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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10-13 14:02: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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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海粟的风采
我认识刘海粟先生是一个比较偶然的机会。
在见到刘海粟之前,他有两件事情让我大为佩服。
一件是人体模特事件,被称为五四新文化运动中的一件大事,也令刘海粟成为当时家喻户晓的人物。1915年,刘海粟创办的上海美专雇了一个名叫“和尚”的15岁男童任人体模特,1916年改请壮年男子为全裸模特,1917年美专举行成绩展览会,陈列了人体实习作品。一天,城东女校校长杨白民携妻女前来参观,至人体写生习作前惊骇不能自持,大斥:“刘海粟真艺术叛徒也,教育界之蟊贼。公然陈列裸画,大伤风化,必有以惩之。”一时舆论界纷纷扬扬,群起而攻,刘海粟据理力争,坚定宗旨,干脆以“艺术叛徒”自号自励。1926年,当时号称苏浙皖赣闽五省联军统帅的孙传芳从南京寄来一封信,委婉劝说刘海粟撤去这些年来人体模特写生制度,就此罢休,算是给他一个面子。信倒写得礼贤下士,谓“美亦多术矣,去此模特儿,人必不议贵校美术之不完善,亦何必求全招毁。……望即撤去,于贵校名誉有增无减。”7天之后刘海粟公开复信拒绝。孙传芳接书后恼羞成怒,认为刘海粟不识抬举,发出密令准备拘拿刘海粟。情势告急,亲人师长朋友学生纷纷力劝刘海粟潜逃避祸,康有为先生一日三次前来劝说刘海粟火速离开。刘海粟含着热泪送别康师后,认为自己一逃,呕心流血创办的上海美专必将灭亡,决意不做临阵逃脱之懦夫,而选择与美专共存亡,决心为维护艺术尊严而献身。从此刘海粟因这一不为威武所屈,宁死艺术也不向世俗妥协的模特事件而名扬天下。
第二件事就是他居然录取了一个妓女作为他大学里的学生。这个女学生就是潘玉良,日后第一位考入意大利罗马皇家画院的东方人。潘玉良14岁被自己的舅舅卖做妓女,17岁芜湖海关监督潘赞发把潘玉良收为小妾(潘玉良原名张玉良,被潘赞发纳妾后改姓潘),让她学画,并且让她参加刘海粟上海美术专科学校的考试。潘玉良考试成绩很好,但是校方一些老师知道她曾是妓女后非常惊讶,相当排斥,自然不会录取她。后来经过曲折,刘海粟知道了,觉得非常震愤,他亲自提笔在已经发榜的名单前面写下了潘玉良三个字,作为第一名录取的学生,表现出刘海粟不凡的魄力。
刘海粟在这两个事件中表现出的精神,让我很仰慕他的那种英雄情结。到了1982年(?)我调到了福州画院,就有了一次近距离接触刘海粟的机会。那年福建省把刘海粟请到福建讲学、写生,行程近20天,我作为接待方的陪同之一跟随了刘海粟在福建的整个行程。我还记得刘海粟来的时候,我们听说刘海粟不是一个人来,而是带了十个人,包括上海大学的教授、他的写作班子、秘书班子、还有他的第几任夫人,说得是前呼后拥这样的一个大画家来。我们那时从文化大革命文化艺术很被边缘化的状况下走出来并不久,在社会上感觉画家仍属于被官员管制的对象,有这么回事吗?我觉得很难想象,同时又兴奋又好奇。
刘海粟到福州的第一天住在最好的接待宾馆华侨大厦,当晚7点有一场他的演讲,很多人都非常期待,早早来到华侨大厦会议厅,等候的时候,我看见主席台上已经摆放了3张椅子。不到7点钟,刘海粟到了,跟主办方寒暄了一会,他就旁若无人地坐在3张椅子中间那一张。这时候,主办方的一个具体负责人告诉刘海粟说要稍微等一下,待会有主要领导来欢迎你,那么刘海粟就继续寒暄。过了7点,主要领导没来,我第一次见过画家这么勇敢,刘海粟旁若无人的开始演讲起来。
他说他的一生怎样地献给艺术,他原名刘槃,1896年生于江苏常州一个大家族,14岁到上海进入周湘主持的背景画传习所学西洋画,1912年11月与乌始光、张聿光创办上海图画美术院(上海美术专科学校前身),17岁即任副校长,他一边当校长一边当学生,几十年游历海外,然后也讲到他跟军阀孙传芳的斗争,他是如何抱着必死的决心,孙传芳拥有强大的军队,他也非常害怕,但是他觉得历史上的事情总要有人去做,他愿意为美术事业作牺牲,讲得慷慨激昂。演讲过程中,负责人几次提醒他说是不是歇一歇,等领导来了再讲,但是他没有听进去,继续演讲。过了大约二十分钟,迟到的领导来了,周围人都站起来,只有刘海粟没有起身,接着演讲。当时那个场景很富有戏剧性:刘海粟坐在3张椅子中间,接待方负责人坐在刘海粟旁边的一张椅子上,后来的领导坐在刘海粟另一边的椅子上,结果,刘海粟就转一个方向,不再朝着领导的方向继续他的那种慷慨激昂。哎呀,我从小只见过官欺负老百姓,没见过老百姓也把官不当一回事,太奇怪了,心里想,等下该不会出现什么事情吧。我现在忘记是哪个领导,我倒还佩服这位先生颇有雅量,他居然等到演讲结束。刘海粟讲完转过身来,说,呀,你来了。当然领导也没有道歉,装作跟他很熟悉。这个场景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我亲眼所见觉得刘海粟很不一般,说他是艺术大师,的确与众不同。
接下来刘海粟在福建要去福州鼓山写生,我们接到任务要帮他清场,防止记者,防止其他人靠近,也防止有人向他索画。鼓山涌泉寺的主持,叫普雨法师,是我的好朋友。他是北京人,俗家姓线,名家衡。他家世代簪缨,祖父辈皆服官从政,只是不幸幼失怙恃,由他的叔父抚养成人,好在他幼年受家塾教育,饱读儒书,考入北平(今北京)艺术专科学校,之后出家到了福州鼓山涌泉寺做了住持。普雨法师是一个博学,很有智慧的人。中国佛教协会会长、书法家赵朴初曾经题诗写普雨: “白云深处见青天,凛凛宗风三百年。昔日为霖今普雨,看教此土尽庄严。为劝禅师常住世,千灯盏盏付来人”。我觉得赵朴初对他的评价应该说略高了点,但是也可见普雨的不平凡,普雨的佛法自然不是普通老百姓敲打念唱的有求必应,他比较注重引导人心向善,心地光明,通达事理的佛学道,他也会画画,且画得不错。当时我有一个朋友,是福州二中的画家叫唐国光(核实姓名?),性格豪爽,好结朋友。在“文革”期间唐国光家境不错,有个画室,这个画室经常聚集很多朋友,其中就包括普雨法师。因为文化大革命社会上一片混乱,普雨法师被迫离开寺院,也没有素可吃了,因此普雨法师跟我们一起吃,甚至跟我们一起吃过狗肉,所以我私下里笑称这个法师跟我们是狗肉朋友。
当普雨法师看到我跟着刘海粟的队伍到鼓山了,非常高兴。本来只有普雨这种大师才能跟刘海粟平等地座谈,不是我们不愿意,是我们的组织者禁止我们靠拢大师,不许跟得太近。而我因为和普雨认识,我们一起讨论过画,有过一起吃狗肉的友谊,普雨就招呼我过去。他跟刘海粟介绍,“我这个小朋友,他画画,但是他喜欢美术史,自己也写美术史,你可以给他点拨点拨。”我深留记忆的是,刘海粟当时说到史和论时,他说了一句我一辈子都记得的话:“做画家,除了自己读还要自己写,这是对的。但是不仅要自己读写,要把自己写进美术史!写进美术史还不够,要写进历史!”啊!我一惊,顿时觉得这真是有高度的人啊!这不是画点小画赚点钱的问题了。我从小接触佛门的德青法师、后接触普雨法师、西禅寺的主持黄飞,星云法师,他们都是中国一流的法师,很奇怪这些法师对我都有相同的一句话:你早晚要出家,你有慧根,你肯定是我们佛门弟子。”我说:“我是,我一定是佛门弟子,但我不想出家,我一爱女人,二爱喝酒。这个家我不能出。”我一直听到的是有人说我要出家,突然间,有人对你说你要走进历史,不仅要走进美术史,因为美术史只是历史的一个部分,还要走进中国历史。我很震撼!我觉得这是一个很正统的话,但是这些话在当时我不敢多讲,那时我才刚刚调进画院,身份还是玉雕厂工人,拿着30几块钱的工资,后来我成为中国自学成才一等奖的获得者才破格提拔为国家干部,在画院的工资最高,从此又种下远走他乡的一个祸根,但亦是我人生的一个转折点。
话说到刘海粟既到佛教圣地鼓山,就要让他题字了。他想了想,在一张事先准备好的六开宣纸上写下三个字:“胜于天”,三个字就快写满了一张纸,在场的人都捏了一把汗,因为大家知道没写完呢,这是要写“胜于天竺”四个字的。鼓山风景那么好,佛法那么高明,只写到“胜于天”,“竺”字竟然写不下去,怎么办呢?如果这样的大名家重写似乎太没面子了。刘海粟非常奇怪,他紧跟着在“胜于天”后面写了一个小小的“竺”字,只写半个字那么小,看上去好像“胜于天”三个字的注解,但是整个构图上不错,也非常有特色,连起来四个字就是“胜于天竺”。所以我又有点震撼了,这位先生确实粗中有细,变化无穷啊!
过了几天,刘海粟开始在福建各地巡回画画。他画画的时候是人越多越好,站很多人围观,那时候还没有现在画画垫在画纸下面的毛毯,宣纸铺在报纸上面画。因为他刚从鼓山下来,参观了鼓山涌泉寺的喝水岩,所以他要画喝水岩,要画瀑布。这位老先生一边大声谈话一边画画,他把啤酒、茅台、可乐随便往一张六尺宣纸上泼洒,跟颜料、墨汁混在一起,一张纸弄得湿漉漉,我才知道刘海粟的泼彩泼墨是这样的。本来画中要留白色的瀑布,结果他七弄八弄,这张纸上泼的全是颜料,没有白色了,白纸没有了那就等于瀑布没有了呀。他倒一点也不惊慌,我也不知道他预先就想这样,还是说他真有临场应变,那这个瀑布往哪画呢?大家都很着急,因为这样七泼八泼,一张六尺宣纸也要泼半个小时到一小时。此时已经一小时过去了,他稍微一想,叫宣纸再来一张。他又画了第二张宣纸的半张,留了半张空白即为瀑布,两张宣纸拼起来变成了一幅大画,处于黄金分割点的位置是白色的瀑布。我真吓一大跳,这才是真的大师啊!大师是旁若无人的!大师是灵机应变的!这跟我师从陈子奋完全是不一样的风格,陈先生是个很严谨的人,很少情况在人面前写字,一般画画都不让人看,属于保守的唯美派;而刘海粟则是开放的,随便来,一边谈吐,一边画画,气势非凡。
我们陪同刘海粟在福建的行程由北到南,他看到福建南方有很多芭蕉,快到广东的时候,就画了一幅芭蕉梅花。他画梅花很有刘氏特点,他画五瓣梅花与众不同,他是圈成一个一个扁扁的圆,远看过去非常有装饰性,确实很像梅花,也很有梅的风骨。看他画这幅画时,他将国画的颜料跟画油画一样,一大块一大块涂在中国画的宣纸上,而且颜料浓得都要掉下来,像野兽派的油画,但是看到他作画的过程确实是一种感情迸发的过程,他完全是按照自己心中理解的形象去画,而不是普通人程式化的看法和画法,所以我觉得刘海粟是有光芒的艺术家,除了会画画,更有一种历经修炼的人格在里面,这非常重要。
在陪同刘海粟福建写生期间,还发生了一件有意思的事。(略)但是刘老做这件事情也是使人心灵很触动。我跟随刘老身边的日子前后将近一个月,近距离地接触他,接触他的行为、谈吐、艺术、思想,对我后来的人生有很大的影响和震撼,尤其是他的一句“要走进历史”,是我后来画画过程中重要的努力目标。我觉得我画画不是为了一时,为了小名气,我要争取我的画,我的人,走进美术史,走进历史,这才不枉平生梦一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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