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书评】吉狄马加|缟夜炫昼——刘正成《地狱变相图》历史小说集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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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狱变相图》

文｜吉狄马加

刘正成先生是书法大家，也是文学家。时下许多以书法家自居者，容易追逐时髦，只知从视觉效果上寻求刺激，大概不大懂得书法这种传统的艺术，原本应该是文人心手合一的一种修炼，是一种自觉成性的书写习惯与境界。一般来说，传统意义上，文学的境界高低，直接决定着一个人书法境界的高低。王羲之《兰亭集序》一文本来是魏晋以来千古文章的典范，当然其书写也是行书中的经典；苏轼诗文，宋以来罕有出其右者，其厚重朴茂而又文气雅致的书法也堪称一代风流；明代傅山、徐渭在诗歌方面都是一等的高手，书法也自成一派。只不过到了现当代，学术分科过细，久而久之，人们容易忽略学科之间内在而必然的关系。刘正成以书学成就名扬海内外，以至于他在文学方面的才华被遮掩。当人们翻看他的历史小说集的时候，我相信许多人都会惊讶。何况这些小说内容不仅是有关中国古代文化人物的小说，而且这些小说基本上都是写于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只有一篇《庄周自传》写于1989年。那时候正成先生风华正茂，年龄大概在三四十岁之间。现在回过头来读这些写于三十多年以前的小说，每读一篇，都让人不禁发出许多感慨，为历史中那些错综复杂而含义丰富的文化人物，也为正成的精彩书写。没有深厚的历史文化修养，就难以写成如此成功的历史小说。这些丰厚的修养，这些源远流长的文化储备，必然会如苏东坡在诗中所描绘的情境：“峰多巧障日，江远欲浮天”。一时被遮蔽，终究却流长。苏东坡看似描写两重情境，其实是一种但书意义上的递进。

历史的书写与小说的书写，原本是一种悖论式的状态。对历史书写的要求必须是客观而真实的再现，而小说的书写则需要想象与细节。按理说小说的写作方式是历史学家最为排斥的一种方式，但是从美学的角度，历史小说这样一种文体却给欣赏者带来了崭新的愉悦体验。当对历史细节进行的学术考证中止的地方，则是小说艺术的想象可以运行的起点。历史小说，应该是对新的历史意义再次孕育和生成，是人类对于历史空间的另一种极有趣味和巨大价值的拓展。大概怀素在《自叙帖》中对书法家颜真卿的记叙是这样的：“颜刑部，书家者流，精极笔法、水镜之辨，许在末行。”在该篇自叙中，我们也可知小宗伯张正言在为赞颂怀素的诗歌所写序中说，颜真卿早年为其教过笔法。如上所列，关于怀素与颜真卿的交往，我们所知并非很多，而如果读刘正成的小说《怀素自叙》，仿佛给我们在历史的想象中打开了一扇窗户，透过这扇窗户，给我们展现了唐代京城书法圈或文人圈一场细致入微而又放诞豪饮的交往盛宴。其中书法圈两位主要人物颜正卿和怀素在小说中重新复活，这是历史学者在缺少史料或者在有限的史料中根本难以做到的，而小说却可以在其想象的逻辑中完成。历史学著作可以做到真实，但那是有巨大缺口的真实；历史小说可以在历史真实的基础上虚构，但那是比简单的真实具有更高意义的真实，如此说来，任何一部能引人入境的历史小说，其历史的价值与欣赏的价值都不容低估。譬如北宋曾主导过变法的王安石与乌台诗案的苏东坡，他们二人的历史交集在历史文献的记载中是断点式的，其脉络和线索如云中龙爪，几乎连草蛇灰线的踪迹也难以追寻。而刘正成在他的小说《半山唱和》中，却让这两位千年以前极有才华与个性却在官场政治上的冤家对头，隐藏于各自胸中的歉疚和块垒在金陵的重逢中和盘托出，有诗意的互相缠绕与化解，也有佛禅的比喻和顿悟：“王安石发出一串朗声大笑，然后用颇为夺人的目光盯住苏东坡喝道：‘但有一切，总归斩尽！’苏东坡一听，知是曹山机锋语，便也应道：‘忽逢父母则将如何？’‘拣什么？’‘争奈自己何？’‘虽奈我何？’‘为什么不杀?’’无下手处。’哈……‘两人同时爆出一阵大笑。”这则采自禅宗《传灯录》中的机锋转语，对大千世界、人间有情的无情斩断，通过北宋的两位历经生死风波的文坛泰斗之口转述，应该是合适而又具有惊世骇俗的效果。这也是人类文化景观一次霞光般的呈示，也是小说虚构魅力对于历史细节的一次无限再现。

刘正成结集出版的历史小说一共有十篇，篇篇皆有极花峰转之处。每篇看似写历史人物，其实也是站在文人在场的角度与方位，对人们内心的一次次超越与关照。无论是怀素那种书写时“飘风骤雨惊飒飒，落花飞雪何茫茫”的超然与癫狂，还是苏东坡满肚子“不合时宜”的喟叹，亦或在《地狱变相图》中，画圣吴道子在心魔的驱使下，对艺术上的竞争者皇甫轸痛下狠手、雇人将其杀死，确实有着对艺人之间残酷竞争时因妒忌别人才艺而堕入魔道的揭露和预言；当然也有对孔尚任一片玉壶文心的体认，那种在山河板荡时，万丈红尘中不乏承载坚贞情义的柔弱芳心，侯方域的诗句可以看作是对情人李香君的赞美：“清溪尽是辛夷树，不及东风桃李花”。过去的历史是人类的秘密，而关于历史的小说则是秘密中的秘密，是人类生活的胜境，那里有无限的风光等待我们去领略，正如在春天里可以“缟夜炫昼”的桃李，它们自身的灿烂与洁白，胜过所有的辉煌。

正因为有着缟素般绚烂的文化铺垫，我相信，正成先生的书法艺术也必然厚积薄发，有着它炫亮当下的道理。

（作者系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书记处书记，当代著名诗人、文化学者）

（来源：刘正成书法 公众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