什麽可說呢?我覺得這個問題早已經解決,前輩能創造,我們也能創造。
蔡:實際上,學習傳統也是學習前賢們的創造精神,他們在傳統裏不斷地創新,不斷地往前走。
陳:麥田總有守望者,也有播種者,這是他們的本份。
蔡:您個人生活狀態是怎樣的,還有您是什麽樣的性格類型?
陳:怎麽說呢?聽聽音樂,寫寫字,刻刻印,學畫畫。
蔡:大多數都藏起來了,秘不示人?
陳:東西不好。自個的醜孩子自個疼。
蔡:這麽多年來,您的這套東西有沒有形成自己的體系?
陳:沒有,沒有體系。
蔡:行者無疆啊。
陳:哪兒呵,行者無疆?暈了。很多名家,已經形成一套體系,我倒覺得他們挺好,但我學不了。
蔡:可能形成一套體系,會給大家的印象比較深一點。比如說有一些「個人符號」,有一些表達方面的特徵或方式,有的作者甚至年紀輕輕就開始強調這個,這方面您跟石開老師的見解不同吧?!
陳:我沒有想過這個問題,可能正好是我不太需要做這個系統,這個也許是個人興趣不一樣吧。
蔡:我覺得您特別重視構圖。不管是寫字還是刻印,構圖是很講究的,比如網上還討論過您的“午時三刻”那方印,是怎麽來的?
陳:那是刻著玩兒的。可能與我喜歡繪畫啊,攝影啊,裝置啊有關係吧。前天我們還去大山子,去了七九八,還要看那個現代藝術啊,塔皮埃斯啊。我對古典的也很感興趣。比如古典的,我特別喜歡董其昌,他的畫、字,還有他的畫論都非常喜歡,明代以後,書寫線條這麽凝聚的、表現力最好的,他是其中之一。有三個人,一個是他,一個是八大,一個是弘一,線條變化都很小,但感覺特別豐富,在用筆凝聚這個線的美的程度上都各有成就,特別是董其昌實在太棒了。他的那種遒美,那種感覺是絕世的。
蔡:他有大量、豐富的真迹傳世。
陳:對,大量的,包括行書,草書,楷書,早期、中期、晚期都有,八十歲的老董仍然非常老辣,我覺得是了不起的事。還有一個是八大,八大的線非常好,上面講的這三家,我尤其鍾愛董其昌和八大。那麽像弘一,他是典型的“書爲心畫”。他在彌留之際寫的“悲欣交集”,寫得實在太好了,真跡我在上海一個特展上看了兩天,一直看到撤展。用心來寫字,弘一是實踐了這句話的。而董其昌絕對是技巧性非常強,但是他的“藏”非常精彩。
蔡:弘一早年的東西也很張揚,漸漸把鋒芒泯滅盡了,把那些變化都藏起來,就是很內斂、很平靜,這是不是體現了一個人生命狀態的變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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