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陆的简化字运动基本失败
朱中原:提倡简化字的人认为,繁体字笔划多,不适合工农大众书写,不适合教育普及化,不是理由很充足吗?
顾则徐:这是他们最主要的理由,为底层大众的利益考虑,政治上绝对正确,似乎非常诱人。这是个沙滩啊,非常美丽的沙滩,美丽但不能在上面造房子。标准的楷书汉字是不是难写呢?从笔划通常比较多来说,确实如此。“飠”比“饣”笔划多,难写。在没有进入电脑时代时候,不使用打印技术时候,从书写角度来说,确实如此。这正是以钱玄同为代表的那批人最受吸引的地方。但是,无论是钱玄同还是鲁迅,还是其他文人,他们自己说过自己写字很困难了吗?没有,他们是高级文人,熟练掌握文字的书写,文字书写对于他们来说不成困难。他们杞人忧天,跑出来代替工农说话,当时主要的教育任务还不算真正的基础普及教育,而是扫盲,是帮助工农大众识字,于是,就说让工农分子写“飠”困难,笔划太多,写“饣”简单,省力。似乎很符合客观,是事实。
但是,他们忘记了另一个事实,正是工农,是社会底层分子,是低文化程度群体,就主要解决的是基础教育,或者就是当时要解决的识字运动问题,他们本来就不需要多写字。写“飠”确实比写“饣”多笔划,多花了点力气,但本来就是很少需要写字,多花的这点力气根本就是可以忽略不计的。也就是说,对很少需要写字的人来说,写“饣”比写“飠”所省下的那些力气,并不具有意义。所以,要为工农大众省点写字力气,这个理由根本站不住脚,而用这个理由来人为改造中国文字体系,完全就是瞎折腾。在今天这个一般人很少用笔书写,而是依靠打字机、打印机的时代,“飠”与“饣”的笔划多少问题,更是没有意义。
朱中原:简化字运动事实上成功了啊。我们不都是写简化字?
顾则徐:不,简化字运动并没有成功,只能说在中国大陆地区获得了暂时成功。刚才我说了,简化字运动不能依靠人们的自觉接受实现,而只能通过国家权力,通过国家法令强制执行,这就形成了一个无法解除的矛盾,权力边界和文字使用边界的矛盾。权力边界和文字使用边界是两回事,权力边界限于中国大陆,汉字使用则远远不是这个范围,还有台、港、澳,还有新加坡,有大量散布在世界各地的华人。再宽泛一点,比如还可能考虑日本之类,你去日本,不懂日语,但你如果用标准的楷书汉字书写,你可以跟日本人互相猜出比较多的意思进行交流,可以获得帮助,遇到什么事情可以请求报警。一定要放弃一个观念,总认为汉字就是中国的,要树立起汉字是世界文字的观念。仅仅在中国大陆,怎么可以说是整个汉字的简化运动成功呢?我们都写简化字,只是因为我们生在大陆、身处大陆而已。
汉字简化运动导致了两大文字壁垒:一是中国大陆与海外之间的壁垒,一是当代中国大陆与以往中国之间的壁垒。从我们大陆本身的文化传承来说,由于简化汉字,文化导致了一个巨大的断裂。中国历史上有两次巨大的文字文化断裂,一个是秦朝,一个是当代。韩国朴正熙废除使用汉字,他自以为是树立了民族尊严,其实是毫无尊严,因为他丢掉的恰恰是大韩民族历史,丢掉的是大韩民族文化。我们不是朴正熙废除汉字,不是韩国朴正熙那样自杀,但我们也是在自宫。使用简化字,不允许使用繁体字,经过几十年的巩固,文化的断裂被固定了下来。今天中国大陆的人,一般的人,多数的人,几乎不能读民国以前版本的书了。我们能做到民国以前几千年的书,都用简化字重新印刷一遍吗?做不到,至今无法解决这个问题。大量典籍,只能搞影印,只有很少数人才能流畅阅读文字。
汉字简化运动是为了大众,但恰恰是伤害了大众,把大众排斥出了很多书的阅读范围,剥夺了他们的权利。一个人如果试图阅读民国以前的书,必须要解决二次识字,第一次识字是基础教育时候的简化字识字,第二次是繁体字识字。我前面说了,现在书法家们非常严重的基本功问题之一是识字不多,识字太少。识一万字是最起码的,但很多很多号称为书法家的人做不到。要做一个好的书法家,不是一万字,必须要认识二万字左右才行,能够熟练书写的字不少于一万。顶级的书法家认识的字,不会少于二万字。文人书法绕不开识字关,别人可以不去第二次识字,书法家不行,必须要经历二次识字。这是今天中国大陆的书法家比民国以前书法家多出来的痛苦,是一种创伤。
朱中原:要两次解决识字问题,确实麻烦。
顾则徐:好在认繁体字比较容易。
朱中原:比认简体字容易?嗯,似乎是这样的。因为繁体字本身表现了中国文字的内涵,既能很好的表意,也能很好的表音。
顾则徐:是。容易很多。繁体字,也就是标准的楷书字体系,笔划比较多,写起来确实比较花功夫。但是比较简体字,繁体字好认多了啊。民国时候,读一年书,读书认真的人可以写简单家信了。读三年书,写家信基本没有什么问题。那时候大量军人、将领,不过就是读过两三年书,甚至只有一年。不具备初步的识字能力,不是在大刀、弓箭的时代,而是在枪炮、飞机时代,怎么做将军?彭德怀只读过两年书。现在学简体字,能做到吗?简体字为什么难认?比较繁体字,字跟字的关联被大大降低了,不便于联想、贯通,不便于举一反三。
朱中原:是的。像清代的训诂学,就是专门通过对汉字的形、音、义来解决先秦典籍的问题。这个可以说,恰恰是建立在对繁体字研究与整理基础上的学问,可是简体字却做不到。
顾则徐:许慎在《说文解字》中系统解说的指事、象形、形声、会意、转注、假借,繁体字的楷书标准体系的保守性,正是保守在这个精神基础上,为认字提供了极大的便利。简化字主张者犯了一个很大错误,对于大众来说,写字和识字,识字才是第一位的,是最要紧的。简化字方案减少了写字的笔划,但增加了识字的难度,这是致命的,多耗费了中国人很大精力。凡是“飠”,都跟“食”有关,用“饣”,视觉上无法产生联想,必须要解说“饣”就是“飠”,才能进行联想。问题不仅如此,“飠”可以做左右结构汉字的左边旁,也可以是右边旁。“飧”字,右边旁的“飠”,你能用“饣”取代吗?不能。简化主张者也知道,所以不敢这样做。不仅左右结构汉字,在上下结构汉字,“饕餮”,下面的“飠”底,能用“饣”取代吗?不能。搞简化字的目的是为了简单化,但实际恰恰不是简单化了,而是复杂化了。
朱中原:本来一个“飠”就行了,现在又搞出来了一个“饣”。
顾则徐:简化字方案不顾指事、象形、形声、会意、转注、假借的汉字保守精神,搞革命,结果搞的是不伦不类的革命。你用“饣”取代“飠”,其实根本取代不了,结果就只能打破原有统一的体系,把一部分“飠”改成“饣”。又是“饣”,又是“飠”,精神分裂,认字难了。
朱中原:确实啊,都是“飠”,认起来多方便啊。又是“饣”,又是“飠”,尤其对孩子来说,太难了。跟孩子说“饣”就是“飠”,孩子肯定糊涂掉了,既然都是“飠”,为什么又要“饣”呢?呵呵。
顾则徐:做中国人非常苦,终身要遇到很多担惊受怕。每个社会都会有各种奇思异想的人,中国、外国都一样。但中国有奇思异想,不得了,可以吓死人的。你不知道他是不是拥有权力,不知道他是否跟权力结合、接近,万一这样,那就折腾了,把人搞死了。奇思异想,大家觉得好,自然就去学他、听他。问题是大家不觉得好,不要去学他,不要去听他,但他通过权力,命令你必须去学他、听他。
朱中原:这种痛苦和宿命与生俱来,从秦始皇灭六国文字就开始了。我觉得,秦始皇统一中国,灭六国文字,对于中国的文化、中国的文字来说,是一个历史的大倒退。你觉得简体字问题,将来该怎么办?
顾则徐:简体字在中国大陆,只是暂时的成功,这种成功仅仅是权力之下的法定文字体系。法定文字,法律规定使用某种文字,这是全世界普遍做法。但不能误解,这不等于规定某种文字必须怎么写法、怎么拼法,没有什么国家去做这样的法规规定。一个国家规定使用英文,这只是原则,具体一个英文单词怎么拼法,不会去搞什么法定。
文字的基础是典籍,典籍繁杂,所以要字典。人们使用文字,字典是范本,字典是一种总结形式,未必就完整、准确,人们可以从典籍中寻找更具体的来源、出处。中国在秦朝,法定秦小篆为规范用字,这种规定深入到了比较具体,但还是有限,是很谨慎的,不是进行绝对排他,至少人们可以写隶书。汉朝对文字进行系统总结和研究,有了以《说文解字》为代表的字书,或者说字典,这种字书不是法定的,不是用权力指令人们必须按照这样写字。民国国民党政府开始搞简化字方案,破了世界文化史的规矩,政府权力延伸到具体一个字该如何写上面了。
二十世纪中国史是革命史,不是看谁更智慧,而是看谁更革命,更革命的人胜出,所以什么都是革命,文字当然也逃避不了革命的命运。但是,革命对于一个民族来说,永远只能是暂时的事情,因而所谓成功就也只能是暂时的。决定一切的不是当下,而是将来。时间是最无情的,当下的命运是由将来决定的。不是简体字,而是简体字方案,一定会在将来被淘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