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说“笔墨等于零”
郭有生
当代著名画家吴冠中,有一篇题目是《笔墨等于零》的文章,开篇第一句,就是“脱离了具体画面的孤立的笔墨,其价值等于零”。他在文中谈到“就绘画中的色彩而言,孤立的颜色,赤、橙、黄、绿、青、蓝、紫,无所谓优劣,往往一块孤立的色看来是脏的,但在特定的画面中它却起了无以替代的效果。孤立的色无所谓优劣,则品评孤立的笔墨同样是没有意义的。”对这个问题,当记者问起时,他还进一步阐释说:“笔墨只是奴才,它绝对奴役于作者思想情绪的表达,情思在发展,作为奴才的笔墨手法永远跟着变换形态。所以,脱离了具体画面的孤立的笔墨,其价值等于零,正如未塑造形象的泥巴,其价值等于零。” 这里说了这么几个要点,一是孤立的艺术元素是无所谓好坏的;二是任何艺术元素,只有在联系中、在艺术整体中,才能显示出自己的价值;三是一切艺术元素都是为表达作者的思想情感等主旨服务的。 从第一点来看,比如一个孤立的“垂“字,就无所谓优劣,但在” 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中却诗味十足,勾起人对平野的想象,蕴含着不尽的美学韵味。再比如“欣欣向荣”这个词语,单独看也不能说好坏,但在钱钟书的《围城》中,写三闾大学国文系主任汪处厚是这样说的:“谁 知 道 没 有 枪 杆 的 人 ,胡 子 也 不 像 样 ,又 稀 又 软 ,挂在口角两 旁 ,像 新 式 标 点 里 的 逗 号 ,既 不 能 翘 然 而 起 ,也 不 够飘然而袅。他两道浓黑的眉毛,偏根根可以跟寿星的眉毛 竞赛,仿佛他最初刮脸时不小心,把眉毛和胡子一股脑儿全 剃下来 了 ,慌 忙 安 上 去 ,胡 子 跟 眉 毛 换 了 位 置 ;嘴 上 的 是 眉 毛,根本不会长,额上的是胡子,所以欣欣向荣。”这里褒词贬用,就很有艺术趣味了。再如国画中的十八描,孤立的看,琴弦描、铁线描、柳叶描等等,也无所谓好坏。那么书法艺术自然也是这样,孤立的看,也不能说方笔好还是圆笔好,是直线好还是曲线好,是繁密好还是空疏好,一句话也是笔墨等于零。 从第二点来看,艺术元素的好坏,要联系起来看。这种联系可能是多方面多层次多角度的。鲁迅先生在《狂人日记》中有这么一段话:“最好是解下腰带,挂在梁上,自己紧紧勒死,他们既没有吃人的罪名,又偿了心愿,自然都欢天喜地地发出一种呜呜咽咽的笑声。”这儿的“呜呜咽咽”单独看,并不能说好论坏,但在这个语境中,就和“欢天喜地”相联系,形成一种矛盾修辞格;和吃人者的心理相联系,表现出他们既想吃人又假装慈悲的虚伪面目;也和主题相联系,可以看到吃人的社会脉脉温情下的恶毒本质。书法也是这样,比如笔画的粗细、方圆,单独看无所谓好坏,但在一定的笔境中,因为种种联系而显示出自己的价值。比如,今天网络上看到一幅蒋经国致守中委员八十大寿的书法作品,自然一个大大的“寿”字,那粗壮的笔画,引人注目。粗与直相联系,更见壮实有力;粗与最长的三个笔画相联系,更感精力充沛;粗与方笔相联系,也让人感到筋骨强健。这粗粗的笔画,从被祝福者来看,我们似乎看到一个精神矍铄、精力旺盛的老人;从祝福者来看,是在衷心祝福老人身强体壮、长命百岁。从观赏者的角度来看,这笔画中蕴含着十足的信心,我们会感到长寿是无疑的。这里粗粗的笔画就从零走向了百。 从第三点来看,任何书法元素,都是为书法主旨服务的。我记得陈望道先生谈修辞的时候,衡量修辞的好坏,是从情境主题旨出发的,他在《修辞学发凡》中提出“修辞以适应题旨情境为第一义”,我们一幅书法作品,看书法各种元素,也应当以此四字为衡量好坏的标准。我们创作一幅作品,可以表达思想,可以抒发情感,可以展示秉性,可以寄托情趣,可见题旨是具有多样性的。那么,能表现书法题旨的书法元素,就是好的,就是等于八十、九十甚至是一百的。书法表达思想,不是自己的长项,但我们看上面那个“寿”字,还是凭借粗重的笔画这个元素,含蓄的倾诉了作者自己的祝福。我看一幅朋友的作品,是鲁迅“忍看朋辈成新鬼,怒向刀丛觅小诗”一联,那忽大忽小的文字对比,那凹凸粗粝的笔画边缘,那屈曲跌荡的行笔轴,让我感受到了鲁迅先生出离的愤怒。我们有时创作,是随着自己的秉性自由落笔,网络上有篇佚名的《笔迹分析的五层辩证》有一段文字说的很有道理:“字如其人,篇章疏松,表示作者大方洒脱、开明通达等。或从心手相应的角度看,结论类似:豁达豪放的性格导致笔划长大而字体大、行距字距宽;漫不经心、随意洒脱的心理导致笔划连接松散;不拘小节、省事图快的心理导致省笔减笔;轻松悠闲、潇洒浪漫的心理导致线条浅浮、飘逸。”我们表现不同的性格,有时选择不同的书体,表现凝重深沉、气雅性寂,宜用篆书;表现严谨认真、内敛规矩,宜用楷书;表现沉着从容、气舒稳健,宜用隶书;表现活泼开朗、灵动潇洒,宜用行书;表现狂放不羁、豪放豁达,宜用草书。书体这个元素符合我们这个题旨了,自然也是尽善尽美的。我们有时创作,又是我们审美情趣的表现。不同的审美情趣,往往表现出对某种书法风格的偏爱。颜真卿就喜欢那种大气磅礴、笔力劲健的风格,张旭就喜欢那种奔腾飞动、狂逸飘荡的风格,欧阳询就喜欢那种平稳规矩、严谨守法的风格。喜欢不同的风格,就会选择不同的书法元素,那么这些张扬了自己的审美情趣书法元素,自然也是美的。 当然,我们也不能忘了书法元素应用的情境。在某个情境中只要是得体的,就是值得我们赞许的。这种情境包括书法情境和目的情境。书法家崔殿龙先生,给我谈这个问题时,一边书写一边说,因为上面笔画的放,那就应当注意下面笔画的收;因为上面的重笔,那么就应当注意下面的轻笔。这像格律诗的创作,平平之后要注意仄仄,仄仄之后要注意平平,上联与下联也要注意平仄相对。
2015.08.04写于陕北榆林柳营西路(文化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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