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记得十多年前,我在中国书法网“半月谭”栏目里主持过一个有关“书法文化内涵的缺失”的话题,曾提出过“如何产生新的书法创作范式”的问题。十余年间,此问题时常萦绕我心,进行过不断的尝试,试过“毛笔写新诗”“书写意识流”等方法,都没能解决问题。
当时,我还提出了一个“大书法”创作概念,即在由“情感的触动——文字的生成——书写的定格”等一系列过程共同支撑起的一个相对完整的文化生长空间里,书法是最后精彩的收官,给变动不居的精神活动留下了一个具体可感的痕迹。我举颜真卿的《祭侄文稿》为例:它将作者其时的情绪、思考,甚至失误的痕迹都一一呈现在纸上,使文学创作与书法创作这两条相对独立运行的轨迹在此交汇,相得益彰。我想,这世界上也许还没有任何一种艺术作品能够做到这样,这也是书法最具独特魅力的地方。在中国古代,文化史上站立着的大都是一尊尊以自身为素材而成就的精神形象,而书法是在古代没有影像存留的条件下,保存古人精神风貌、生命痕迹的最好形式之一,它也是包含精神个体生命信息容量最大的一个文本。在“大书法”的生成系统中,书法不是目的(也不见得一定是最后的结果),呈现出“书写那个人”的精神风貌,才是最重要的!
古人的毛笔书写行为因有实用的支撑,虽没有太明确的创作意识,但其形式多样、种类繁杂、层次丰富,像一片原始森林,自成一个相对完整、自洽的文化生态系统。今人则不同。因毛笔书写的实用性几近于无,将毛笔书写行为定位为艺术创作,并使之成为书法存在意义的主体,而实际的书写行为,却少有生命意识的流露,故虽曰艺术创作,能体现的通常只是技术方面的内涵。在“大书法”创作概念里,仅有技术内涵方面的支撑是不够的,就好像一只脚不能支撑一个人的站立一样。
无法改变今人书写基本是“抄”的事实,既便是书写自己的诗文,因文字初稿(可能承载文字生命信息内涵最本真、最直观、最丰富的方式,在此之前的信息无法留痕)的形成,也极少是用毛笔书写,所以抄自己与抄前人的作品没有本质的区别。再加上中华文化语境的整体疏离,可以说现今绝大多数的中国人对意境、音韵、墨象等古典文化之美,已经十分陌生,甚至根本无法感知!“美”与“不美”,只是“传说”。这些都使书法存在的土壤日渐萎缩,如同一只盆景。盆上之花木,如何与屹立在天地间的参天大树相提并论!这是另一个话题。这里不展开。
毛笔书写如何与当下的“我”产生关联?这是一个大问题!既然无法摆脱“抄”的命运,但又要呈现一个鲜活的“我”的艺术形象,这其中的矛盾如何解决?
书法是综合艺术!好的书法作品哪怕只写一个字,都能体现出汉字的综合之美,都存在着“字形”与“字意”两个方面的内涵。“字形”与“字意”的生成机制并不相同。字形属于视觉艺术范畴,与绘画相近;字意属于文字——思维范畴,与文学相近。人们面对书法,欣赏字形之美时,近乎本能地会向字意方面延伸,并试图找到二者之间的关联,然而二者之间却并非简单的一一对应关系……
汉字是象形文字,每一个汉字都有独特的造型,也有极大的可塑性。当对字形的塑造向拟人化、拟物化(可名之曰“墨象”)方向发展,“所拟之人似‘我’、所拟之物也似‘我’”时,就被赋予了强烈的主观色彩,进而衍生出具体可感的内涵,但又无须一一坐实,妙在“似与不似之间”。“墨象流”即为书法。
但这种自我的笔墨艺术形象毕竟十分抽象、幻化,且多歧义,所以需辅助的文字加以固化与解读——旁白(类似于边款、题跋、注释的综合,但要开放得多。可与正文参看,也能独立成章),共同支撑起一个“自我”的艺术形象,就像“人”字的一撇一捺。
旁白的根据是“字意”。字意缘“字象”而生,通过象形、拆字、解读……等方法来编织意象流(而非根据文章的内容,这就与先在的文章,产生了距离。本质上就不再是“抄”),具有极强的主观性,往往与当下的“自我”暗合,妙在“有无之间”。“意象流”接近于诗歌。
文字的意象在有无之间展开,墨象在似与不似之间展开。这里需要一个更高的主观意志——灵感与匠心,将她们整合起来,形成一个新的毛笔书写的可能空间。这也是一种新的实验与体验。
“墨象流”与“意象流”二者的关系是:欣赏书法形象时,以“墨象流”为主,“意象流”为辅;品读书法内涵时,以“意象流”为主,“墨象流”为辅。她们共生互动,各行其是,时有交触、碰撞,产生火花,但又无需一一对应。像一对相亲相爱却又极具个性、独立性的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