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析《刘锡敕》《功甫帖》墨迹钩摹的性质
摘要: “双钩廓填”之法,一般而言,系覆透明薄纸于书画原作之上,先以墨线勾描轮廓,再以纸绢于稿本上钩摹,墨线勾好后,再染墨敷色。以书法为例,具体而言,即以细线双钩轮廓于纸绢上,可深可淡,再填墨;或用影摹手法,将双钩稿本垫于纸绢之下,在纸绢上或摹写、或钩摹结合。上述手法,均以原作双…
“双钩廓填”之法,一般而言,系覆透明薄纸于书画原作之上,先以墨线勾描轮廓,再以纸绢于稿本上钩摹,墨线勾好后,再染墨敷色。以书法为例,具体而言,即以细线双钩轮廓于纸绢上,可深可淡,再填墨;或用影摹手法,将双钩稿本垫于纸绢之下,在纸绢上或摹写、或钩摹结合。上述手法,均以原作双钩轮廓为依据,故称“双钩廓填”,作品谓“摹本”或“钩摹本”等。
“摹本”最初主要用于复制古代名家原作,旨在保护原迹,以及易于传播流行、临摹学习等功用。此法盛于唐宋,并以精妙著称于史。如宋濂(1310-1381)称:“摹书至难,必钩勒而后填墨,最鲜得形神两全者,必唐人妙笔,始为无愧如此。”(题虞世南《摹兰亭序卷》,故宫博物院藏)王穉登(1535-1613)亦曰:“宋人双钩最精,出米南宫(米芾)所临,往往乱真。”(题《快雪时晴帖》,台北故宫博物院藏)由于文物散佚的原因,古代法书名画尤其是唐以前墨迹,原作大都无存,故即便为唐宋摹本,往往可视为重要文物,甚至是国宝,如著名的唐摹王氏一门《万岁通天帖》(辽宁省博物馆)、唐冯承素摹王羲之《兰亭序》(故宫藏)、唐摹王羲之《上虞帖》(上海博物馆藏)等。其中被视为国宝的唐宋摹本,一般皆具有以下特点,一是摹自真迹原作,二是善书名家亲为。如陈方所言:“钩填摹揭之法,盛宋时,惟米南宫、薛绍彭能之。盖深得笔意者,然后可以造化,否则用墨不精,如小儿学描朱耳。”(题陆继善《行书唐摹兰亭序册》,台北故宫博物院藏),以及沈荃(1624-1684)“加以善书之家,钩填精妙,几欲乱真”(同上)、董其昌(1555-1636)“下真一等”(题《万岁通天帖》)等精辟之论。 明清以降,“双钩廓填”更被作为坊间制造书法赝品、欺世牟利的主要手段之一。对此,嘉庆间萧山文人王端履于其《重论文斋笔录》中曾就晚清钩摹作伪现象一针见血地予以揭橥:“近来市贾所售墨迹,多从法帖中双钩。”(1)“从法帖中双钩”,实属与上析唐宋依据原作钩填之性质同中有异的另类手法。兹以上海博物馆所藏苏轼《刘锡敕》伪本以及今年于纽约所见的《功甫帖》墨迹为个中实例典型试作剖析。在此需要说明的是,对于两帖钩摹本制作的具体时间,目前可能存在不同看法,笔者的深入研究也在持续进行,本文拟将其中一种看法的阶段性成果发表如下,以祈教于方家。
一、《刘锡敕》伪本与《诒晋斋摹古帖》
《刘锡敕》,墨笔纸本,纵29.6厘米,横45厘米,现藏上海博物馆。此作最早见于同治十年(1871)成书、李佐贤(1807-1876)编辑发行的《书画鉴影》卷一。书中,李氏视之为苏轼(1036-1101)真迹,并将《功甫帖》墨迹与米芾(1051-1107)《道祖帖》、《章侯帖》四开散页合为一册,名《苏米翰札合册》(2),又记“册后附存陈望囗、李寿朋及孝祥书共三开,均不录”(3)。至民国三十一年(1942),包括《刘锡敕》伪本、《功甫帖》墨迹等在内的《苏米翰札合册》各札,为时任大陆银行总经理的许汉卿先生(1882-1954后)经直隶财政厅厅长汪士元(约1877-?)物色绍介于天津陆续购得(4)。2001年,《米芾、苏轼书翰合卷》由许汉卿之子许允恭先生无偿捐赠予上海博物馆,体现了许氏家族的爱国情怀。此前,上博亦有幸从其家藏中选择并征集收购了米芾《章侯帖》(亦名《恶札帖》),以及黄庭坚(1045-1105)《小子相帖》、南宋《淳化阁帖》(潘祖纯跋本)等名迹。
《刘锡敕》伪本与米芾《道祖帖》原为册页,入藏前已改装为卷,名《米芾、苏轼书翰合卷》,系许汉卿于1954年重裱所为。重装时,许氏另行添入了其从英和(1771-1840)旧家后人所获的翁方纲(1733-1818)《钩摹刘锡敕》油笺本(纵30.5厘米,横32.5厘米),并永瑆(1752-1823)《诒晋斋摹古帖》中苏轼《刘锡敕》拓本(纵32厘米,横42厘米)与许汉卿题跋合裱为一卷。捐赠前,经鉴定,上博将卷中《道祖帖》定为米芾真迹,而《刘锡敕》为伪本。徐邦达先生(1911-2012)于《古书画过眼要录》中,将《道祖帖》(亦名《得书帖》)作为米芾真迹著录,《刘锡敕》系伪。
(一)《刘锡敕》伪本钩摹自《诒晋斋摹古帖》
许汉卿重裱时所附《刘锡敕》拓本,出自《诒晋斋摹古帖》卷三。该丛帖共四卷,又称《诒晋斋帖》,为乾隆皇帝(1711-1799)十一子成亲王永瑆于嘉庆十年(1805)将其家藏东晋陆机《平复帖》、唐怀素《苦笋帖》等晋唐以来法书名作真迹辑集,由杭州袁治摹勒上石而成。是帖之精良,向为后世称道,如张伯英(1871-1949):“嘉道间,刻帖之风颇盛,如粤之潘氏、伍氏等,多与此刻同时,然皆徒侈卷帙之富,真赝在所不计。成邸(永瑆)势位既崇,收藏亦多,是帖所刻只廿余种,由其鉴别之识,远出时流之上,不惟其多惟其真。”(5)而苏轼《刘锡敕》,即为该帖中所收仅有的一件苏氏作品。
检视《刘锡敕》伪本(以下称“伪本”)与《诒晋斋摹古帖》中所收苏轼《刘锡敕》(以下称“拓本”),二者的母子关系则是十分明显的,即“伪本”钩摹自“拓本”。
尽管“拓本”为石刻墨拓,尚无法与原作比肩,然而,与“伪本”(摹苏字六十八字,首尾书史填写三十字,共计九十八字)相较,则胜之。“拓本”较好地体现了书法用笔之严谨法度与使转特点,其线条凝练浑厚,精神跌宕;而“伪本”通篇无自然书写状态下的节奏与韵律感,墨色缺乏自然过渡,呆板乏神。比较两者之用笔,“伪本”更显刻露僵硬、牵强凝滞,甚至出现大量非毛笔书写而产生的斑点、棱角、圭角等种种莫名的笔触,稍举几处:如“民”字横折、勾挑,“享”字牵丝,“上”字下横末笔收尾,“秦”字捺笔,“孝”字末笔,“思”字心底,“见”字末笔,“其”字中间两横等等。这些大量的莫名笔触,在对照“拓本”后,其缘由不言而喻,即这些莫名而非书写产生的笔触与运笔,大都出自“拓本”。事实上,由于刻拓自身的局限,诸如刻工无法将原迹线条间的牵丝表现得浑然天成(如“羲”字诸横、“隋”等字)(图一),奏刀时产生的无法控制的些微石头崩裂(如“上”字下横、“代”字“弋”、“民”字),以及刻工走刀时的些许失控(如“孝”字边缘),甚至是由于石头本身老化而产生的石斑、石花等。而这些原本属于石刻、拓本特征的笔画,较多出现于“伪本”中,这些特征都表现出作伪者依样画葫芦的固有手法。由此判断,后者非永瑆模勒上石之家藏原迹母本,而是相反:“伪本”钩摹自“拓本”,其母子关系,可谓昭然。在目前尚未发现永瑆旧藏《刘锡敕》墨迹前,拓本的历史、艺术价值,它本无可替代。
(二)《刘锡敕》伪本并非安岐旧藏
资料表明,苏轼《刘锡敕》原件首见于清初大收藏家卞永誉(1645-1712)《式古堂书画汇考》卷十(6),名“苏东坡《书刘锡敕》”,属卞氏鉴赏旧物,后为清人倪涛《六艺之一录》卷三百四十一转录。其后,经江德量(1752-1793)递藏,终归永瑆秘笈,并于嘉庆十年(1805)摹勒刊行于《诒晋斋摹古帖》。此帖一出,即为后世辗转翻刻,如道光九年(1829)潘仕成(1804-1873)的《海山仙馆藏真》(卷三),咸丰二年(1852)伍元蕙的《南雪斋藏真》(丑集)等,虽同属一个系统,但诸家所刻,水平皆在《诒晋斋摹古帖》之下。
经校对,“伪本”与《诒晋斋摹古帖》后的上述丛帖刻本间并无母子关系。卷中所钤“无恙”印,亦属作伪者妄加。安氏为清初书画大鉴藏家,著有《墨缘汇观》,收录其家藏苏轼《寒食诗帖》(现藏台北故宫博物院)、《新岁展庆人来得书二帖》(现藏北京故宫博物院)等名迹十余件(7),其中并无《刘锡敕》。再者,包括永瑆“拓本”在内的上述刻本,皆无安岐藏印。换言之,对于“伪本”钩摹作伪者来说,即使要妄添清初鉴藏家用印,亦应钤用卞氏用印才合理。
(三)《刘锡敕》伪本中江德量、永瑆跋及诸明清藏印辨析
“伪本”除照模袁申儒、袁忠辙(1377-1459)父子及“洛阳武林甬东世家”、“东郭囗氏四要堂印”诸鉴藏印外,另添有“济阳郡图书印”、“王济赏鉴过物”、“皇十一子成亲王诒晋斋图书印”、“南韵斋印”、“莲樵鉴赏”、“成勳”、“莲樵”、“德量审定”等印,如此这般,用意在于制造永瑆等旧藏假象。弄巧成拙的是,卷中江德量(图二)、永瑆跋皆伪。江跋摹写自“拓本”,其中有些字之结体,或因字体较小,作伪者似乎显得有些不太经意,犹如本幅首尾书史摹写的三十个小字一样,与本幅钩摹苏字本身相较,出入更为明显,如“诏”、“故”、“著”、“祖”、“禹”、“袁”、“忠”、“徹”等字,其书艺逊于“拓本”,与江氏也有距离。与此同时,卷中江德量“德量审定”朱文印、“秋”“史”朱文联珠印,以及永瑆“皇十一子成亲王诒晋斋图书印”朱文印、“诒晋斋印”白文印记等皆属作伪者妄加。
如上所述,《刘锡敕》伪本之钩摹制作时间,可定于永瑆《诒晋斋摹古帖》后、李佐贤《书画鉴影》前,即约嘉庆十年(1805)至同治十年(1871)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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