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官人：里耶与秦简

侯勇

里耶与秦简
文／秋官人
来源：秋官人博客(2013-11-06 19:33:46)

我素不好到景点走动，许多人告诉我里耶值得去，都无动于衷。缘起工作，终于去了两次，一次是陪北京著名书法家刘正成先生作书法的考察，一次是陪省文化厅朱建纲厅长作文化工作的考察。从那时起，若有人问，湘西最使你印象深刻或者最震撼你心灵的是什么，无论何时，我都会豪不犹豫地回答，是里耶与秦简。

如今，里耶只是湘西龙山县的一个镇。早先，这个残存着许多清代土家族传统建筑的古镇是寂寞的，在安静的酉水河畔大概存在了两千年甚至更久。比它年头晚得多的凤凰古城，上世纪九十年代末开始搞旅游开发而变得熙来攘往的时候，里耶是冷清的。直到2002年初，当地政府要重新修筑酉水堤坝，对河滩进行清理时发现了一口巨大古井，井呈正方形，深达17米，井的四壁用木板加固，经考为战国末期所修建。井中发现了三万九千多枚秦代木简，是2002年前全国各地发现秦代竹简总和的十倍，这一考古成果震惊世界，名列当年国内十大考古发现之一，里耶开始因此而闻名。

时候是深冬，数日绵绵冬雨结束，难得在群山中看到了慵懒的太阳。我在湘西与张家界接汇的地方见到刘正成先生，不作停息驱车经吉首历近四个小时才到达里耶。来到当年发掘秦简的古井处，正成先生非常仔细翔实地询问讲解人员，他断定所谓井的说法不恰当，推理为秦代专门收藏档案的古窖，并在回京后写出了坚持这一论点的证明提纲，向李学勤先生陈述了这一推论，得到李学勤先生的认可。

经过后来十数年不断发掘，逐渐发现古井并非孤立，其东侧发现了另一口相同规格亦可能藏有秦简的井，现已保护未作考古挖掘。这两口井正处在一座秦代故城的中间，由于酉水河不知哪一个朝代的改道，这古城被河水分作两段，一段在河的东侧，一段则淹没在河中，无从考究。秦代城墙一半的封土保存完好，护城河、街道及城市排水系统的格局探测清晰。在一段封土的尽头发掘出一个完整的尸骸，呈现在玻璃罩中。工作人员介绍这是当年祭城的祀品，从骨架的断裂看，人非正常亡殁。看着那尸骸，我忍不住去想这条生命当年流逝的凄惨，去想他的家庭、亲人因此而生的巨大悲伤，或许那本就是一个命如草芥的时代。从古城出，一些人要留影，午后煦暖的阳光照在庞大的古城墙封土上，我忽然想到某年的深冬参观汉阳陵的情景。“西风残照，汉家陵阙”的词意，用在里耶是不太恰当，不特朝代不对应，这里也并非王侯的居所、陵地。但又总感觉还有一些共通的地方，或许是我易怀古、加之秦汉不分的缘由罢。

得益于国家的重视，拨巨款修建了里耶秦简博物馆，湘西大画家黄永玉老先生题写馆名。我庆幸初来里耶，就能陪同正成先生这样重量级的书法家、学者。紧跟着他，听他讲解得益甚多，他看得细，许多简牍都拍了照，发到了中国书法在线的网站上。听介绍，三万九千多枚秦代竹简仅翻译出了几千枚，内容平实，没有先秦诸子百家的大作，是一个秦代城市完整的档案纪录。这些简牍大都是杉木削片而成，几乎没有用竹子做的，或长或短，或宽或窄，详细记载了当时城市的公文传送、户籍状况、工程建设、人口买卖、官司审判等基础事实。最有名的属写在一块大木简上完整的九九乘法口诀表，据说这是世界最早。从简牍的年月推算，应该是在秦二世时期。简牍上的文字是秦朝的隶书，字体的形状、笔画仍然等同李斯推广的小篆，由于大量书写，明显加快了速度，秦朝篆书规范繁缛的转折被简易的横竖代替，初步具备了汉隶的形态，虽没有汉隶厚重、方正、规矩，却比汉隶多了许多古朴、灵动。从这些简牍文字中，可以清晰知道中国书法字体的演进，是与不同历史时期对汉字的使用要求、书写方法相统一的，这或就是李泽厚先生劳动创造美的实证素材。

从大量秦简记载看，里耶古城过去叫做迁陵，属于洞庭郡，而洞庭郡并不存在于如今可见的秦代版图记载，其中的原因有待历史家们去解决。随着考古范围的拓展，里耶秦代古城遗址的周边，沿着酉水河又发现了几座不同朝代的古城遗存，以及成片的古墓群，时间总要在汉以前。不到里耶，难以想像交通的极度不便利，四围全是海拔500到1500米之间的连绵群山，从新修的湘渝高速进来，还需绕道重庆秀山，一百公里需走两个多小时。2000年前的秦代，我们的祖先便已在如此偏僻的深山创造了如此繁盛的古城，可见先人对水路的依赖程度和使用水准，要远超我们的想像，亦难怪木简中反复出现“迁陵以邮行洞庭”的字样。

陪同朱建纲厅长作文化考察是轻松的，他长期主持全省新闻出版工作，书法亦好，是内行的文化官员。建纲先生对里耶博物馆的许多细节提出了改造意见，要求装饰应尽量简单古朴，切合时代的风貌。最重要的是，我与博物馆负责人一同向他提出请求，等博物馆的安保、保存条件具备后，要尽量多的把暂时陈放在长沙的里耶秦简请回来，还博物馆、里耶一个历史的完整。建纲先生完全同意，并当场要求省文物局配合，若此事真能玉成，是里耶的大幸。晚餐毕，一行人在酉水河岸高耸的堤坝上散步。囿于交通，里耶与秦简的旅游开发并没有完全展开，这里的夜仍然是冷寂的。大堤上没有照明条件，只看得到一侧灯火阑珊的古城，另一侧则完全是黑暗的，偶然见到隐匿在河边的小船上闪耀出的灯光，让我想到了张祜《题金陵渡》中“潮落夜江斜月里，两三星火是瓜洲”的句子，只是没有斜斜的月光，继而泛起的亦不是羁旅之愁，全部陷入了对里耶秦代古城当时模样，以及如何兴废更替的冥想。

里耶除去古城、秦简，还有一座特别有名的八面山，山高千余米，自山下远处眺观，秀峙群峰，特立绝伦。乘车经过约二十分钟的盘山公路可达山顶，山顶温度比山下低得多，有十里不同天的感受。八面山的妙处全在山顶，没有石头，没有凸出的孤峰，浑是一片视野开阔、呈丘陵状的小平原，长满尚丰沃的青草，跑这一些散养的马、羊，被当地人誉为山顶上的草原，天工造物，名不虚传。山上有应景开的餐馆，所谓的烤全羊有些暴殄天物的味道，且严重破坏了山顶生态，是一败笔。山终究是好山，治理得当，未来必定成为来里耶的又一上佳去处。

这即是两次与里耶的缘分，秦汉旧史的烟尘，迁陵洞庭的秘绝，震撼我心。随着张花高速公路的贯通，里耶高速连接线指日可待，再算上筹划中的里耶机场，若彻底破除了交通的瓶颈，无须过多人工的雕琢，仅凭现存的清代古镇，幽古的秦代木简、迁陵古城，足以使里耶超越凤凰，成为湘西文化版图中最璀璨的胜地。

九斤老太

读来身临其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