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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贵仁:我陪的最后一个死囚是刑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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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3-17 14:42:47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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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卫方按:这是一篇来自dforum的文章。大概在1981年,因为一位在人大读研的老同学与作者住一个宿舍,我有机会几次跟作者请益。我还记得老李烟瘾极大,书桌前面书架上空烟盒满烟盒总是八九层高,抽起烟来也是极其节省火柴的那种,一枝抽完,用馀火点着下一枝,很满足的神色。谈吐犀利而风趣,当时就觉得如果再有反右之类运动,这位老兄肯定是难以逃脱的。果然后来有牢狱之灾。二十五年过去了,西望长安,老李烟瘾还那么大么?转发大作,聊表思念与祝福之情。

1990年3月1日,西安市中级法院开庭审我。拖了一年多,到1991年3 月11日才下了一审判决:判处有期徒刑五年,剥夺政治权利两年。又过了半个多月,到3月29日,看守所把我从大号子调出来,转为劳动 号,意思是让我就在所里度过剩余的三年多刑期。绰号老虎的所长王 乃生对我特别照顾,让我负责劳动号办公室,管理一些日常用品,很轻松。但是碰到处决死囚时,所里仍然让我临时去候刑室当号长。这是因为我当死囚陪号已经很有经验,而且责任心强,可以保证死囚上路前不出问题。大约半年后,我的二审判决下来了:维持原判。没过多少日子,上面突然命令把我转到陕西省第一监狱去,理由是我这么重要的"罪犯"决不能留在看守所当劳动号。老虎不同意,处长批评他说:"你可不要在政治上犯错误!"老虎当即顶了回去:"什么在政治上犯错误!犯什么错误?"但他再顶也没有用,我还是被甩走了。
在此之前,7月6日至7月8日,我当了最后一次候刑室号长。我作为陪号送走的最后一个死囚,竟是刑警,名字叫李力。对我来说,这是空前绝后的一次经历,有特殊意义,很难忘。
因为案情重大,这次虽然只有李力一个人上路,也安排了六个陪号。我进候刑室时,另几个陪号已经在里面了。我让他们把床位整理好,又打扫了卫生,就坐下等待。上午10点,随着一阵镣响,李力被六、七名管理员挟持着进了候刑室。当下钉到板上。少许,有人把李力的被褥送了过来,几个陪号把褥子铺到他的身下,被子则给他当枕头。安顿就绪,几个管理员就锁上铁门走了。因为天气很热,他们临走时应我的要求打开了铁门上方的小风门。
李力34岁,山东人,个头不低,体魄健壮,是西安市公安局新城分局刑警,被判死刑是因为持枪抢劫金融机构。刚进候刑室时,他什么也不说;上了板,管理员都走了,他却突然狂暴地泄起怨来,破口大骂共产党,责怪共产党不念他的功绩,不给他一点出路。他近乎歇斯底里地吼道:"既然说我认罪态度好,为什么还要杀我?早知如此,我就杀他几个人,多杀几个!我有的是机会!"我和几个陪号都不理他。我从他身上拿出陕西省高级法院的刑事裁定书,默默地看完后传给另几个陪号看。
刑事裁定书简要地列举了李力的犯罪事实:1991年年3月29日下午2时许,携带配发的"五四"式手枪,开着北京牌吉普车,窜到长安县大峪乡信用社,戴上口罩进入营业厅,用枪威逼营业员赵宏、鞠蕊:"都不许动!把钱交出来!"他发现另一营业员王金荣在营业厅内打电话,就冲进安全门夺下话筒。赵宏遂按响警报器。李力慌忙退出安全门,在逃离时向柜台内开枪射击,弹头击在安全门栏杆上爆炸碎裂,弹片击中鞠蕊左侧颈部多处。李力在驾车逃跑途中被公安机关抓获。
刑事裁定书还说:李力以其平时工作成绩突出,立过功,系抢劫未遂且认罪态度好为由提出上诉,要求从轻处罚,但其以暴力胁迫手段有准备地驾车持枪抢劫信用社,并开枪射击,致伤他人,犯罪情节严重,其行为既不属犯罪未遂,亦没有法定的从轻情节,故其上诉理由不能成立。原审判决认定事实清楚,证据确凿,定罪准确,量刑适当,审判程序合法,应予维持。
陪号们看了刑事裁定书,谁也不说什么。
我问李力:"你还有多少钱?想吃什么?可以给你买。"
真没想到,他已经一文不名。我只好再次贴钱,买了三条烟和一个大西瓜,供李力和陪号们一起享用。以前碰到没钱的死囚,我也拿自己的钱给他们买过烟和食品。
就象一只被捆缚的恶狼,正因为连挣扎也不可能了,所以嗥叫得格外凶狠,李力被钉在板上,叫骂得越来越厉害。我陪过的几十名死囚,象这样的还没见过。但他越是叫骂,我们越不理睬。大约过了半个小时,也许是骂得没力气了,也许是他自己觉得没意思了,他不再叫骂,却大喊了一声:"我要揭发问题!叫人!"我们还是没有理他,但是把情况报告了管理员。当值管理员是西三排排长许宏利,当即进候刑室来笔录。
李力一下子揭发了好几个人,都是新城分局刑警队的同事,重点是Y。他说,那辆北京吉普是他偷的,但是Y出主意让他改装了一番;他和Y都在某酒点有投资,他一万,Y三万;Y和市检察院的Z有姘居关系;他和Y以及另一刑警L曾共同贪污办案时收缴的贿金一万元,三个人均分了;他还和刑警X共同贪污过办案时收缴的贿金4,000元。
在口述他揭发的问题时,李力的声调变得低而平缓;这件事情办完,他的情绪也变安稳了。大约11点,看守所副所长陶玉和来到候刑室,和李力交谈了好一阵。李力问陶玉和:自己什么时候上路?陶回答说他不知道,就是知道也不能说,因为这是纪律。李力又问,自己揭发那些问题算不算立功?能不能得到宽大?陶的回答还是既委婉又坦率:"你的揭发材料我们马上报给有关领导,决不耽误。至于算不算立功,能不能免你一死,那要取决于上面怎么看待。就你的罪行来说,恐怕不能赦免。当然,如果上面认为你的揭发很有价值,那也说不定会另有考虑。"这番话说得很高明,既让对方明白自己罪不可赦,又让对方保持自己的幻想,这就可以使对方的情绪相对稳定。陶走后没多久,另一个副所长郭志义也来了,让李力把他揭发的问题重新说了一遍。
午后,李力的情绪更加平稳,我就开始同他谈话。起初谈得比较生硬,我问一句,他答一句,而且多有谎话。我问:"你为什么要去抢钱?"他说:"做生意亏本,欠了债,被债主逼的。"这显然是谎言,但我并不揭穿,而是接着他的话问下去:"欠了多少债?"他说:"一万多元。"我又问:"你为什么要到长安县去抢呢?"他说:"在市区抢很容易翻把;去长安县,抢农村信用社,那就比较稳当,我抢到后开车跑掉,谁也抓不着。"这番话倒是真的,但他想得太简单、太天真了,结果偏偏在他认为不至于翻把的农村栽进了阴沟。
接着,他叙述了自己的作案经过。
"你算计得那么好,怎么会被逮住呢?"我听完后问他。
"警报器一响,附近的人都听到了,枪声他们也听到了。但我冲出去时,外面那么多人全都发木了,楞楞地站着不敢动。我没理会,只管上车,一发动就跑了。我开车跑了20多里,跑到引镇附近的一个十字路口,就没法再跑了,因为那里的人接到电话,已经用各种车辆把几条去路全堵死了。一大堆人守在那里等着抓我,我无法对抗,就被抓住了。"

谈到那辆汽车,李力说是一周前在文艺路偷的。"虽然锁着,但我一下子就能弄开。我玩车可油了。"说到这里,他露出了得意的笑容。"偷车没有预谋,是看到那辆车里没人,突然想偷的。我很喜欢汽车。本来我有一辆尼桑,是没收一个单位的,我把它扣住,自己玩了一年多,前不久才上缴。没车玩了,心里总觉得缺个重要东西,很不习惯,所以,在文艺路看到那辆北京吉普,就突然想到偷,而且毫不犹豫地偷走了。"
"偷车的事情你今天才交代,以前没认?"
"对。"
"为什么今天要认呢?"
"只有这样才能揭发Y。"
为了保住自己的生命,真是什么稻草都想抓呵。我对此很鄙视,但是没说什么。沉默了一阵,我让李力吃西瓜。也许是同我谈话使他感到舒畅,他吃得很有滋味,一连吃了好几块。
下午4点多,郭志义又来到候刑室,让其他陪号回避,只留下我作记录。他让李力把揭发的问题重讲一遍,然后在我作的记录上签了名,按了手印,就拿上走了。我继续和李力谈话。
"你和Y的关系怎样?"
"非常好。在新城分局,我和他的关系算是最密切的了。"
"他多大年纪?"
"40多岁。"
谈起Y和Z的姘居关系,李力说,Y的情妇除了Z,少说还有十几个,其中之一是省政府的秘书;但是近两年主要是和Z在一起。Z很漂亮,二十八、九岁了还不结婚,因为她真心爱着Y。Z在城西有一个独院,经常同Y住在那里。李力有个小情人,才二十二、三岁,叫H,是另一分局的刑警,他们两个也经常住到Z的独院去,Z专门给他们安排了一间房子。Y和Z,李力和H,四个人在一起玩,关系很好,还经常开着汽车到西安附近的县城游乐。每到一处,总是李力和H一间房子,Y和Z一间房子,就象两对夫妻一样。他们玩得很痛快,当然,玩起来花销大得惊人。
我在接触李力之前,已经听人讲过一点他和H的事情,但在初接触时总觉得不便动问。也许是因为接触大半天之后他对我产生了信任感,此刻,他竟在谈Y时主动谈到了自己和H的关系,这样,我们的谈话自然深了一层,而且可以触及实质了。
"你欠债上万元,不是因为做生意亏本,而是因为给H花得太多,对吧?"我水到渠成地把他前面讲的谎话端出来拆穿,已经不用担心会不会太刺激他。
"对,是这样的。"他笑了笑,很爽快地承认了事实。
我深信,他已经不再对我说谎。
"除了到处玩,我还给她买了许多衣服和首饰。"他向我说明了负债的真实原因。"但她从不向我要东西,所有东西都是我主动买来送给她的。我太爱她了!"
我沉思片刻,对李力说:"你之所以犯罪,表面上看是为了钱,实际上却是为了情。只就这一点而言,可以理解。"
李力显然想不到我会说出这种话来,因而听了之后很激动。但他更想不到我这话里包含着很复杂的意味。如果我进一步对他说,情与情不同,为情犯罪与为情犯罪不同,为情而死与为情而死不同,我想他也未必明白。他缺乏那种素养。一个沉溺于粗俗享乐的家伙,又偏偏具有极其危险的亡命徒的性格,他也许能够享有爱情,但是,他能懂得什么叫做真正的爱情吗?他能掂出爱情的分量吗?他能分辨形形色色爱情的复杂而微妙的异同吗?恐怕很难。
开晚饭了,李力不吃,他只想同我谈话。稍后,我要看新闻联播,他流露出因为谈话中断而失望的神色。我觉察到这一点,对他说:"半个小时,我看完就接着谈。"
可是,没等新闻联播结束,就进来了几个管理员,把李力从板上卸下来,重新戴好手铐,前后左右围住带出了候刑室。一场合乎逻辑的夜审。主审官是西安市公安局副局长柳启元,参加审问的有新城分局局长和市局纪检室的一些人。内容当然是李力上午揭发的那些问题。审问在西三排管教室进行,时间很长,直到后半夜,即7月7日凌晨1点半才结束。不仅作了笔录,还录了音。在这期间,陪号们在候刑室里没事,就随便议论起来。对于李力在临刑前突然扯出几个同自己关系很好的人,陪号们的看法是一样的:象Y那样的人的确很坏,应该揭发,应该依法惩治,但是李力在这种时候扯出他们,纯粹是为了给自己争取一个苟活的机会,太卑鄙了,真是一个坏种!至于那几个被揭发的人现在怎么样了,陪号们各有猜测。有的说肯定已经抓起来了;有的说可能先隔离;有的说象这样的多了,更严重的也多得很,不会怎么样,即便被人揭发,也大不了给个行政处分。
李力回来后,也许是因为在夜审中感到了一点希望,显得颇为兴奋,但在兴奋中仍不免流露出疑虑。他不肯睡觉,要我继续和他谈话。于是我打破了原来排好的夜间值守班次,让其他陪号都睡,我一个人继续同他谈。我盘腿坐在他旁边的床板上,刚问完夜审的情况,他就迫不及待地一再重复白天已经提过多次的问题:揭发那些问题能不能算做立功?能不能因此免他一死?尽管他又反复说什么他不怕死,已经作好了死的准备,还是不能遮掩他实际上非常怕死的心态,使人感到可怜复可悲。他头枕在被子上,尽量朝我这边侧过身子,两眼放光,紧紧盯着我,显然把我当作生命中最后一个值得信赖的朋友了。我望着他那神情,就抑制了内心的轻蔑,真诚地帮他分析了几种可能,对他说,以罪行论,他是无法活下去的,但是上面这样重视他揭发的问题,那就有可能要么减刑,要么暂时留下他这个活口;当然,也可能仍然按原计划马上处决。李力认真听着我的分析,神色显得凝重起来。
我继续说下去:
"你又何必一再强调自己不怕死呢?真正不怕死的人,决不会一个劲地宣称自己不怕死,甚至压根儿不说这种话。其实,承认自己怕死并不一定可耻。一般人都希望自己活着而不愿死,受到死亡威胁的人,求生欲望更强,这是天底下最重要的逻辑。然而谁都难免一死,这就有了为什么死和怎样对待死的问题。象你这样因为犯罪而被处死,当然死得可耻,你怕不怕都是一样。但即便如此,也还是存在如何对待死的问题。我在这里两年多时间,送走了几十个上路的人,多数比你年轻,他们中的多数又都表现得若无其事,满不在乎,甚至显示出很豪迈的英雄气概。我对此并不欣赏。某些愚昧的家伙,根本不懂得应该珍惜一切生命,根本不明白既无权剥夺他人生命也无权毁灭自己的生命,他们把生命当儿戏,只能受到谴责。反过来,有些人一判死刑就吓得屁滚尿流,则只能让人看不起。我认为,无论什么人,到了必死的时候,总应该死得象样一些。就你来说,既然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那就应该认真反思,忏悔自己的罪过,净化自己的灵魂,从而沉静地迎接死亡。你既不要装得象个英雄好汉,因为你根本不是作为英雄好汉死的;你也不要吓得魂魄出窍,让人耻笑你,说你连狗熊也不如。"
李力默默地听着我这些话,看来被触动了。他第一次显得那么深沉,而且变得较平静了。他用一种低而有力的、确实发自内心的声音回答我说:"你放心,如果真得马上去死,我一定象你说的那样,死得象样。"
我又强调了几句:"重要的是你到最后要把自己当人看!在临死之前痛悔自己的罪行,在痛悔中实现升华,从而做到带着一颗净洗了的灵魂告别人世,你临刑时的态度就会趋于平静,相对来说就能给人留下较好的印象。"
"唉,李老,我认识你太晚了!"李力喟然长叹,低下了头。
沉默片刻,话题又转到他和H的关系上。李力说,他非常爱这个女孩子,真心希望她好。我问:"除了H,你还有没有别的情人?"
因为心态已经改变,李力说话不再有什么顾忌。他坦率地告诉我,自己虽然不象Y那样有十多个情人,但五、六个还是有的。他又说,除了情人,他还玩过几个女子。六、七年前玩了一个临时抽到派出所帮忙的年仅16岁的女孩;三、四年前在公共汽车上对一个不相识的女子产生好感,就跟到那个女子家去强行发生了关系,那女子看他是警察,没敢反抗。
我感到一阵恶心,但是已经不好再说什么。
"4点半了,怎么也得睡一会儿了。"我强行结束了谈话。
7月7日,我只在凌晨睡了两小时,李力却很安稳地睡了一上午。中午,他继续和我谈自己的家庭和朋友,情绪不错。下午,他又睡了一觉。晚饭前,他再次被提审,回来后告诉我,人家对他说:想开点,就那么回事了。谁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但他已经变得很冷静。
最后一夜,他仍然和我长谈。他不仅嘱托我将来替他看望H,而且嘱托我也去看看Z。他说:"Z是好人,对我不错。"说到这里,我问他:"你同Y和另几个刑警队的同事关系那么好,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揭发他们?"
"我死了,他们还活着,我不甘心。我不能让他们在我死后还活得那么潇洒。"
谈到他的工作,他说,他的二等功是这样立的:89年春夏之交,他假扮成工人,打进"工自联"核心机构,把"工自联"的活动情况摸得一清二楚,后来,正是根据他搞到的情报,把"工自联"的头头们全都抓了起来。
"我不能不做这些事呵!虽然我内心也同情学生和工人,但我还是得去做这些事情,因为我是警察,而警察只不过是狗罢了!"
对此,我只说了一句:"警察并非全都是狗。警察中也有真正的人,很好的人!"
凌晨2点半,我对李力说:"无论是否上路,你都应该有个好精神。睡吧,好好睡!"
"李老放心,我一定象你说的那样,上路时死得象样!"
7月8日清晨,太阳照样升起。我走到铁门前,从小风门望出去,透过走廊的窗玻璃,看到楼前各色鲜花开得正艳。回头看看李力,他还睡着。他的最后一觉睡得很香。
铁门打开,六、七个管理员拥进来。李力醒了。我让陪号们为他开铐卸板,我自己则最后一次往他嘴里塞了一支烟,并最后一次为他点燃。他很平静,最后一次对我说:"我一定会象样的。别了,李老!"
我亲自搀着他的胳膊,把他送到候刑室门口,交给管理员。
(2006年3月29日于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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