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林旧忆(二)

邓代昆

书林旧忆（二）                       
邓代昆

    少年多己模糊难追，唯与吴公谈艺者，尽皆明晰如昨。一日夜也，与公相守萧斋，余以书艺之“涩”字请于公。公捋髯拈须曰：“‘涩’者，视而可见，体而可感，要言之，‘涩’者，“阻”也。书之所谓雄浑、沉厚、凝重、皆托彼而生也。剖而言之，涩有二义：一曰势，指乎笔；二曰貌，状乎画。心闲手敏，沉着痛快，描势也，茹文含质，丰筋强力，状画也。画依于势,势寓乎画，舍势不可以言画,舍画罔难谈势，合而一之，方可以言书。蔡中郎曰：‘书有二法，一曰疾，一曰涩，得此二法，书道尽矣。’然二法所归，实亦不过一‘涩’字耳。”余曰：“疾非速之谓乎？涩非迟之谓乎？公今合二法为一法，岂非以南辕而求北辙，强方枘与谋圆凿，亦太难哉！”公曰：“唔，此大谬矣！疾非不能涩也，涩非专事迟也，‘势’之谓也。担夫争道，逆水行舟，势岂不疾耶？然用尽气力难行故步者，在阻涩也；宿鸟投林，渴骥奔泉，岂无阻涩耶？然跨壑渡涧，冲云破雾者，在能与阻涩抗争，奋力勇进者也。善涩笔者，或迟或速，自能得心应手，素不能涩而能真迟速者，余则未之见。”余曰：“何故？”公曰：“汝不闻孙虔礼‘带燥方润，将浓遂枯’语乎？带燥方润，注墨之法也，将浓遂枯，摄墨之法也，二法攸归，舍‘涩’奚适？又卫夫人云：‘丰筋多骨者胜，无筋无骨者病。’手既不能摄注也，笔缓则墨滞，笔速则墨滑。滞，筋何以附？滑，骨何以立？故是速是迟，皆为病焉。”余曰：“然则如何能得涩耶？”公曰：“涩之求也，首在笔力。初习涩也，行笔宜慢，似阻似抗，时时顿挫，步步为营，务使手能摄墨，毫能自起。古人作书，身固脚实，稳如泰山，回臂扭筋，指如铁爪，皆尽一身之力而导送之。待功力深至，快而愈涩，登堂入室，扃钥自得矣。”余曰：“笔不过一管，纸不堪一戳，何须用如此力气？”公曰：“噫，欲其涩贯也哉！气贯则筋健，得所谓含忍之力也，笔涩则骨立，得所谓果感之力也。蔡伯喈之‘下笔用力，献酬之丽’，真真书家语也。力既生，尚要一一善用，藏头护尾，灭迹隐端，劈锋铺毫，中锋逆出，步步顿挫，毫偃毫起。大抵用笔之法，亦不过如此耳。既得之也，不求骨而骨立，不思筋而筋健，不期涩而涩至矣。”余曰“公今所言，‘涩’之作也，皆在书者之本领，而墨之干湿，纸之精糙，毫之强弱，能与之无影响耶？”曰：“影响甚大。然亦关乎书者好恶习尚，研之既久，自能克而善之。”余曰：“古人论书，多有‘惊电流光’、‘骤雨旋风’类语，假令已得涩法，是否则应尊快书为上乘？”公曰：“此亦大谬矣！大凡书之为妙，通乎人性，近乎自然，当速而速，超逸之机，当迟乃迟，赏会之致。设若繁弦终朝，余韵安在！矜持累年，未老先秋也。世有少年子，率性任气，诡言发乎情性，每一作书，气昂昂然俨有凌云之志。鸦栖蛇窜，狂呼乱叫，自以为得意者，实不过阴阳家之驱鬼符耳。汝今正值英年，亦最易率尔奔轶，慎勿蹈入此辙中。日来新得数句，今抄予汝，于今夜之谈或有助焉。”公遂抄曰：
知笔从来数蔡翁，涩疾二势古今同。
个中三味谁知晓，艺海高人松雪翁。
五指力齐四指争，安吴南海语何新！
天生一个包才子，虎卧龙腾喻亦真。
悬腕提空有何难，工夫深处自天然。
米翁颠逸好夸饰，一段佳谈五百年。
灭迹隐端王逸少，藏头护尾蔡中郎。
都因说破书中秘，浪博声名日月长。
中截功夫久不传，今人逞力画之端。
天生一个包才子，吹涛煽焰卷狂澜。
墨欲枯时还欲浓，万千变化意无穷。
鲁公自得秋云意，一稿传今百世宗。
    抄毕，公合衣而卧。烛影摇曳，万籁阒寂。听斋外风雨萧萧，忆正梅子欲熟时节也。

邓代昆

邓代昆《广艺舟双楫注译》稿1

邓代昆

邓代昆《广艺舟双楫注译》稿2

邓代昆

邓代昆书团扇 王安石《游褒禅山记》等文(局部)

邓代昆

邓代昆书斗方 “旧作六首”

邓代昆

邓代昆书中堂 岑参《山房即事》

邓代昆

邓代昆书中堂 王禹偁诗一首

邓代昆

邓代昆书中堂 杨万里诗四首

邓代昆

邓代昆书斗方 “旧作六首”

邓代昆

邓代昆书中堂 岑参《山房即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