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送禮
在監獄中老師收我做學生,可以肯定地說:不論老師過去有過如何得意的學生,從感情上來說誰都不會比我更深。老師不止一次地囑我出去後一定到他家去,還說地址忘了也不要緊,只要到富民路近延安路的一頭,見到一公用電話處一問就知道。馬路邊戴着紅袖章的人也可問,只要問起陳巨來他們都會指點給你我住在哪兒的。
一天老師從毛選中翻到一條印鑒,說要送給我一件最好的禮物。我初一聽要送我最好的禮物,心想什麽禮物?
吃官司改造,人在裏面,還能有什麽最好的禮物。不過立刻又想吃官司改造,人在裏面,不管送什麽都是最好的禮物。哪會是什麽禮物呢?我想。
老師邊說要送我最好的禮物,邊慢慢地拿起毛選,從毛選中取出一張宣紙條,遞到我面前說:“喏,這是最高的禮物了,送給你!”
我接過來一看,原來是打着五個印鑒的宣紙條。這紙條不說印鑒的好歹已是夠好看了——一條雪白的紙條上蓋着一個個鮮紅的印。
老師側身過來指着其中的一顆印說:“這枚‘韶發’印你看刻得多好啊!一邊大一些,一邊小一些。安排得是那樣得體、穩重。這是一隻名貴的秦印,而且是秦始皇時期的秦印,特别名貴。這隻圖章在我家裏,你出來後送給你。”
我被這紙條中的一枚印鑒吸引住了,來不及去回答要不要,也來不及爲這禮物道謝就急急地問:“這是什麽,是什麽圖章,好象刻的是燕子和魚嘛!不象文字,難道是最早的象形文?”
“噢!這圖章!這圖章刻的確實不是文字,是燕子和魚。你看!”說着老師用他那像女人一般瘦小的手指指着印面,“這是一隻燕子,這是二條魚。這枚圖章叫做魚燕相通,一般用在互通的書信上,表達寫信人希望經常通信的願望。魚的回遊,燕子的去來都表示往來不絕,表示寫信人美好的意願。”
“哦!”我真想不到,圖章還有這一種用法。
“你以後也可以刻一隻,與要好的朋友通信的時候,寫完信蓋上一個印,表示希望多通信,往來不絕。”
“是!”我點了點頭。
我小心翼翼地看了一會,又小心翼翼地把它夾進了《馬克思恩格斯選集》中。
老師好像又想到了什麽說:“我家中還有一隻印床,紅木做的,是×××送給我的,你出去後也送給你。”
我不由得心中歎了口氣想:現在是什麽時候,我出去是什麽時候。中間還有五年多,以後的路誰都說不準!不要說五年後的事,先過好眼前的日子再說吧!
老師稍息了口氣又說:“這印床是×××送給我的,我也沒用過,其實篆刻家是不用印床的,圖章稿印好後就拿在手上刻了,最快的急就章,連印稿也不需要,把章面用墨一塗黑動手就刻。只有刻字匠才用印床。”
我想:奇怪!既然篆刻家不用印床,還說送給我做什麽!不過又想:這是老師喜歡我說給我,我且答應着再說,到時候還不止怎樣呢!
老師又說:“我過去送東西最多的就是圖章,不管人家結婚還是做壽,我也都送圖章。我總是到廣東路文物商店買印石的,那是只要一元錢一方的明青田。我挑二方,磨掉章面從新刻了送人。”
“你是不是把石頭再磨磨新,好看些?”我問老師。
老師像要磨他的印石那樣,急急的答:“哎!不能磨,不能磨!一磨就不成明朝的青田了,新青田不名貴。”
“唔!要明朝的青田才值錢?”我問。
“當然!新的青田要多少!明朝的青田才值錢呢!”老師又說,“文物商店賣石頭的人也認得我,我送得最多的就是圖章。”
我打趣老師說:“哦!你送禮倒便宜,只送二元錢!”
“什麽!二元錢!”老師顯然不滿意我的說法,“我送的是我的篆刻,什麽二元錢!人家還特别喜歡我刻的圖章呢,人家結婚我只送二方圖章全家去吃喜酒還歡迎得不得了。”
“那麽你的圖章有什麽好?有什麽特點呢?”我又問。
老師說:“我的圖章特别的地方就是左右對稱的篆文或篆文中對稱的部分,你若中間一折它必然會重合。”老師又說,“說到好,我的圖章在方圓變化中方方顯得隽永勻稱。有人說我的篆刻像美女一樣,若再長一些會覺得太長;再短一些會覺得太短。再胖一些會覺得太胖;再瘦一些便會覺得太瘦。總之是恰倒好處。”
“哦!是這樣。”我忽然又想到了藝名,我便說,“老師,你給我起個藝名吧!”
“好,好!嗯……”老師思索着,顯然想給我取一個好名字。
我自作聰明地搶了出來:“老師,你名叫巨來,我就叫後來吧!跟在你的後面慢慢來,怎麽樣?”
“哎!不好,不好!這不像名字了……”老師像是還要說些什麽似的,但未說出口。
我看着老師的神情,聽了老師的回答,覺得自己說錯了口。你想:我叫後來,那老師不就是先來,豈不成了死人了嗎!于是我再也不敢開口了。
老師呢!好像還在思索一個好名字,但他結果還是沒有想出個好名字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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