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川籍“苦瓜诗人”白连春:罹患艾滋重症,自传叙身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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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10-30 22:49:25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川籍“苦瓜诗人”白连春罹患艾滋重症


注:白连春是我的四川同乡。一个苦吟诗人。80年代时即曾与成都翟永明等人享誉文坛。80年代是中国文学和诗歌的黄金年代,然而,白连春却没有在那个年代功成名就,而是一贫如洗,四处漂泊,而且他一度是农民。甚至连农民也不是。他出生之时,恰是石匠柳富云意外死去之时。后来,他父亲便认为他是克星。因为如此,他父亲一度将他抛弃。白连春便只能与祖父、祖母一起生活。由于没有父爱,没有兄弟姐妹,白连春十分孤独,便时常去石匠柳富云坟地与之对话,将其作为父亲。
后来,他在长江边遇到了另一个男人,这个男人将他作为了养子,然而,这个男人的一个女儿,也就是白连春的妹妹却不幸被拐到河南。因而,白连春一生中的好几年时间便是寻找这个失散的妹妹。由此,便展开了他漫长而辛酸的河南之路。
老实说,很长一段时间,在我的文学视域里,是不知道白连春的。我知道白连春的名字,却是缘于我与知名文学刊物《北京文学》的联系。这时已经是在2000年以后了,即我的大学时代。那时,我的文学激情一度萌发,我不停地向知名文学杂志《北京文学》写稿,写了不少散文,后来,我的几篇文章都被《北京文学》刊登了,而且转载率很高。

就在这个时期,我才知道了白连春。我的文章的责任编辑就是白连春。我和白连春通了几次电话。然而,后来,也许是后来的后来,我才知道,白连春还是一名诗人,而且是我的四川同乡,便多了一种亲切感。

然而,很长时间以来,由于我的研究方向的转向,我对文学日渐淡忘了,也对《北京文学》淡忘了,更对白连春这个名字淡忘了——也许,在这个时代,诗人本就是是最易被淡忘的——即便像我这样的半个文学人,也将诗人给淡忘了——其实,那时,我并没有阅读过白连春的诗,更没有阅读过他的散文与小说。虽然心中的文学火焰一直没有泯灭。余世存就曾对我说,你的文章很有文学才华,哪怕就是几句随便的文字。也许这是当时对我莫大的鼓舞吧。但我后来的确淡忘了。

后来,偶然的一次原因,我忽然知道了白连春,而这时的白连春,早已离开了《北京文学》,而是回到了四川泸州老家养病——他已身患重病。但那时,大家只知道白连春患的是肺结核或肺癌之类的。

那一次,对我触动很深。我系统地阅读了白连春的诗歌和文字。我当时就对很多人说,我读到了这个世界上最朴实、最悲悯的文字。其实,后来,我还读到了类似的其他人的最朴实、最悲悯的文字,而且还有不少就在四川。我开始再一次相信,四川的确是个出文学的地方。

当时,当代书法网正号召网友给白连春捐款,我没有理由不捐。但是,当时,恰遇老家的一件急事,把捐款这事竟然一时给忘了。后来就想,与其捐一点点微不足道的款,不如写一点文字以作感喟。

后来的后来,我再一次知道了白连春的消息。便是我贴到这里的文字。我才知道,白连春原来患的是艾滋病——当然,这个艾滋病是缘于他在河南寻找自己妹妹途中的一次卖血。

后来,我又知道了他所谓的30万房款“被骗”一事,而且,据他自己文字说,这件事还涉及他一个堂兄——法官白联洲。

其实,我宁愿相信这是白连春和他堂兄白联洲之间的一些误会。我相信白联洲是无辜的。因为白联洲也是崇拜白连春、而且帮过白连春的。而且,借款方也在不停地想办法还款。但是,作为病重之人的白连春,他又怎么可能理解呢?

一个正常人,应该试图去理解一个病重之人的内心世界。

白连春是一个真实、朴素和无欲无求的人。他的文字一如他的人一样,很简单,很朴素,很干净。没有矫饰。

而且,最让我感触的是,他文字中的那种悲悯。那种对死亡的悲悯与礼赞。

请白连春先生原谅我,未征得他本人同意,我将他文字转帖于此。因为我实在想让更多人读到这些文字。

谨此为记。

祝福好人白连春。

——朱中原



第一篇:河南省

河南省

白连春


第一章:火车上的河南省

认识河南省在火车上,本来,我不可能认识河南省。我不到二十岁,在黑龙江省军区后勤部当兵。我当了五年,最后,我所在汽车连解散了。就在连队解散那年,我用李当然做笔名,在《诗林》杂志发表了我生命中第一首诗《我迷恋的北方》。这首诗,表达了我对我祖国北方黑龙江省的无限迷恋。
新兵在阿城县大山里训练,我分到的汽车连驻防在哈尔滨市郊区柞树林。当兵满三年了,领导让我回老家探一次亲。
得知我要回四川省,哈尔滨市一个热爱诗的朋友,老王,委托我帮他办一件事。带一个口信,给陕西省汉中市勉县小张,说,他——哈尔滨市老王想和他——汉中市勉县小张,恢复朋友。他们是二十多年的老朋友,一点误会,疏远了,成了陌生人。我一听这事,小然而神圣,涉及友情,满口答应下来。
北京火车站转火车,我没买直接到四川省隆昌县(紧挨着我家乡泸州市的一个通了火车的县)的火车票,买了到西安市的。
我坐上了从北京到西安的火车。我穿着便衣,离开营房时,连长交待了,怕士兵发生什么事,影响到部队形象。那时坐火车的人特别多。我在北京上的,有座位,靠窗。那时的火车可以开窗,头还可以适当探出窗外,看到很多沿途风景。我至今怀念这样的火车。北京上的人都有座位,后来上的都没,都站在过道上,或,自己拿了小板凳坐在过道上。这挤在过道上的人男女老少都有。在洛阳火车站,上了一个老头儿。老头儿正好挤到我所在的座位旁边的过道。他上火车不一会儿,拿出东西吃。是一根又长又粗的麻花,显然自家做的。火车上的人实在太多。老头儿侧着半边身体,努力向着窗这一面,小口小口很艰苦地咬着麻花。很快,我看见老头儿嘴里塞满麻花,吞咽十分困难。我想老头儿为了挤火车,来不及吃饭,饿着了,又没水,吃了几口麻花,梗住了。我起身,离开座位,招呼老头儿,让老头儿坐了我的座位,我给老头儿说,大爷,你慢慢吃,我到前面车厢去看看能不能给你打点开水。这么说了,我拿着我的缸子挤进人群。
最少半个小时,我挤回来。我双手捧着缸子,满头满脸都是汗。老头儿的麻花还没吃完,见我回来了,起身要让我坐。我赶紧说,大爷你坐吧,给,你喝水。说着,我把缸子递到老头儿手里。老头儿接过缸子,立刻喝起来。此后,老头儿一直坐着我的座位,直到到了西安。中间,有几次,老头儿要让我坐,我都给老头儿笑着拒绝了。
到了西安,正是夜里。下火车后,在车站里一盏昏黄的灯下,老头儿抓住我,在我手里塞进一张纸条,说,娃,这是我的住址和姓名,你有什么事尽管找我。看见老头儿给我留了住址和姓名,还叫我娃,我也给老头儿留了我的。
老头儿接过去,说,你是四川省泸州市的?叫白连春?
是啊。
我过几天要去四川,自贡,自贡好像挨着泸州?
是。
到时我去你家看你,欢不欢迎啊?
欢迎,不过……
不过啥?
你要早点来,我可能在家呆不了多久。
为啥?
我在当兵,只有十来天探亲假。
我说嘛,这么好的娃,原来当了兵,好,我争取早点,如果去不了,我给你写信。
好的大爷。
那,再见了。
再见。
老头儿转身要离开之际,把身体转了回来,说,春儿,问你一个问题,你四川泸州的,怎么坐到了西安呢?
我给老头儿简单说了哈尔滨市老王和汉中市勉县小张的事。
老头儿听了,满脸都是可掬的笑,在我肩膀上拍了拍,说,春儿,去吧,办完事后立刻回家等我啊。
好的。
就这样,我认识了河南省。老头儿给我留的住址是河南省焦作市孟县,后面还有街道和门牌号,还有老头儿的名字,孙大民。
我在西安市长途汽车站等到天亮,终于坐上到汉中市的汽车,然后又坐上到勉县的汽车。汽车没到勉县,天下雨了。到了勉县,我又坐汽车到一个什么镇,到了这个镇,又走了很远的路,终于找到小张家。
小张不在。
我找到小张邻居,一个老头儿告诉我:小张经常出差,是工厂采购员,总是一个月回家一趟,住不了几天,又出去了。
我浑身湿透,坐在小张家门口,给小张写信。
信上说我是四川人,受哈尔滨市老王委托,特意来找他,老王想和他恢复朋友,希望他看到这封信,给老王回信,告诉老王,他愿意和老王重新成为朋友。
信写好,我反复读几遍,觉得可以,该表达的都表达了,于是,从门缝塞了进去。
我又坐汽车,又转汽车,直到回到西安。又是一天深夜了。立刻,我就到火车站,买了四川隆昌的火车票。我身上衣服,本来湿透了,不知不觉,干了。
我回到四川省泸州市沙湾乡。我在家住十二天,没等来在火车上遇见的河南省老头儿,收到一封老头儿的信。信,是他在四川自贡写的。信上说,他在自贡办完事,准备来泸州看我,临时买了一只猴子,他在街上看见猴子随口问一句,没想到,牵猴子的人死活要卖给他,他的确喜欢,就买了。买了猴子,再来我家就不方便,所以写信,请我原谅。
这样一封信,没什么特别。关键在于,河南省老头儿在信封上写了我的地址和名字后,又写了侄儿两个字。这我名字后面多出的侄儿两个字,让我心动。在信里,抬头第一句:春儿好孩子,你回到家了吗?
读这第一句,我的泪水,就出来了。
这是一个我在火车上只见过一次的河南省老头儿给我写的信。
我发誓:我要做他的春儿,他的好孩子。


第二章:寻找我被人贩子拐到河南省的妹妹


  1

我出生那一刻,我父亲不在家,在那儿呢?在长江岸边,我家所在的山下。山下有一个平坝,平坝上有三个国家级大厂,工人生活区,广场。我出生那一刻,我父亲守在广场外,等着看电影。那是1965年正月初一晚上。那时娱乐很少,农民的娱乐更少得可怜,全国各地都放露天电影。很多山上的农民来到山下,像我父亲一样守在广场外,等着看电影。电影早就开始,已经放完一部。因为是春节,大年初一,三部连放。电影是工人放的,专放给工人看。农民只能守在广场外,等着有好心的工人把广场的门打开,让他们进去看一会儿。如果这天晚上一直没好心的工人来打开广场的门,农民就一直守在外面,听电影,或,爬到围墙上看。能够爬上工人修的围墙的农民没几个。所以大多数农民只能听电影。
这天晚上,农民很幸运,有一个好心的工人把广场的门打开了。守在广场外的农民立刻一起朝广场里挤。
其中一个农民叫柳富云,六十五岁,没结婚,是长江岸边最著名的石匠。只要有月亮的晚上,他都在长江边和月亮一起喝酒。他不认识字,却专给死人打碑,把死人的名字打在石头上。这天晚上,因为看电影,他被活生生踩死了。就在柳富云在山下被踩死的同一时间,我在山上出生了。
我出生第一个晚上,准确说,是我出生第一个早上,我父亲看完电影回家,看见我很惊讶,甚至可以形容成很惊恐。他担心我:是不是刚被踩死的柳富云投的胎?不等天亮,他就找了瞎子给我算命。瞎子先问了我父亲我的出生情况,然后,瞎子说我命重二两九钱,是柳富云投的胎,要克父,我一天天长大会把父亲一天天克死。
我父亲听了很害怕。他又找了第二个瞎子给我算命。这第二个瞎子仍说我命重二两九钱,是柳富云投的胎,要克父,我一天天长大会一天天把父亲克死。
我父亲不信。其实,我父亲信。为了证实,他又找了第三个瞎子。那个时代瞎子真多。真要好好感谢瞎子,如果没瞎子,我就不会如此顺利地成长为今天的白连春。那一天,我父亲一连找了五个瞎子,五个瞎子都算出:我命重二两九钱,是柳富云投的胎,要克父,我一天天长大会把父亲一天天克死。
我父亲害怕极了。柳富云被活生生踩死的情景,他亲眼所见。我父亲不能想象,无法想象,一点没办法不想象,那个他看见的活生生被踩死的人,投胎成了他儿子。我父亲越想越害怕,越害怕越想,到了我出生第三天,他终于,忍无可忍,偷偷抱着我,把我扔在了长江岸边半山坡一块红苕地和一块白菜地中间的小路上的一窝草里。
在我被我父亲扔的同一时间,柳富云被埋葬,就埋在我家山坡下的坟地。
我祖母得知道我父亲扔了我,疯子般跑去,将我抱了回来。
这天,我父亲带着我母亲,同我祖母和我分家。他们搬到和我家隔着五座山的一座山,开始新修房子。我母亲又给我父亲生了三个儿子,他们五个人是一家。我和我祖母两个人是一家。十多年后,我祖父七十二岁了,不得不离开他工作和生活六十多年的泸州城回到沙湾乡下,和我们在一起。我们三个:祖父、祖母和我,我们才成为一家。
有记忆起,我就知道:我是一个六十五岁没结婚的石匠投的胎。这石匠只要有月亮的晚上,都在长江边和月亮一起喝酒。他不认识字,却专给死人打碑,把死人的名字打在石头上。他是看电影被踩死的。从小,周围的人都叫我二两九,都知道我要克死我父亲。
每天晚上,我都躲在被窝里偷偷流泪。流多久,很长时间,还是一会儿?我不记得了。每天,差不多我都在被祖母惩罚和被别的大人孩子欺负中渡过。别的大人孩子欺负我,我可以接受,他们是外人。祖母惩罚我,我也可以接受,她是我唯一的亲人。祖母惩罚我花样很多:打我;要我跪;不准我吃饭,而且要我跪在一边看着她吃,她甚至还要我头上顶着一块碎瓦;即使冬夜,她也把门插上,不准我进屋。她骂我更是家常便饭。她经常骂我:捡的娃儿任脚踢,你是我捡的娃儿,我想咋你就咋你,我打死你也没人管。
为什么我祖母这样对我?因为我祖父不爱她。我祖父在泸州城工作,有相好的,一直住在泸州城,每月只回沙湾乡下一次,给她一点钱。还因为我父亲恨她。我祖母只生了一个小孩,就是我父亲,我父亲八岁那年,泸州城解放,一天,我祖母带着我父亲进泸州城去看望我祖父,由于泸州城的人太多,结果,我亲爱的祖母把她唯一的孩子丢了。十二年后,我父亲二十岁,自己找了回来。他吃了很多苦,所以,恨他母亲,他坚持认为:她是故意丢的他。他对她的恨时刻表达出来。他哪里知道:当初,他丢了,他母亲差不多疯了。
我祖母基本是一个半疯的人。她把她对祖父和父亲的复杂感情:有时爱,有时恨,有时又爱又恨,更多时是不知该爱还是该恨,全部,发泄到我身上。小小的我,没任何抵抗能力的我,成了她可以抓到手的唯一出气筒。
在我上学前,坟地的坟,每座,我都熟悉了,因为每天我在坟地割草,猪草背回家给祖母喂猪,牛草背到生产队挣工分。我只能在坟地割草,我不敢去别的地方。在别的地方,孩子们要骂我,打我,抢我的草。我是一个在坟地长大的孩子。
每座坟都长满草,一年四季,绿油油的。还有不少开花的坟。开花的坟,我想,肯定是女的。有些坟有碑,更多的坟没。有碑的,碑上的字,差不多,我都会写了。开始,我不会写字,就拿手摸着字在碑上写。我就是这样练习写字的。我知道,中间三个字是死人的名字,更知道,那些死人的名字,都是投胎成我的柳富云打的。就是说,我知道,坟地的碑、碑上的字,都和我有密切联系。
我发誓:总有一天,我要把他们的名字读出来,大声地,读给他们听。我相信:即使死人,也喜欢别人喊他们的名字。我就喜欢别人喊我的名字白连春。我不喜欢喊我二两九。但长江南岸这一带,村庄里人人都喊我二两九。
七岁那年,用我在工厂生活区捡破烂卖的钱,我终于和其他孩子一样上了学。我学会了认字:汉字。我上学的学校不是正规小学,民办的,老师没教拼音,我至今不会拼音。
当我学会认字,我就开始在坟地大声读死人的名字。我读过无数死人的名字。我把他们牢牢记在了心里。
我记得最深刻最真切的一个死人的名字就是,只是,柳富云,因为在长江岸边这一带人人都传说是他投胎成为的我,于是,在我心灵最隐秘的角落,他是我,同时,他更是我父亲。在我还不会读字不会写字时,我就已经把他认做父亲。我认一个死人做父亲的理由很简单:既然我的活人父亲不要我,怕我克死他,那么,一个死人父亲,应该不会怕我克死他,因为他已经是死人。不知从哪天开始,我直接喊坟里的死人柳富云爸爸了。迄今为止,除了死人柳富云,我没喊过任何人爸爸。
爸爸,婆又不准我吃饭了,她要我跪着,看她喝酒和吃饭。
爸爸,那些娃儿又打我了,我痛。
每次,我这样给他说。说着,我抱住他。我想他也抱住我。我抓住他坟上的两窝草,把他在怀里抱紧了。
爸爸我想上学,那样,我就会读会写你打下的所有的字。我把头埋进坟上的草丛里,哭了,接着,我说,我都是你的娃儿了,这些你打的字,还不认识。
七岁后,我上学了。我就这样给他说:爸爸,今天我认识了五个新字。或我说:爸爸,今天考试,我算术是全班第一名,老师表扬了我。
自从认了死人柳富云做父亲,我就时常对这个父亲倾诉我的痛苦和不幸。我被祖母打了,被祖母罚不准吃饭了,或,别的孩子欺负了我,我都到我的死人父亲跟前对他说。很多夜晚,我睡不着来到坟地,走到这一座坟前,对里面的死人柳富云说话,或,我什么话也不说,呆呆坐在坟前,或,我在坟前躺一会儿。吹吹从长江里刮上岸的风,看看头顶上的月亮和星星。就算头顶上没月亮,一颗星星也没,只要一走进坟地,走到死人柳富云坟前,我,就得到了安慰。我非常热爱夏天的夜晚。我一个人在坟地,在柳富云坟前,坐着或躺着,无数萤火虫儿围着我飞,同时,不停闪烁。我好想我是其中一只。
我童年和少年时代,我整个成长岁月,八岁那年,发生了一件让我永生难忘的事,就是某天下午,我到山下工厂生活区捡破烂,在垃圾堆中翻找到半郑振铎译的泰戈尔的诗集《飞鸟集》。那时我不知道我捡到的是郑振铎译的泰戈尔的《飞鸟集》。后来,我的生命已经和诗歌融为一体,才知道。我好幸运,开始读书,开始认识字,就读到了全世界最好最美最温暖最永恒的文字。我不想做诗人都不行。
白天,很多活要做,没时间读书,我就晚上读,等祖母睡着了。我捡到半郑振铎译的泰戈尔的诗集《飞鸟集》时,正是夏天。老天爷如此爱我。夏天不冷,在任何地方都可以呆很久。我不敢在家里读,更不敢点煤油灯,怕祖母醒来,发现我不睡觉,点煤油灯读书,不因为浪费而骂我,打我,才怪。在此,我多说几句,我祖父祖母父亲母亲都是文盲,我所在整个白氏家族,几百人上千人,从古至今没出现真正的读书人。我是唯一一个。翻开一厚厚的白氏家谱,编家谱的人把白居易说成我们祖先。在中国,听说台湾,韩国,新加坡,也这样。别的任何地方都一样。凡白氏家族,辈份都从白居易算,白居易之后多少代。正宗白氏多少代,是指正宗白居易的子孙多少代。每当听到有人这样说,我都强忍住不晕倒。说实话,听到有人这样说,我心里高兴,怎么说,我,白连春,也是白居易后人。
我祖母从不鼓励我读书,她甚至打击我,她认为一个人只要认识自己的名字,分得清男和女,足够了。她相信一个人书读多了,迟早,肯定,要疯。在我家乡长江岸边,我祖母一生,看见过不少人因为读书疯了,还有不少人因为读书本来没疯,被其他不读书的人活生生逼疯了。类似这样的事,相信在别的地方也发生过不少。因为我祖母生活的时代,是一个不读书的时代。
我长大后,可以和祖母对抗,就是说可以公开读书了,我亲爱的祖母仍时常守在我身边,不要我一次读太久。她实在怕我真的疯了,因为,在长江这一带岸边,早就有不少人说我已经疯了。
连春啊不要读了,祖母说,她的声音带着明确哭腔,你读一小时了。
再读你就真疯了。祖母终于哭起来。
如果我再不听,她就会愤怒地把书缴走,藏起来。
我祖母,我亲爱的祖母,为了我不疯,她卖过我的书,撕过,烧过我的书。
我八岁那年,已经很聪明了,家里不能读书,白天不能读书,我就晚上等祖母睡着后偷偷跑到坟地读书。夏夜,长江边的半山坡。周围紧紧包裹着我是坟墓上无边无际的草。草的气息太香了,太有生命味道了,太合我心意了。再加上有风,从长江里轻轻吹上来。实在,真是,好好幸福。如果天上有月亮,或星星,就更幸福。即使有月亮,又有星星,凭月光和星光,要照亮书上的字也困难。要不,怎么说我聪明呢?我捡破烂捡了很多罐头瓶。我在坟地抓萤火虫儿,我把抓到的萤火虫儿全放进罐头瓶。一个罐头瓶装满了,不够亮,我就装三个甚至五个。反正空罐头瓶我有的是,反正坟地萤火虫儿有的是。就这样,我开始我秘密的读书生涯。
我在坟地读书,从来都在死人柳富云坟前。在我心里,死人柳富云不仅是我更是我父亲。我在他的坟和他坟前的碑间读书。小小的我背靠着他的坟头枕着他的坟,脚可以伸到他的碑。他的坟和他的碑正好构成我的椅子。我读累了,不知不觉睡着了,他的坟和他的碑就正好构成我的床。一个天和一个地都是我温暖的怀抱。
这样秘密读了几个晚上书,我再来到坟地,远远地,看见数不清的萤火虫儿围在柳富云坟前。我打开罐头瓶,萤火虫儿们就自己飞进去了。
八岁那年开始,在坟地,在死人柳富云坟前,从读我捡到半郑振铎译的泰戈尔的诗集《飞鸟集》起,后来,我又读了很多文字,其中,最让我难忘的书还有《红岩》。一本《红岩》让我知道:什么是英雄,什么是叛徒,什么是好人,什么是坏蛋。
天冷了,坟地没萤火虫儿了,我就把我捡破烂卖的钱买了手电筒,我还会用我捡到的工厂扔的擦机器的油糊糊的布条和棉纱做成简单的火把,再大些,我还会用我捡到的工厂扔的电石,做成简易的电汽灯。我做煤油灯更不在话下。我会做各种各样的灯。
为了有书读,每天一早一晚,有时,中午那点时间,我都跑着,都到工厂生活区捡破烂。在山下,长江岸边,沙湾居民街和工厂生活区间,正好有一个供销社,设了废品收购点。我捡到破烂,随时可以卖,得了钱,就在供销社买书。那时供销社买书。供销社的书非常有限,很快,我就把供销社的书读完了。
为了有更多书读,八岁那年开始,我多次游泳横渡长江进入泸州城。以我一个农村孩子的聪明,我知道我亲爱的祖父,他虽无视祖母和我存在,长期住在泸州城,一月只回沙湾乡下一次,给祖母扔下一点钱,立刻就走,但他仍是我祖父,对我,生长在农村的他孙子,有无法逃避的责任。找到祖父,我给祖父说我肚子痛,我抱着肚子在街上打滚,引来无数围观的人,逼得祖父不得不给我钱。有了钱,我立刻从街上爬起,跑到新华书店买书。
后来,这种骗祖父钱的把戏要玩很久,祖父才肯给我,因为,他早知道我在骗他。
公啊我肚皮痛得很啊。
我抱着肚子,在街边翻滚。我就快从街边翻滚到街中央了。围观我的人,开始两个,三个,五个,渐渐,就围成挤不动的人圈了。
哪个的娃儿啊肚皮痛成这样,没大人管?有人忍不住了,问。
白老师的孙孙。知道的人回答。我亲爱的祖父虽是文盲,只会读自己的名字不会写,然而他在当时泸州城最好的单位百货站管着工地几十年,泸州城的人,几乎都认识他,都尊称他为老师。那时和现在不一样,文盲比读书人吃得开。最简单的证明:那时不签名,兴盖私章。我祖父腰上,有两枚私章和一大串沉甸甸的钥匙穿在一起。这两枚私章都刻着我祖父的名字,他想怎么盖就怎么盖。有了这两枚私章,泸州城,没一个人敢怀疑我祖父一个字都不会写。
娃儿的肚皮不痛,装的。进一步,有人说。
啊,为啥呢?
要钱。
娃儿要钱,装肚皮痛,在街上打滚,都这样了,大人就多少给娃儿一点钱呗。
娃儿这样好多回了。
娃儿要钱干啥?
买书。
买书是好事啊。
白老师不让,白老师说在沙湾,人人都说娃儿疯了。
为啥?
他天天晚上到坟地给死人读书。
噢!
围观我,本来对我有兴趣的人,听到这里吓住了,立刻,散开一些。我在地上,赶紧翻身坐起。我必须说话了,再不说话,就要不到钱了。
白天我要干活,没时间。
那你为啥要到坟地给死人读书呢?
家里我婆不准我读。
家里不能读书,仍有很多地方可以读书啊,比如河边的岩石上,还有在桂圆树林里,为啥一定要到坟地读书呢?
别的地方,那些大娃儿要打我,还要抢我书。
看起来,你就只能在坟地给死人读书了?
死人不怕我。
死人不怕你?那个对我非常有兴趣的人,吓了一跳。
我老汉听瞎子算命,说我要克死他,他怕我,我生下来第三天就把我丢在了河边,是我婆把我抱回家的,从此,我就和我婆是一家,我老汉和我妈还有弟弟,他们是一家。
噢。那个对我非常有兴趣的人,听到这里,噙起了泪水。
咋个会这样啊?他问。
他蹲下,向我伸来一只手,摸了摸我的头。
多好的娃儿啊,爱读书,我娃儿就不爱读书。这么说了,他站起身,接着说,白老师给你孙孙一点钱,让他去买书吧,你要是没钱,我就给了。
我有。我祖父说。
我只是不想让他读书读疯了。我祖父说。
读书读不疯。
很多人都疯了。
不是因为读书。
是。
好了,我不和你争,你不愿意给娃儿钱,我给。
我孙孙,为啥要你给?
我亲爱的祖父就把钱给我了。拿到钱,我从地上起身,飞一样,朝新华书店跑。
我在长江岸边成长的无数夜晚,具体还读了什么书,在这里,我不一一举出了。没必要。但,我,一个八岁孩子,在夜晚,在长江岸边山坡上的坟地,读书给死人听的情景,现在想来,依然让我无法说清:对自己,究竟怀着一种怎样的感情。
在这种情况下,我一天天长大了。现在,你明白了:那个火车上的河南省老头儿,为什么让我心动和流泪了吧?他是唯一从认识开始,就把我当亲人的活生生的活人。
在我九岁那年,我在长江岸边半山坡一块高粱地里捡到了一个刚出生的女婴。这个女婴,自然成了我生命中第一个妹妹。
可是后来,这个妹妹,第三天,就被我家的邻居,当时的队长老婆,卖了。
按队长老婆说的她卖我妹妹的地方,我发疯般找半年多,没找到。三十多近四十年后,我才知道:队长的老婆骗了我,她根本没把我妹妹卖到她给我说的那个地方。她卖的是一个方向完全相反的地方。她也不是得到五块钱,她是得到了二十块钱。
那年,我九岁,哪里想得到会有这样骗人的呢?
而且,这样骗我的人是队长——当时,我知道的唯一的共产党员的——老婆。
失去这个妹妹后,我珍惜我和每个活生生的人的感情。我当了五年兵,连队解散不得不回家乡。我开始一边写诗,一边农忙在家务农,农闲外出做临时工的生活。那时叫做临时工不叫打工。我去的第一个地方是重庆。因为《红岩》的故事发生在重庆。小时读《红岩》,那些英雄太让我难忘了。按《红岩》的描述,我走遍了每个英雄到过的地方,最后,我到了双枪老太婆的所在地华蓥山。
在华蓥山下华蓥镇,我认识了一个比我大近三十岁的小个子男人。男人满脸痛苦。我被他脸上的痛苦吸引住了。主动和他交谈多次,才知道他叫李向阳,和一部老电影《平原游击队》里英雄的名字相同,当即,我对他有了好感。李向阳和我成了朋友,他把我带回了他家。李向阳有三个女儿,没儿子,在他内心,产生了要我做他儿子的想法。他对我说了,我同意。为了给他证明我和他有缘,我告诉他:多年前,我就给自己取了一个名字叫李当然。但我没告诉他我为什么给自己取了这个名字。李向阳不喜欢我叫李当然,他给我另取了一个叫李小强的名字。我表示赞成。我没办法反对。
李向阳出生地主家庭。因为李向阳这个名字,同时,因为他的出生,他挨了很多批斗。批斗他的人,说,地主狗崽子,叫英雄的名字,反了。他们要他改名字。他坚决不改。他宁可被打死也不改。
打死我,我也要叫李向阳。他说。
打死我呀你们。他叫喊。
听到李向阳给我说这些,又听到李向阳说:从来没人把他当朋友。立刻,我就紧紧抱住了他。我告诉他:我爱他,愿意做他儿子。但,我不好意思开口叫他爸爸。我没叫过他爸爸。我已经长大了,是大男人,随便叫人爸爸,难为情,觉得羞耻。在我心灵深处,我早把死人柳富云当了父亲,我已经叫过死人柳富云爸爸了。我没对李向阳说死人柳富云的事。死人柳富云是我的秘密。
一个人生命里,只能有一个父亲,只能叫一个人爸爸,哪怕这个被叫做爸爸的人是一个死人。我固执地认为。后来,我又认识很多爱我的人。这些爱我的人都把我当他们的孩子,我也把他们当我的父亲母亲,但,这些爱我的人,男的,我都叫老师,比如王杰军,我叫老师,比如李守之,我叫老师,女的,我仍叫老师,比如陈德明,我叫老师。李守之和陈德明是夫妻,本身就是我的老师,两个人教我时间都很短,半年。如果女的和男的是一家,女的我就叫师娘。比如我后来到了泸州城生活,认识的陈天啸先生和他的夫人孙祥屏女士,我就叫他们老师和师娘。
李向阳把我带回了他家。我在他家住了很长时间,帮他插秧,栽红苕,做种种农活。我自然认识了他家人:妻子和女儿,还有母亲。李向阳要他的三个女儿都管我叫哥哥。在李向阳家里,他一直叫我小强。他妻子和他母亲,都叫我小强。他女儿,三个,都叫我哥哥。那时,他大女儿在复读高中,她已经高考过一次,没考上,又要面临第二次高考了。这个女孩儿叫李小珍,临近高考,突然不高考了。也许害怕再次考不上,也许爱上了我,具体情况,只有她知道。
她不高考,又要给她母亲一个她到学校参加了高考的假象,怎么办?她父亲李向阳给我说,要我把她带回我老家泸州住几天。
现在,我想,想破了脑袋也想不明白。当初,李向阳和他女儿李小珍究竟怎么想的?因为,这个主意,显然,有很多不合情理的地方。我唯一坚信的就是:李向阳真把我当了他儿子,李小珍真的把我当了她哥哥。
反过来也一样。我真把李向阳当了父亲,真把李小珍当了妹妹,在我心灵深处,我好想要一个父亲和一个妹妹。
2
李小珍在我家住了十天。千真万确,我把她当妹妹。我们在长江边和桂圆树林散步,读书,下军棋。我牵过她的手,只牵过她的手,因为她是我妹妹,我不能有其它想法。
十天后,我把李小珍送上去重庆的火车。怕她在火车上找不到座位,我在车站买了一个红色塑料桶。桶里放进她的书包等东西,满满的,可以当小板凳。她坐着,正好。我来要把她送回家的,她坚决不同意,怕她母亲看出破绽。
李小珍走后不久,我到了成都,在一所建筑学校当老师,教初等数学,兼管理学生。这是我们中国最早的私立学校,是一个建筑世家办的,四川省教委最早批准的私立中专。校长即家长,对我非常好,不到一个月,就把他亲戚的女儿介绍给我认识了。他希望我做他亲戚家女婿,这样,我就可以长期留在他的学校。
我在学校里半年后,收到一封辽宁省我一个战友寄来的信,信上说,我妹妹李小珍被人贩子拐到了河南省。
我大吃一惊。我相信:这是真的。因为,在李小珍在我家的这十天,刚巧,这个战友到四川办事,来我家见到了李小珍。两个人常在一起聊天,很高兴很有缘的样子。战友是标准北方汉子,大个子,满脸胡子,说话风趣。显然,李小珍被这个辽宁汉子吸引了。一个我战友,一个我妹妹,他们要走到一起,我不反对。我能反对?李小珍回家,我战友和她同路。战友向我保证了把李小珍送回家。战友的信上说,李小珍悄悄给他写了一封信。按信上地址,他去了河南省,他在南阳市有亲戚,他和亲戚一起去找李小珍,很遗憾,没找到。当即,我到了校长办公室,把信给了校长看,希望校长能给我一段时间假。
校长不同意,说,学校开刚学,正忙,你的工作很重要,一时无法找人替代。
听校长这样说,我说,那,我不干了。
校长急了,你当我这是私人学校,就可以乱来啊你。
我的泪水,一下,就出来了。我说,校长大人,这是我妹妹啊,她被人贩子拐到了河南省,难道我这个当哥哥的不应该去把她找回家?
应该,但……这样吧,校长让步了,说,你向我保证,半年之内一定回来。
好,我保证。
你千万记住,不仅我等你,小丽也等你。校长说的小丽,是他亲戚的女儿。这是一个十分朴素干净漂亮的女孩儿,笑起来,脸像两朵油菜花。
就这样,我离开成都,踏上去河南省找我妹妹李小珍的旅程。
3
秋天刚开始。我穿着不很厚的衣服。校长非常好,或,校长非常希望我回去,他给我开了一年工钱。我离开时,校长亲戚的女儿,那个叫小丽的女孩儿,送我上汽车。我和她认识时间不长,但,分明,很清楚,我看到她右眼睛的内眼角挂着一颗晶莹的泪珠。她没擦那颗泪珠。她要我看见。她要我知道她舍不得我。汽车开动那一刻,她还是转过了身。
战友的信上说,我妹妹李小珍被拐到河南省信阳市一带,那地方同湖北省和安徽省交界,穷得很。信上说,本来有具体地点,他和亲戚到了那个地点,发现,那是一家乡村酒馆,我妹妹李小珍已经被人买走了,不知被买到哪里。他和亲戚,先后找了几个县:桐柏县、新县、光山县和商城县,实在找不到,亲戚不想陪他再找了,他们就回去了。最后,我战友说,我妹妹李小珍很可爱,他很喜欢她,让人贩子拐了,卖了,不知遭了多少罪,希望我无论如何要找到她。
以前,我坐火车经过河南省到四川省,走的是郑州洛阳西安成都这条线,现在,我要去河南省找我妹妹,我在成都火车站打听了,要走重庆襄樊南阳郑州那条线。成都没直达南阳的火车,我必须到重庆或襄樊转车。我选择襄樊,我没去过。
很快,我到了襄樊。转车要三个小时。我决定在襄樊车站附近走走。我饿了,才想起:自接到战友信,到那时,差不多两天,我忘吃饭了。我在襄樊车站附近一家小饭店吃了一碗面。两块五角钱。我要精打细算我身上的每分钱。第一感觉襄樊火车站很大,比成都和重庆都大。第二感觉襄樊是一座介于北方和南方交错的城市,风很乱,明显比成都冷很多。人和四川人大同小异,只是他们说的话,我要很费力才能听懂。
我坐在车站广场边,背对着广场,晒太阳。不一会儿,一个牵着一个男孩的妇女从人群中走出来,到了我身边,笑着,用很难听的普通话,说,兄弟,住旅馆?
不住。
妇女哼一声,收起笑容,牵着男孩,走了。
不一会儿,一个手里拿着一份报纸的老头儿从人群中走出来,到了我身边,笑着,用和先前那个妇女一样难听的普通话,说,兄弟,找工作?
不找。
不找工作你有钱?
没。
没钱,那你不找工作?
我等火车。
去哪里?
我看这个老头儿头发和眉毛都花白了,眼睛不大,目光很明亮,脸上堆着慈祥,不像坏蛋。我还是有些迟疑,要不要对这个老头儿说实话。这时,老头儿把报纸铺在地上,挨着我面对面坐了下来,拍了拍我肩膀,又说,还保密啊?
不保密,大爷,我去河南省。
去河南省做啥?你不是河南人。
找我妹妹。
找你妹妹?
我妹妹被拐到河南省了,我去找她。
噢。
老头儿低低叫了一声。埋下头,四处看了看。他伸出右手,轻轻捉住了我左手,然后,他挪了挪屁股,把脸贴近我脸,说,兄弟,我看你不常出门,是老实人,去河南省你要小心啊,别让人贩子把你也拐了。
男的也拐?
也拐。
拐男的做啥?
杀了,卖零件。
零件?
就是你身上的器官。
器官?
主要就是你的心,肾,还有眼睛。
噢!我被吓住了,很吃惊,有这种事?
老头儿听我说话大声了,立刻,他右手用力握住我左手。小声点!车站很乱。说了这句话后,老头儿挺直腰,扭头,四处看了看,然后,他蹲起,把屁股底下的报纸移动一下位置,随即,又坐下了。这样,老头儿就和我并排坐着了。我们都是朝向广场外的。太阳照在老头儿脸上,眉毛,一根一根,闪闪发亮,完全像金子。我第一次看见,太阳可以把一个人照耀得如此辉煌。
兄弟,我看你是好孩子,你去了河南省,千万不要相信任何一个人,你要记住我话。
不要相信任何一个人?
对了。
为啥?
因为坏蛋不在脸上写我是坏蛋。
噢。
记住了?
记住了,谢谢你大爷,你为啥告诉我这些?
你是好孩子,我不想你出事,我祝你顺利找到你妹妹,如果我们有缘,还会见面,我走了,你保重,记住了,不要相信任何一个人。
说着,老头儿给我笑一下,站起身,收起地上的报纸,走了。他左手拿着报纸,右手伸到屁股后面,给我轻轻摆了摆。看着老头儿离开,很快,消失在人群。我有些发呆,不相信老头儿给我说的话,又不知该如何反对他。
4
第二天下午,我到了河南省,我先到了南阳市战友信上说的他亲戚家,找到了战友的亲戚。一个标准河南省中年男人。身体比我大一倍,脸上不快乐的表情也比我多一倍。
别去了,不中,你找不到的。他对我说。
我是河南人,没找到,你一个四川人,能找到?他对我说。
回家吧,别让自己也被拐了。他对我说。
离开战友亲戚,我坐上了最后一班从南阳开往信阳的汽车。车窗外,不知何时天下起了雨。我坐在最后一排。在汽车上,一个老头儿和一个妇女一左一右挨着我坐在一起。汽车开动没多久,天黑尽了,我晕车,很厉害,控制不住想吐,差一点吐到老头儿身上。老头儿赶紧把靠窗的座位让给我。我吐到了汽车外。
谢谢大爷。吐完后,我说。
你是四川人?老头问。
是的。
我们这里四川人很多啊。
噢。
我不想多说话。我难受,肚子里像突然装进一座沸腾的海,直翻腾,还想吐。我又把头探出汽车外,吐半天,什么也没吐出来。
喝点水就好了。老头儿说。说着,老头儿递给我一个缸子。
我接过来。摸到缸子里的水是温的。也许因为我太冷了。我大大喝一口。感到舒服多了。迷迷糊糊,想打瞌睡。我努力睁开眼睛,不一会儿,就睡着了。其实,我没睡着。我怎么睡得着?我以为我睡着了。老头儿也以为我睡着了。我这样睡着了不知多久,感觉有一只手慢慢伸进了我怀里。我穿着两件衣服。贴身的衣服口袋装着我所有的钱。口袋上没扣子。我用一颗锁针锁住了。老头儿手有些哆嗦,仍解开了锁针。我才发现不知何时我头已经靠在老头儿肩膀上。我嘴贴着老头儿耳朵,低低喊了一声:大爷。老头儿手抖一下,停住了。
我冷大爷。
老头儿手还在我怀里,那手在我怀里停一会儿,缩了回去。我知道钱还在我口袋里。
大爷,怎么这么冷啊?我轻轻捉住了老头儿从我怀时缩回去的手。
我包里有衣服,你要穿吗?老头儿问。
要。
我给你拿。
谢谢大爷。
我穿上了老头儿的衣服。一路上,陆续有人下车。车上已经空了。老头儿还紧挨着我坐着。我干脆躺下来,把头枕在了老头儿腿上,同时,我一只手紧紧握住了老头儿一只手。不知又坐了多久,汽车终于到了信阳,还有十多个乘客。乘客下车,其他人很快走了。只剩下我和老头儿还站在原地。雨,下得更大了。
大爷,你怎么不走呢?
我家很远,要找个地方住一晚,不能在车站广场住,夜里很冷。
那,我们找个旅馆吧。
我没钱。
我有。
我知道有家小旅馆,我住过很多回了。
我们去吧。
那旅馆有饭?
有。
我饿了。
我也饿了。
那我们先吃饭,吃完饭再睡,好吗?
中。
很快,我们就到了老头儿住过的那家小旅馆。淋一段路雨,衣服全湿了。登了记,我拿的钱,我们一人吃了一碗面,还是我拿的钱,然后,我们到了房间。老头儿开了灯,立刻把一扇开着的窗关上了。屋里很冷,老头儿说,比四川冷吧?四川我没去过。是比四川冷,大爷,你想去四川,等我回去你跟我一块去吧。好啊。说着,老头儿脱了衣服,先上了床。衣服都湿透了。老头儿脱衣服时说。
房间里两张床。老头儿上了靠窗边一张。大爷,我说,你睡里面一张床,温暖些。我是河南人,经冷。老头儿说。听老头儿这样说,我也赶紧上了床。一是太冷,二是我太困了,自接到战友信,我就没睡好。我灭了灯。立刻漆黑一团。躺下后,我才发现我一点也睡不着。被子有些地方破了,有些地方很薄。我翻几个身,闻到整个房间里弥漫着臭味。臭味越来越浓。我一连打两个喷嚏。大爷,我低声叫,说,我冷。那,咋办呢?老头儿说,我也不暖。我想你过来,挨着我。我说。好吧。老头儿说。老头儿就抱着被子过来了。黑暗中,我拉住了他的手。他想睡另一头。我把他拉来和我睡一头。两张被子叠在一起,两个人躺在一起,温暖许多。我侧过身,紧紧抱住老头儿。我闻到老头儿身上一股味,和房间里弥漫的臭味不同,我明白:是汗味。有记忆起,我都一个人睡觉,第一次,因为冷,我紧紧抱住了一个陌生的河南省老头儿。
我醒来,天蒙蒙亮,听窗外,雨还下着。雨下了整整一晚,还下着。凭感觉,我知道老头儿早醒了。我想问你一个问题。问吧大爷。你一个四川人来河南做啥?找我妹妹。找你妹妹?其实也不是亲妹妹。啥意思?怎么说呢?说来话长。那你就慢慢说,反正不着急,天下着雨,我们哪儿也去不了。好吧。犹豫一会儿,我给老头儿说了我和李向阳认识的事。真的还是假的?老头儿问。我没回答,一鼓作气,又说了我的事。老头儿听了,说,你的故事更像假的。
我翻身,把脸贴住老头儿胸口,说,此刻,我贴着你的心,我相信,你对别人说你和我的故事,别人也会说是假的。
嘿,嘿嘿。老头儿笑了。老头儿笑了一阵,说,我想把你领回家,然后,我和你一起找你妹妹,你看中不中?
你不怕我是骗子?
你不是骗子,我也不是。
我们起床时,天还下着雨。晾了一夜,衣服还是湿的。老头儿说,我包里有衣服你穿吧。你呢?我们两个人换都够了。那我穿。我们穿好衣服,到了旅馆的门厅,老头儿问服务员几点了?服务员回答十一点半。一听,中午了。我说我们吃点饭吧。吃点吧。老头儿要了两碗面。等面时,老头儿问服务员能不能借一把伞?左边,走几步,有卖的。服务员回答。吃完面,老头儿起身,走进厨房,盛了满满一碗面汤。天下雨,你还喝这么多汤。我说。我渴。老头儿说。
走出旅馆,我买了一把伞,递给老头儿。老头儿把伞撑开了。我要去一个地方。老头儿说。我和你一起去。我说。老头儿有些迟疑。你在旅馆等我吧,不用一个小时,我就回来了。不,我说,我怕你把我扔在这里,自己回家了。好吧,那一起去吧。听老头儿这样说。我赶紧牵住老头儿的手。
雨还下着,天灰蒙蒙的。街不像四川的街,一下雨,泥泞得没法走。河南的街不泥泞。走了不一会儿,我们到了。这地方看起来像一家私人小诊所,又绝对不是。正在我猜测:这究竟是什么地方时,老头儿已经绾起了右胳膊,一个中年男人已经把一根长长的针扎进了老头儿的右胳膊。我很吃惊,问,你做啥?没事,我卖两管血。卖两管血?是啊,我卖很多次了,老头儿给我笑,每次做工拿不到钱,我都卖两管,五十块钱,一滴汗都不出。果然,抽了两管血,中年男人给了老头儿五十块钱。老头儿把钱抓在了手里。
走在回旅馆的路上,老头儿没说话,我也没说话。回到了旅馆房间,关上门,转身,我紧紧抱住老头儿。我脸上泪水出来了。我身体有些抖。我又感觉冷了。
大爷。
噢。
我不知你卖血,要知道,我不让你卖。
噢。
我有钱,我给你。
噢。
当天傍晚,我和老头儿一起到了老头儿家。远远的,透过雨,经老头儿指点,我看见一个老太太坐在一座茅屋门口,正埋头做着针线活。看见我们到了,老太太赶紧放下手中的活。老头儿进门,放下包,立刻,掏出五十块放在老太太手里。
老板,两碗牛肉面。老头儿说。说着,老头儿笑了。老太太也笑。中,我这就杀,一头中不中?
中。
老头儿招呼我坐炕上。老太太把我们的湿衣服一件一件挂了起来。不一会儿,碗端来了。两只大碗。碗里除了有面,还有一条一条黑糊糊的东西。绝对不是牛肉。炕上放着一张小桌子。我和老头儿面对面坐着。自面端来,屋里就飘荡一股特别的我从未闻过的香味。我们都在炕上吃饭,老头儿说,很抱歉兄弟,没牛肉,只有芝麻叶子。芝麻叶子面?我问。对,没吃过吧?这是这世上最好吃的面,我老婆小云做得最好,吃吧。说着,老头儿埋下头大口大口吃起来。我半碗没吃完,老头儿一碗吃完了,十分满意地拍拍肚子,说,老板,再来半碗面汤。
夜里,我睡在炕头。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睡如此温暖的觉。我挨着老头儿,老头儿挨着老太太。黑暗中,老头儿一只手紧紧抓住我一只手。我知道,在另一边,老头儿另一只手也紧紧抓住老太太一只手。
很快,我就睡着了。我这是我在这个世界上,睡得最好的一个晚上。
雨还下着,天灰蒙蒙的。街不像四川的街,一下雨,泥泞得没法走。河南的街不泥泞。走了不一会儿,我们到了。这地方看起来像一家私人小诊所,又绝对不是。正在我猜测:这究竟是什么地方时,老头儿已经绾起了右胳膊,一个中年男人已经把一根长长的针扎进了老头儿的右胳膊。我很吃惊,问,你做啥?没事,我卖两管血。卖两管血?是啊,我卖很多次了,老头儿给我笑,每次做工拿不到钱,我都卖两管,五十块钱,一滴汗都不出。果然,抽了两管血,中年男人给了老头儿五十块钱。老头儿把钱抓在了手里。
走在回旅馆的路上,老头儿没说话,我也没说话。回到了旅馆房间,关上门,转身,我紧紧抱住老头儿。我脸上泪水出来了。我身体有些抖。我又感觉冷了。
大爷。
噢。
我不知你卖血,要知道,我不让你卖。
噢。
我有钱,我给你。
噢。
当天傍晚,我和老头儿一起到了老头儿家。远远的,透过雨,经老头儿指点,我看见一个老太太坐在一座茅屋门口,正埋头做着针线活。看见我们到了,老太太赶紧放下手中的活。老头儿进门,放下包,立刻,掏出五十块放在老太太手里。
老板,两碗牛肉面。老头儿说。说着,老头儿笑了。老太太也笑。中,我这就杀,一头中不中?
中。
老头儿招呼我坐炕上。老太太把我们的湿衣服一件一件挂了起来。不一会儿,碗端来了。两只大碗。碗里除了有面,还有一条一条黑糊糊的东西。绝对不是牛肉。炕上放着一张小桌子。我和老头儿面对面坐着。自面端来,屋里就飘荡一股特别的我从未闻过的香味。我们都在炕上吃饭,老头儿说,很抱歉兄弟,没牛肉,只有芝麻叶子。芝麻叶子面?我问。对,没吃过吧?这是这世上最好吃的面,我老婆小云做得最好,吃吧。说着,老头儿埋下头大口大口吃起来。我半碗没吃完,老头儿一碗吃完了,十分满意地拍拍肚子,说,老板,再来半碗面汤。
夜里,我睡在炕头。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睡如此温暖的觉。我挨着老头儿,老头儿挨着老太太。黑暗中,老头儿一只手紧紧抓住我一只手。我知道,在另一边,老头儿另一只手也紧紧抓住老太太一只手。
很快,我就睡着了。我这是我在这个世界上,睡得最好的一个晚上。
6
我们从信阳市开始找,先去新县。新县和湖北省安徽省交界,属于三不管地带。老头儿说这里很穷很乱,拐来的四川妇女很多。
我们一个乡一个乡地找,每个村庄都打听,凡有四川妇女的村庄,都问那四川妇女的年龄,何时被拐来,年龄相当,被拐来时间吻合,我们就到有四川妇女的人家去看一看。开始,村庄里的人都反感我们打听,怕我们是坏人,怕我们把要看的四川妇女带走。但,有老头儿在就好办得多。老头儿是地地道道的河南人,和其他老头儿蹲在一起,就像一只麻雀飞进麻雀窝里,就像一粒泥土被风吹进庄稼地里,一会儿,就把事情弄明白了,就有某个老头儿随手一指。我们就知道了有四川妇女的人家。我们到了有四川妇女的人家。这家的人不让我们见四川妇女。老头儿又蹲在地上和这家的人说话,我则蹲到一边等,等老头儿说通了,老头儿给我招手,我才过去。
老头儿和这家的人说,这是那女娃的哥,女娃不见了,她娘一病不起,眼看要死了,想知道娃在哪里,是否活着,活得好不好,如果可能,带着男人回趟家,让做娘的看看,娘就放心了,其实农村都一样,四川农村和河南农村大同小异,人家找来,不是非把妹子带走不可,只是她娘急病了,就可怜可怜她娘吧,我们都是做大做娘的,将心比心嘛……
老头儿费尽心机口舌,我们终于见到了被拐来的四川妇女。我们见了一个又一个四川妇女。很快,半个月左右,我们走完了新县的每个村庄。我们是骑着自行车上路的。老头儿有一辆自行车,又从他大儿子家借了一辆,他大儿子外出做工,自行车闲在家里,基本没用。老头儿一共三个儿子,五个女儿。五个女儿早嫁人了,三个儿子结婚分家另过了,其中,小儿子的妻子也是从人贩子手里卖来的四川妇女,二儿子的妻子,是用两个女儿换来的。那家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正好可以等价交换:老头儿这一方,因为一个儿子,他还收了对方一千块钱彩礼。彩礼明里收了,老头儿暗里又给了那家嫁过来的女孩儿,要女孩儿和自己儿子好好过日子。女孩儿接到钱,甜甜地叫了老头儿一声大。老头儿说,后来,女孩儿把五百块钱还给了自己父亲,把五百块钱交给了自己男人。立刻,男人又把五百块钱送到了女孩儿手里。两口子终于过上了幸福的日子。
出发前,老头儿把两辆自行车都彻底修一遍。老头儿长着双什么活都会做的巧手。老头儿的包里背着修自行车的简单工具。自行车在路上坏了,他随时可以修。我坐在一边,或,蹲在一边,守着他。
就这样,我们找遍了新县,找遍了信阳市,没找到我妹妹李小珍。
我带的钱用完了,我们虽背着馒头和烧饼,但,出门在外,要用钱的地方仍不少。比如:住旅馆;老头儿买烟,还不能太次的烟,他向人打听,都得给人发烟,老头儿自己不抽烟,我也不抽;还有一次,我左腿被摩托车碰伤了,流了很多血,幸好骨头没断,摩托车跑了,我是四川人,比老头儿年轻很多,自行车却没老头儿骑得好,因为我以前不会骑,我是在河南省找我妹妹李小珍学会的,我被摩托车碰伤,为了节约,不担搁时间,都在村庄的诊所换药,有几天换了药都在流血,有几天村庄里没诊所,感染了,长了蛆,有几天骑在路上,痛得我都想放弃了,最终咬咬牙,忍住了。
我带的钱用完了,老头儿就带着我去卖血。老头儿已经多次卖血了。很快,我也卖了一次又一次。幸好,在河南省,每个县,老头儿都能找到卖血的地方。
当我们带的馒头和烧饼吃完了,我们就回一趟到老头儿家,
当我们的钱用完了,我们就卖血。
就这样,我们找遍了信阳市,又找遍了驻马店市,又找遍了周口市,又找遍了平顶山市,又找遍了商丘市,又找遍了开封市。花了整整三年时间。三年时间里,白天,我们都在找我妹妹李小珍的路上,夜里,如果不冷,我们就到哪里住哪里,庄稼地、树林、麦草垛下,只有实在太冷,秋末、冬天、初春和下雨的晚上,我们才住旅馆,都是最便宜的小旅馆。白天,时间一晃过了,到了晚上,时间不好过,我就写诗。这期间,我写的诗,其中两首,在北京的《青年诗人》发表了。编辑没用我的笔名李当然,用了我的真名白连春,由于我留的是老家四川省的地址,我自己不知道。
最终,我们在南阳市的鲁山县,找到了李小珍。
买李小珍的这家人已经知道我们在找李小珍,把李小珍转移了。这家三个光棍:老父亲和两个儿子,攒了一辈子钱,好不容易才从人贩子手里买到李小珍。这家有个女儿的,但因为家里太穷,女儿的腿有残疾,想给大儿子换婚,没换上。
我们找到这家时,他们已经把李小珍转移到了出嫁到五十里外的一个更边远村庄的女儿家里。
本来,我们可能最后还是找不到李小珍的。
恰巧,这家的小儿子也喜欢诗,恰巧,他那年到省城郑州打工,不知怎么带回家一本《青年诗人》,恰巧,那本《青年诗人》就放在炕上,一进门,就被我看到,我拿起一翻,就翻到自己的名字。我看到白连春这三个字,激动得浑身颤抖。当这家的小儿子知道我就是《青年诗人》上的白连春时,立刻,骑上自行车,把我和老头儿领到了他姐姐家。
我见到李小珍,我们两个,很长时间,谁都没说话。我们都不相信:这,是真的。
我要这家的小儿子和我们一起回四川,这家的小儿子开始同意,走那天早上,反悔了。于是,我带着李小珍坐上了开往重庆的火车。到了重庆下了火车,李小珍不回家,无论我怎么劝。原来,她怀孕了。她不想回家,她怕。怎么办?这样的事,我从未经历过,没任何经验。李小珍提议:我们到辽宁省我战友家,看我战友有什么办法没?
我们到了辽宁省。我们这些坐火车的钱,都是离开河南省时我卖血得来的。到了辽宁省我战友家,我战友知道了,笑着说,好办,做个流产不就没事了?
李小珍做了流产,还是不想回四川省,她就留在了辽宁省我战友家。李小珍留在我战友家,我放心,因为:我看出,经历这么多,我战友仍不嫌李小珍,反而更爱。最终,李小珍没和我战友生活在一起,她嫁到了浙江省。当然,这事,我是很多年后才知道的。
当初,我自己,身无分文,独自,返回四川省。我扒火车,到达河南省的新乡火车站被查出没票,被狠狠揍一顿,被踢下了火车。
正是晚上,我走在冰冷的铁轨上,望着头上满天星星,忍不住,一点没办法,实在忍不住,泪水,自己出来了。
沿着铁轨向南方走,一边走,我一边放声大哭。
哭了不知多久,我先制住哭声,然后,制住泪水。我走啊走啊走,终于,走到了焦作市孟县,那个最开始我在火车上认识的老头儿孙大民家。
第三章:黄河岸边的县城和村庄
孙大民所在村庄叫孙庄,村庄里出生的人全姓孙,离黄河不远,二十五里,走一个来回二十五公里。孙大民不住村庄,他住县城。我在孟县生活时,孟县还叫孟县,现在,早改叫孟州市了。孙大民和老伴在县城开了一家日杂用品商店,卖各地土特产:四川凉席,湖南鞭炮,山西铁锅,等等。孙大民有三个女儿和一个儿子。在孙大民心里,三个女儿,每个,都比儿子好。三个女儿虽出嫁了,仍轮流替他帮忙,平常,生意不忙,就孙大民和老伴两个人守着。儿子在乡镇企业上班,身上整天油糊糊的,每天夜里,都骑着自行车,背着猎枪,戴着矿灯,到黄河岸边打兔子和其它小野物。有时空手而归,有时也能打着点什么,多数是兔子。打着了,一早,他就把皮剥了,中午,他妻子就炖了。我住在孙大民家,不知吃了多少他儿子打的兔子。
村庄里住着孙大民父亲和孙大民儿子一家。孙大民儿子叫虎子。孙大民父亲叫什么,我没问过,我认识孙大民父亲时,老头儿已经八十多岁,能吃能睡,天天从村庄到黄河岸边来回走一趟。活到八十多岁,老头儿什么活都不干了,每天,他活着的意义就是吃饱睡好,然后,从村庄到黄河岸边来回走一趟。他一天吃两顿饭,走前吃一顿,回来再吃一顿。河南人的饭简单,馒头,麦子面的,村庄里的人叫馍,现成的,粥,玉米面的,现成的,都是虎子妻子做的。老头儿想吃,如果粥热的,就把馍掰碎了泡进粥里,如果粥凉了,煤炉子时刻都有火,热一下很容易。他吃多少,盛出来热多少,很快,就可以吃了。老头儿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真叫人羡慕。他很少吃菜,有现成菜,吃一点,冷也好热也好,但,能吃满满一大碗粥和一个馍。我爱极了老头儿。我太想老头儿是我祖父了。我刚到孟县,老头儿天天带着我来回走一趟黄河。我身上带着一个馍和一壶水。老头儿什么都不带。我爱黄河,和爱长江一样。我出生在长江岸边。长江是我生命中第一条江。黄河是我生命中第一条河。
我来到孟县第一天,孙大民就管我叫春儿,孙家上下,包括孙大民父亲老头儿,孙大民儿子虎子,以及虎子妻子和两个女儿,都管我叫春儿,整个孙庄的人都管我叫春儿。听见村民叫我春儿,我满心欢喜。我喜欢别人叫我春儿,我虽是大男人了。
等我熟悉村庄,孙大民儿子虎子,就带着我夜里打猎。主要是他打,我陪。在找我妹妹李小珍时,我学会了骑自行车。孙大民家,自行车好几辆,虎子喜欢收拾,每辆自行车看起来旧破,非常好骑。虎子很朴实很能干,一眼就看出:我真心喜欢他。他也全心全意把我当兄弟。很长一段时间,我不明白孙大民为什么不喜欢虎子。后来,我知道了:原来,孙大民一直不在家,他在西安工作,是某单位厨师。虎子出生到长大,身边都没父亲。父亲偶尔回来,看他不顺眼,挑他的缺点,打过他几次,渐渐地,虎子长出反骨,无论孙大民说什么做什么,都反对。孙大民从西安退休回来,想在村庄安渡晚年,房子现成的,一个大院,正房偏房加起来五六间,由于和儿子处不好,由于在家里失去了权威,有两次,因为一点小事,两人吵起来,儿子打了老子。孙大民心里那个气,他才发现:自己的确老了,打不过儿子了。儿子一出手,轻轻一推,他就重重摔在地上,腰痛很多天。不得不,孙大民到县城租房子,老伴只能跟随他,在县城住了一段时间,孙大民做起生意。他身体很好,有退休钱,但老伴没,县城的开支比村庄大很多,不做生意,退休钱不够两个人生活。
很多年前,我在火车上认识孙大民时,他的生意已经上路了。那一次,他是到四川进四川凉席的。从四川产地进,比在洛阳和郑州进,辛苦很多,但利更大。我一个座位和一缸水,让孙大民看出:我,一个陌生孩子,比他亲儿子对他还好。
我来到孟县,是冲孙大民来的,但,我不能和孙大民一起住在县城,因为县城租的房子,很小,不方便,我只能住在村庄。我就三天两头跑,一会儿县城一会儿村庄。如果孙大民生意忙,白天,我就到县城帮孙大民做生意,晚上,我回到村庄住,如果村庄里活多,比如农忙:种麦子,收麦子,种玉米,收玉米,还有,给麦子玉米浇水和锄草,我就在村庄里帮孙大民儿媳妇做农活。虎子要上班,一家人除了孙大民外,六个人的地,农活都是虎子妻子一个人做,我来了,虎子妻子轻松很多。她总是笑着,叫我春儿。我叫她嫂。有几次,她娘家农活忙,父亲母亲做不过来,她还带着我上她娘家做。我很高兴,我在哪里做活都是做活,我喜欢侍候庄稼。
孙大民看出我有长期住下来的意思,更主要是,他看出:我真心把他当父亲,孙大民决定扩大生意,开一家分店,交给我管理。
很快,孙大民开了一家分店,和孙大民自己的店隔着四条横街,走路二十分钟,骑自行车五分钟。孙大民有时走路有时骑着自行车到分店,和我说几句闲话。每天晚上,他来结账。我把一天卖东西所得简单算一下,大钱,十元以上,放一个抽屉,小钱,十元以下,放另一个抽屉。他来结账,一目了然。结完账,我和他一起到他的店吃饭。他老伴和他在一起,那家店背后几步远的地方,他另租了住房,很方便。愿意,我可以住在分店,孙大民买了一张小折叠床,晚上可以在货物中间搭床。不愿意,我可以骑自行车回村庄住,四十分钟就到。孙大民乐意我住在分店,回了两次村庄,把东西都拿来后,我就住在分店里了。我东西不多,只有几书和几诗稿。我一直坚持写诗,没怎么投稿。我写诗,只是为了倾诉自己的感情。虽没怎么投稿,我仍发表了一些。
自从我来到孙大民身边,我一直管孙大民叫大爷,管孙大民老伴叫大娘。他们都管我叫春儿。我哪会做生意?我不是生意人。我只是真心真意热爱来我店里的每个人。凡是来我店里的人,我都把他们当亲人。老头儿,我叫大爷。老太太,我叫大娘。中年男人和妇女,我叫大叔和大婶。我是四川人,卖四川凉席,给河南人的感觉,很正宗很内行。很多河南人没见过竹子,分不清凉席的反正,他们往往把反面朝上铺。每个来买凉席的人,我都很仔细地告诉如何认识凉席的反正,如何铺,要把正面朝上,更舒服。没多久,孟县县城和周边村庄的人,都知道了:有个四川娃卖四川凉席。这些人同时还知道:这个娃叫春儿,是孙大民在火车上认识的。而且,这些人还知道:这个娃是文人,读书,写诗。更主要的,这些人还知道:这个娃把每个去他店里的人都当亲人。
一天傍晚,一个老头儿骑着自行车来了。是个回族老头儿。戴着白帽子,胡子很长,已经花白,鼻子很挺,眼睛不大,发出蓝幽幽的光,脸上满满的全是笑。他的自行车上,前后,都装满了东西。他进门就说,来看看,听说这里凉席好。然后,他又说,他想买一张凉席,但无法拿。我立刻说,大爷,如果你相信我,我给你送去,甚至,你东西太多,你可以先放一点在我这里,我给你一起送去。
我很远啊。
外县吗?
不是。
那就不远,整个孟县,所有村庄,我都去过,都能找到,保证天黑前我给你送到,我还帮你把凉席铺好,可能你不知凉席哪面该朝上哪面该朝下。
我的确不知。
那好,你要是不放心东西放在我这里,我先给你五十块钱,你押着,我把东西和凉席一起给你送到了,你再还我五十块钱,再给我凉席钱。
老头儿同意了,我立刻把老头儿自行车后座上的东西取下来,是一口铁锅,铁锅上还放了一包包好的东西。不轻。取时,我说,我这里也有铁锅,从山西进的。你在别处买了也没关系,你放心,我保证不会给你碰坏的。
老头儿走时,我站在店门外看着他,走了很远,老头儿回头,我赶紧给他挥手。当天晚上,孙大民来结账,我给他说明情况,让他和老伴先吃饭,我把东西和凉席送了回来再吃。孙大民听了,什么话也没说,在我肩膀上轻轻拍了一下。
远远地,还未到老头儿村庄,就闻到一股浓厚的羊臊味。名副其实的回民村。我想。我到村庄时,老头儿站在村庄口等我。进到村庄,家家户户,到处都堆着羊皮。我到了老头儿家,给他把凉席仔细擦干净,给他铺好,铺的同时,我告诉他凉席的反正面如何分辩。老头儿要留我吃晚饭,我拒绝了。老头儿有些不好意思,笑着,搓着手。
我赶紧说,大爷,做个朋友吧,你下次进城,累了,到我店里坐坐,喝口水,和我说说话,我一个人在那里很无聊。
好。老头儿说。
今天太晚了,我得早点回去,回去迟了,老板会担心。
好。老头儿说。
我骑上了自行车。骑了几步远,我站住,回头给老头儿说,别忘了,到县城就上我那里。
我记住了。
那,大爷,我走了。
路上小心点,天都黑了。
我眼睛好,放心吧。
第二天上午,老头儿来了。我赶紧把他迎进来,给他拿板凳,又给他倒开水。双手捧着,把开水递到他手里。老头儿和我说了很久话,问清楚了我的全部情况。离开时,老头儿买了一把扫帚。骑上自行车后,老头儿说,你知道我家了,欢迎你随时来玩。
好,大爷,我有空就去看你,你骑慢点儿。我说。说了这句话,我走到老头儿身边,捉住他的手,说,大爷,要中午了,其实,我很想请你吃饭,但,你知道,我在这里帮人不方便,等我自己有家了,我一定请你到我家吃饭。
好啊,我还没吃过四川饭。老头儿说,接着,老头儿问我:你吃过回族饭吗?
没吃过。
那,你一定到我家吃一回饭。
大爷,要给你添麻烦。
不麻烦,我经常一个人在家,我老伴在郑州,在寺里当老师,教《古兰经》,她是《古兰经》专家,我是农民。
我也是农民。
那,我们有共同语言。
听到老头儿说他老伴是《古兰经》专家,第二天晚上,我骑自行车到了老头儿家。我太想看《古兰经》了。我到时,老头儿正捧着《古兰经》在灯下看。开门,见到了我,很高兴,当知道我想借《古兰经》,更高兴,说,家里很多本,又说,回族人离不开《古兰经》,又问我:知不知道德国有个伟大诗人,叫歌德?我回答知道。老头儿说,歌德说全世界最伟大的一本书是《古兰经》。这么说的同时,老头儿已经在我手里放了一本《古兰经》。
回到住处,看了半夜《古兰经》,我把《古兰经》放在枕头左边。在枕头右边,已经放了一本《圣经》。我知道《圣经》比《古兰经》早。孟县是有信仰的,农民,很多都信基督教,我住进孙庄没几天,孙大民儿媳妇就在一天晚上,把我带到了聚会点。黑暗中站了一院子人,由一个中年男人带领着,在满天星光下赞美上帝,我非常惊讶。开始,我不相信:这里,是中国河南省农村。后来,我才知道,这样的基督教聚会点很多村庄都有。参加了几次聚会,我发现:所有信徒都非常纯朴善良,他们全把我当亲弟兄。后来,当这些信徒知道我在县城帮孙大民卖日杂用品,纷纷到我店里买需要的东西。
孟县很小,周边村庄不多,没多久,几乎人人都到我店里买过东西了。城里有几个文友,村庄也有几个,没多久,我都认识了。他们都请我到家吃过饭,其中两个把我带到县文联,认识了县文联领导,另外两个,把我带到韩愈墓,使我知道孟县有这样一个伟大的古人。
这期间,我写了很多诗,发表了一些,用的都是白连春这个名字。
看到我有这么多关系,孙大民高兴,决定多给我一些权,除了守店外,还让我进货和送货。我进货和送货全靠一辆自行车,自行车后面带着一辆平板三轮。平板三轮很大,可以装很多东西。如果路不远还好,远了,就会很累人。我从未在孙大民面前说过累。
有几次,孙大民让到用自行车带着平板三轮到了洛阳和郑州,还有一次到了新乡。焦作市内的几个县更是常去。无论进货和送货,我都让孙大民很满意。
一天晚上,吃过晚饭,孙大民来到分店,和我说了很多话。每次和我说话前,孙大民都先非常亲切非常温柔地叫我春儿。每次,听到孙大民这样叫我,我都想扑进他怀里,喊他一声爸爸。每次,都忍住了,我不善于和人交流感情,有什么话,埋在心里,或,写在诗里。孙大民不读诗,也不会读心术,所以,他不完全清楚:我已经全心全意,专心致志,把他当父亲。这天晚上,孙大民给我说他想在村庄里为我修一座院子,让我在孟县结婚生子,从此成为孟县人。他说,他已经为我看好一个姑娘了。
大爷,我全听你的。我赶紧说。
你这样说就好,明天,姑娘会到店里来,买一个洗脸盆,他们其实多次看过你了,明天来,是让你看一下那姑娘,你要看中了,晚上,我就去给姑娘家说。
好的,大爷。
那,我就回去了,你也早点睡,少看点书。
好的。
第二天上午,果然,姑娘和她父母来了。一家三口一进店,我就知道是他们。一个很朴实的农村姑娘,一对很朴实的农村父母。我喜欢。我爱。我愿意他们成为我的亲人。姑娘挑了一个红色塑料盆。盆底印着两只戏水的鸳鸯。离开时,姑娘悄悄回头给我笑。我赶紧给姑娘挥了一下手。
我以为这件事这样定了。我以为我一生可以像种子在这块土地扎下来了。我抑制不住喜悦。晚上,孙大民结了账,我和孙大民一起到孙大民的店里吃过晚饭,就骑了自行车,到附近村庄一个善于唱民歌的曾经在黄河里当过船夫的独臂老头儿家里,听老头儿唱民歌。我多次听老头儿唱歌了。真是好听。没想到黄河岸边有这么好听的歌。我早想把老头儿的歌写下来了。老头儿同意。平常忙,累,晚上不想动,那天,我格外高兴。老头儿看到我,也很高兴。他一首接一首唱给我听。他唱完一首,我写一首。当然,他唱得快,我写得慢。有时,一首歌,他要唱三遍,我才能全写下。那天晚上,我写了十二首歌。老头儿说,他还有很多歌。我们约好下一个星期,我再抽时间去他家。离开时,虽很晚了,天非常黑,老头儿仍坚持把我送出了村。
远远地,我看到店门开着,灯亮着,到了跟前,我看到孙大民坐在小板凳上,我很吃惊。大爷,你等我?我问孙大民。孙大民脸上没一丝一毫笑,和平常绝对不一样。大爷出什么事了?我问。
春儿,孙大民仍管我叫春儿,他说:我问你,今晚,结账后,你吃过晚饭回到店里后,是不是有一个人来买了一张凉席?
没啊大爷。
没?你再仔细想想,是不是你忘把钱放在抽屉里了?一张凉席三十八块钱。
没啊大爷。
没?人家可说是在你这里买的,拿回家不满意,到我那里退了,我说给他换,他不同意,在我那里吵了很久,最后,我看他实在不想要,也很晚了,再吵,周围邻居意见就大了,我做生意十多年,还是第一次有人上门来吵,我把钱退给他了,退给他后,我想过来看看,结果你不在,你怎么这么晚都不回来?你做什么去了?你是不是经常晚上出去?
大爷……
先别叫我大爷,回答我你是不是经常晚上出去?
不是。
不是,这是第一次,这么巧?做什么去了你?
我听歌去了。
听歌?你说你听歌?听什么歌?
就是那个白天在这街上卖花的独臂老头儿唱歌,他在黄河里当过船夫,他……
他会唱歌?什么歌?
河南民歌。
河南民歌?你说你听河南民歌去了?说到这里,孙大民从小板凳上跳起来,一出手,就狠狠打了我一记耳光。
挨了孙大民一记如此重的耳光,我笑了。我站在孙大民面前,不知如何应对这种局面。这种局面,这一生,我第一次遇见。除了笑,我能做什么?
你还笑?你是不是把钱吞了?说着,孙大民又打了我一记耳光。
我仍只能笑。
还笑你?是不是经常这样干你?孙大民一转身,右手里,多了一把菜刀。货架上有的是菜刀。他要拿十把,都能拿到。我眼睁睁看着孙大民。我动了动嘴唇,没发出任何声音。在我脸上,笑容,自己又出来了。我真不明白:孙大民要砍我,我还笑?
孙大民一挥手,菜刀就朝我砍了过来。
我一动没动。我还在笑。
菜刀从我眼睛面前划过。孙大民用力过猛,差点儿跌倒。
我赶紧抱住他。
自始至终,我都笑着,我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我相信:孙大民没疯。
还笑你个兔崽子!说着,孙大民喘了一口气,坐下来。刚才,他是故意不砍到我,然而用力过猛,他累着了。歇了一会儿,孙大民说:你把口袋掏给我看。
我把外衣口袋掏给孙大民看,只有一个本子和一只钢笔。那时是秋天,我穿了两件衣服。
衬衣口袋呢?孙大民问。
我不掏。
孙大民站起身,扑过来,他想掏我衬衣的口袋。我衬衣的口袋没扣子,但,那个口袋,我用锁针锁住了。在孙大民扑到我身上前,我已经抓住了,我不让孙大民掏。我们那样争了一会儿,孙大民见我抓得太紧,他掏不了。他松开我,后退一步,然后,看着我。
那里是钱,你偷我的钱,是不是?
不是。
不是?是啥?
我不说。我咬着嘴唇。我眼睛里快有泪水了。我忍着。我不能哭。
孙大民坐了下来。我一直站着。我把头仰起来。这样,我就不会哭了。果然,我没哭。
坐了一会儿,孙大民说春儿。孙大民又叫我春儿了。孙大民说:春儿,给我看你口袋里的东西,如果不是钱,你还是我的春儿,如果是钱,对不起,我这里就不能留你了。
不是。
是啥?
不关你事。
不关我事,你偷了我钱,还不关我事?
我不知该说什么?我能说什么?我这个贴身的衣服口袋里装着我一生的秘密。我不想这个秘密在这种情况被孙大民看见。
掏给我看。
不。
真不掏给我看?
至少,现在不。
为啥?
不为啥。
孙大民见说不动我,低下头,双手捧住。突然,孙大民发出了哭声。我吓一跳。这个刚才打我并且要砍我的人,哭了。
春儿,你不知我对你……
我知。
你知,那你为啥还这样对我?
我走近孙大民。我蹲下。我跪在孙大民跟前。我抱住了孙大民。
大爷别哭。
我伤心,你把我心伤了……你走吧!说着,孙大民站起身,恶狠狠推我一把。我跪在他跟前,没想到他会突然推我。我摔在地上。孙大民趁机跳起,骑在我身上,他还是想掏我的口袋。
我仍比他快。我紧紧捂住了。除非把我砍死,不然,你看不到。我说。孙大民松开我,他站起来,他走到店门外,说,你出来。我走出去。孙大民转身把店门锁了。
你走吧。
我走了。我走了三步,回头,看见孙大民还站在店门口。大爷,我喊孙大民,我说,我还想喊你一声大爷。
娃啊,白疼你了我,孙大民说,现在,你再说啥都没用了,晚了,快走吧,别让我再看见你。
我走了大爷。
别喊我大爷,我不是你大爷。
大爷。我喊孙大民。
我给孙大民跪在了街上。
孙大民看见我跪在街上,身体哆嗦一下,靠住了店门。
我给孙大民磕了三个头。
我起身,走了。我再没回头。我不敢回头。我怕我再回头我就守不住我的秘密了。现在,二十多年后,我说出这个秘密:我衬衣口袋里装的,是李小珍的一小撮头发。当初,我离开辽宁省,她割给我的。不知为什么:李小珍要割一小撮自己的头发给我?而我又一直守护着?那天晚上,我走了,就再没回去。天亮时,我到了孟县离黄河岸边最近的一个村庄前陈村。前陈村小学校长热爱文学,我们见过多次。这个中年男人早上开门,正好看见我刚刚走到他家门口。他很吃惊,问这么早,你走来的?没等我回答,他把我迎进屋。我说我想睡会儿。他立刻把他妻子赶起来,春儿来了,让春儿睡会儿。
    我住在了前陈村,校长让我在他的学校当老师,问我:语文和算术,教哪一样?我选了算术。我拼音和普通话不好。就这样,我成了乡村小学代课老师。
我爱极了小学孩子,无论学习好的和学习不好的。我爱全部学习好的孩子,同时更爱全部学习不好的孩子。学习好的孩子,感到我爱他们很正常。学习不好的孩子,对我的爱非常惊喜,回到家都给父母说,新来的老师是作家,很爱我,对我可好了。是吗?父母起初不信。他们清楚自己孩子学习不好,得不到老师的爱,可是孩子回到家开始学习了,也听父母话了,他们不得不信。于是,就有家长请我吃饭。一家请了,另一家接着请。每天放学,都有学生等我,我不跟着去他家,他不走。校长给我安排了宿舍,几乎每天都是:我还没起床,学生已经到了,咣咣敲门,我一开门,学生就钻了进来,男生要给我压水,给我扫地,女生要给我叠被子。
不到两个月,我成了黄河岸边前陈村最受欢迎的一个人。
星期天,我骑了自行车带着学生到黄河岸边玩耍。我一辆自行车上最多一次带过七个学生。河南省黄河岸边的孩子,个个都会骑自行车,有的孩子不到自行车高,可是骑得很好。常常是:二十个左右学生跟随在我前后,我们在村庄外的田野,或黄河岸边,像风一样奔跑。这是我这一生最幸福的日子。
半年后,孙大民找到了我。他要找到我其实不难,因为我离开第三天,前陈村校长到了他的店,把我的东西用一个牛仔包背走了。他知道我在前陈村当老师。我离开一个月,孙大民彻底搞清楚了凉席事件。原来,孟县城不止他一个卖日杂用品,由于我帮他,使他的生意比别人好很多,别人使了一个小小的计策,目的是要他把我赶走,他果真把我赶走了。他把我赶走后,他的生意一落千丈。所有到他店里买东西的人都问:那个四川娃呢?当这些人得知他深夜把我赶走了,再也不去他的店了。
孙大民找到我,紧紧抱住我。我离开时,他的头发花白,半年时间,全白了。在我怀里,这个满头白发的老头儿浑身颤抖,哭得跟个泪人似的。
春儿我错了。
你没错。
春儿原谅我。
我不知你什么地方需要我原谅。
春儿你恨我?
不恨。
春儿你爱我?
爱。
那,你跟我回去吧。
不。
为啥?
我在这里很幸福,我适合当老师,不适合当商人。
天黑了,孙大民必须走了。我右手替他推着自行车,左手牵着他把他送到村口。在村口,我把自行车靠在一棵白杨树上,然后,紧紧抱住孙大民,我贴着他的耳朵,轻轻喊了他一声:大爷。我说,如果某天我生活好了,结婚生子了,我想你和我在一起,给我带孩子你愿意吗?
愿意。
不反悔?
不反悔。
拉勾。
说着,我伸出右手食指。孙大民也赶紧伸出右手食指。我们拉了勾,孙大民抱住我,说,娃啊,听你这样说,爷我没白疼你。
孙大民骑上自行车。他上车时晃了一下,平常他上车从不晃。我赶紧抓住他。大。我喊他。我把爷字去掉了。我送你回去吧。你愿意送我回去?天黑了,我担心你,不把你送到家我不放心。于是,我骑上自行车把孙大民送到了县城他租的房子。一路上,孙大民坐在自行车后座上,紧紧抱着我。即使黑暗中,我也能感到他对我的爱。
在河南省黄河岸边的村庄,我当两年老师了。这年,我的组诗九首《一个农民写他自己的庄稼》发表在了《人民文学》上。一天,我突然头痛,校长陪我去医院,我们骑着自行车到了县城。在离医院不远的街口,一个算命老头儿给我招手。这老头儿,以前,我在县城不止一次见过,说过话,也算朋友了。他多次到我店里买东西。我走到老头儿跟前,老头儿伸出右手放在我额头上。
你家里有啥人啊?老头儿问我。
祖父和祖母。
就一个老头儿老太太,你跑到这里来了?说着,老头儿闭上眼睛。过一会儿,老头儿睁开眼睛,缩回手,说,你头痛是吧,不是病,你祖母右腿摔断了。
第四章:西峡县
我回到四川,果然,如河南那个老头儿说的,我祖母右腿摔断了。在她右腿摔断的那一刻,我头开始痛。我不能再外出。这时,我亲爱的祖父,早已离开泸州城回到沙湾乡下,和祖母生活在一起。我祖父在泸州城百货站工作六十多年,把单位分的房借给一个无房结婚的朋友儿子,没法收回。他太老了,百货站又不要他继续住工地,不得不,回到沙湾乡下。两个老人都七十多岁,我必须留在他们身边。我一边在家务农一边在泸州市文联打工。那时,还叫做临时工。这年,我的组诗六首《城市缝隙里的乡土》发表在了《诗刊》头条。《诗刊》决定让我参加青春诗会,李小雨老师把通知道寄到了我做临时工的泸州市文联。信被别人拆了,这拆我信的人也写诗,他给李老师发电报,用我的口气,说不想参加。李老师收到信觉得奇怪,写信来问我。这次信我收到了。我回信,说:非常想参加。
第二年,李老师把参加青春诗会的通知寄到了河南省西峡县文联,让河南省西峡县文联转给我。这第二年,提前一月,我到了西峡县。西峡县我从未去过,一个人也不认识。为什么我要李老师把通知寄到西峡县?因为西峡县有一个著名的农民作家乔典运,我读过乔典运小说,很热爱,西峡县还有一个诗人李雪峰,和我年龄差不多,他诗我读过,也很热爱。就这样,因为西峡县有两个我热爱的人,我让李老师把通知寄到西峡县。我到了西峡县,就身无分文了。
我想投奔的李雪峰不在县城,回老家伏牛山收麦子了。当时,已经傍晚,西峡县文联只有一个搞摄影的老同志值班。老同志叫封银生,他正锁文联的门,要离开回家,听我说明情况,立刻,把我领到了乔典运家。乔典运听了我的话,立刻安排封银生把我带到旅馆住下,吃和住,统一由县文联结账。乔典运是西峡县文联主席,这事,他说了算。
我在西峡县等《诗刊》编辑部李老师给我寄来开青春诗会的通知。天还热着,我时常到县城外河边玩耍,我在长江边长大,喜欢河。乔典运怕我洗澡淹死,多次要封银生骑着自行车来找我。封银生也是老头儿,看到他满头大汗,衣服汗湿透了,我很过意不去,说,封老师,你放心,我淹不死,我游泳很好。游泳很好?老头儿说,淹死的都是游泳很好的。
我等到了通知,要去北京时,李雪峰回来了。我到北京的路费是乔典运和封银生给我拿的。两人,各给我拿了两百块钱。
参加完青春诗会,我回到四川省泸州市生活了十年。经介绍,我曾认识过几个女人,这些女人不是嫌我太穷,家里有祖父祖母,就是嫌我太笨,只会写诗,不会讨人欢心。有一个女人愿意和我结婚,我房子家具都准备好了,请客的酒店都定好了,正这时,我祖父去世了,留下摔断右腿的祖母一个人。我负担更重更麻烦,以前,祖父在,他有退休钱,他还可以和祖母相互照顾。见我无法离开祖母,这个要和我结婚的女人不和我结婚了。又过两年,祖母也去世后,我到了北京。
在北京,我过了很长一段艰苦日子,经陈建功老师介绍,我得到了一份适合我同时我也热爱的工作,生活才安稳下来。我性格内向,不善于和人打交道。当我生活安稳下来,艾滋病在中国被发现了,越来越多,河南省和四川省,卖血的人多,是最多的两个省,分别被报道出河南艾滋村和四川艾滋村。我内心怀着巨大不安,更不愿意和人接触了。除了工作单位和住处,其它地方,我几乎不去。领导多次关心我的个人问题,不止一次提到要把一个在中央电视台打工的女孩介绍给我。我很害怕,于是给领导说我已经有了女朋友。一天,我收到一封从河南省信阳市农村寄来的信。这信是以前,那个陪我在河南省找我妹妹李小珍的老头儿的老伴托人写的。看了信,我当即泪流满面。原来,老头儿得了艾滋病,要死了,想见我最后一面。我立刻赶去。我看到瘦得只剩下骨头并且浑身都烂了的老头儿。老头儿努力向我伸来右手,没力,无法够着我。我赶紧捧住他右手。我俯下身抱住他,哭了。我的泪水,全部,滴落到了他的脸上。
我要死了。
不。
我担心你。
不。
我怕我害了你。
不。
除了说不,我不知该说什么。我抱着他,把脸贴到他脸上。我一直守在老头儿身边。当天深夜,老头儿死在了我怀里。我是把老头儿埋了才回到北京的。我消失一个星期。领导对我非常不满,因为我没请假,手机也不开,领导有事找不到我。领导批评了我,然后问:是不是你女朋友出事了?我赶紧说是。
原来,领导曾和同事议论,同事说是不是白连春女朋友出了什么事?其实,我根没女朋友,我没任何一个交往过密的朋友。我怕我真的被感染了艾滋病,如果再和什么人交往过密,万一传染给了别人,那,我内心如何才能平静?
没隔多久,有人组织到河南省西峡县搞一个诗歌活动。我不想去。后来,还是去了,因为西峡县是对我有恩的县。我到了才知道:乔典运已经去世。到达西峡县那天晚上,我让李雪峰领着我到了乔典运墓前。我给乔典运跪下,磕了九个头。
我流着泪水,在心里悄悄给乔典运说:乔老师你好,你要保佑我,我真的很想像你一样为农民写作。
我想一直呆在乔典运墓前。我不想离开。我还有很多话没给乔典运说,同去的李雪峰和谷禾多次催我走。
黑暗中,返回的路上,泪水,再一次打湿我的脸,无声无息地。
我很幸福,想哭,还有泪水可以流。
第五章:四川省我的道歉以及我的问题
到底,我还是病了。起初像感冒。我在北京离住处最近一家医院输三天液,没松,更重了。医生抽我的血,没化验出什么。我咳嗽,发烧,吃不下,睡不着,不到一个星期瘦得变了形,咳嗽还带血。在我脖子处,右边淋巴,长了一个大疙瘩。我清楚:这病,在北京无法治,我没医保。我请假回到了四川。
在家乡一家医院,门诊部,医生查出我感染了结核杆菌,得了肺结核和淋巴结核。我住了院。没几天,医生又查出:我先感染了艾滋病毒,这是艾滋病发病了。我有心理准备,听到医生告诉我实情,还是很痛苦。这意味着:我活不了多久了。
医生是好人,告诉我实情前,先讲了一件刚发生的事:重庆某女作家,很年轻,到成都开会,可能受了打击,回到重庆就自杀了。接着,医生问我:你会自杀吗?
不,我回答医生,我会坚持到最后。好。医生说。于是,医生才告诉我实情。告诉我实情后,医生还没离开,又说,这病,没你想象那么严重,它其实不是种具体的病,它只是使你失去免疫力,容易得病,得病的可能比普通人高,艾滋病虽目前治不好,但,你得了其它病是可以治好的,比如现在,你得了结核病,就可以治好,如果实在,万一,没治好,你死了,我们也会为你保密,在艾滋病上,国家要求保密,如果你真死了,就说你得了癌症,还有,要治好病,只靠医生努力不行,病人还得有信心,你有信心吗?
有。
听到我说有后,医生还没离开,又说,有个美国运动员,也感染了艾滋病,发病后治好了,成了奥运冠军,所以,你真要有信心,我也不是安慰你,还有,你自己不要到处说,不要给别人说你得了艾滋病,有人问起,就说得了肺结核,也可以说严重点,就肺癌吧。
嗯。
记住了,不要随便给人说,一般人认为得艾滋病的人都是坏人,又害怕传染,其实,日常生活中艾滋病不传染。
就这样,开始,有人问我得了什么病,我说:目前还没查出来,已经查出来的是肺结核,也有可能是肺癌吧。
全国各地的文友,知道我病了,纷纷给我捐款,共有十二万之多。当世中人从北京来到四川,把钱送到我手里,我很不安,我骗了大家,我没说实话。我白连春平生第一次说谎。现在,一年后,我写这篇小说。除了说这些话外,更主要的,我希望朋友们原谅我,接受我的道歉,白连春对不起大家了。
我得艾滋病,到底,还是有几个人知道了。一是我家乡领导。他把我得艾滋病告诉了北京我打工单位的领导,使我出院后,不能继续在北京打工。一是我堂兄白联洲。白联洲是泸州市甚至整个中国都著名的法官,他扭转了中国医患关系,以前,病人到医院治病,出了事故,由卫生部门裁定赔偿,经他处理的一个案子,改成由法院判决。可以说,他为中国百姓做了一件天大的好事。白联洲比医生先告诉我我得了艾滋病。真不知他如何得的消息?
半年前,我人没病,还在北京,白联洲要送一套房子给我。这事,是通过我家乡领导说的。那时,我不认识白联洲,不知道我竟然有一个当法官的堂兄。听到这消息:在家乡,有人要送我房子,我高兴得快疯了。具体说,是白联洲替某开发商搞了很成功的策划,开发商要送他一套房子,他转送我,后来不知为什么:他和开发商僵了,开发商没送他,他就不能送我了。送的房子没得到,白联洲对我好,我记住了。为此,出院第一天,为报答他对我的好,我就开始写一篇以他为主人公的小说《小城法官》。材料有限,小说不成功,先后投了几家杂志,都未发表。
我病了回家乡,白联洲知道我的实情,没乱说,仍对我很好,组织白氏家族给我捐款。我出院回沙湾乡下后用着的小灵通是他给的。来来,他还要给我笔记电脑,我没要。我有电脑,台式的。我完全把他当亲人,而且,是唯一的。《星星》诗刊给我发辉煌30年首届农民工诗歌大赛的奖,我要他代我去。他很乐意。他到处宣传:白连春是白氏家族唯一文人。在我家乡,四川泸州,无论城市还是乡村,人人都知道他对我好。
我出院半年,悄悄回到北京,把在北京贷款买的房子,最快速度,最低价,卖了。一些朋友:浙江的张敏华、北京的海城和冯连才、山东的孙殿英,借给我钱,先后还了,还有两个朋友借给我钱,我没还。这两个朋友,一个是浙江的张连文,一个是黑龙江的刘长军,他们都表示过不用还。我还是要还,只是想缓一段时间。我共欠他们六千块钱。就这样,我卖房子的钱,加上朋友们给我捐的钱,有三十万。我打算在四川省泸州市我的出生地买房子住下来。我爱这块土地,我虽有病,注定活不长,心中仍有爱。
白联洲决定帮我买房子。很快,他为我选好一处房子,一百三十多平米,对我来说,太大。我一个人住,浪费。房价超出我预期很多。
见我不想买他推荐的房子,白联洲说,这房很好,不买可惜,要不这样,你不买,可不可以先把钱借出来,让另一个姓白的人买。他说另一个姓白的人也是我堂兄。我至今没见过。白联洲说他儿子要上初中了,这房挨着六中,方便上学。他还说孩子我见过,在我的朗诵会上朗诵过我的诗。经白联洲这样说,我想起:几次朗诵会,他都领来一个男孩,男孩都朗诵了我的诗。
白联洲说,等今后,我找好房就还钱,按银行同期利息算,保证不担误我买房。
我把钱借了。
我的钱三十万借出去三个多月,借我钱的人还没给我写借条。
这天,实在忍不住,我给白联洲打电话,问,是不是可以给我写借条?
白联洲回答可以。
我堂兄没来,他妻子来了。她写借条,把我的名字写成白莲春。我说写错了,要她重写。她重写了。我要她写如何还钱。她写上:一年1——2万。而且,她写下借钱人的名字是她儿子:白肇野。
我不同意,立刻,给白联洲打电话:要求还钱。
白联洲连声说好。
自从我打了要求还钱的电话。白联洲给我的小灵通开着,就没接到电话,我再用小灵通给别人打,打不出去。原来,他把小灵通号消了。
我买了手机,用手机和白联洲联系,要求还钱,白联洲满口同意,要我说一个还钱时间,我说九月。九月,从我的钱借出去算起,整整五个月了。白联洲同意。九月过了。没人还我钱。我又给对方——借我钱的那孩子母亲——联系,对方说钱准备好了,我说:准备好了,那就十月十号上午九点,借我钱的那家银行还钱吧。十月十号,我到银行拿了号,等很久,对方才来,说,还不了,无法还。
我给白联洲打电话,说,不还钱,我只好告了。
告吧,白联洲说,是你的权利。
我有病,身体不能……
不要给我说这些!
我找了律师,律师说,借条上署的是小孩的名,白联洲没担保,不能起诉白联洲。我找了公安局,公安局说经济案件归法院管。白联洲是法官,而且,律师说了不能起诉白联洲,我怎么找法院?我找了家乡领导,白联洲就是这领导介绍我认识的,领导说,白联洲是你堂兄,我不好介入。没办法,我向朋友倾诉,朋友说,白联洲对你很好,中秋节,还朗诵了你的诗,向我们宣传你的诗《我和你加在一起》,在中央电视台新年新诗会上朗诵后,音乐人小柯谱成歌,由祈福女孩李姗殷作为“祈福中国,爱传百城”的主打歌演唱,还有可能入选亚运会。听朋友这样说,我不明白:公开,白联洲还对我如此好,实际上,他把给我的小灵通取消了至少两个月了。
我怎么办?我三十万块钱,就这样被我堂兄——法官白联洲——领来的小孩白肇野借走,无人归还了吗?
世界很大,我,白连春,一个卖血得了艾滋病的农民诗人很小,何处能让我渡过短暂的余生?人生很幸福,我,白连春,一个卖血得了艾滋病的农民诗人从未享受,可不可以让我继续用短暂的余生热爱?
多年前,我祖父在泸州市百货站工作一辈子,分得的房被借走,无力讨回,七十二岁,不得不,回到沙湾乡下,最终,郁闷而死。
如果某天,我死了,不是死于艾滋病。我的艾滋病吃了国家免费的药,控制得很好。我是死于我堂兄法官白联洲借走我这个卖血得了艾滋病的农民兄弟三十万块钱不还。
我身体越来越差,钱被借走,让我吃不下睡不着,更没免疫力,蚊子咬一口,就会留下很大一个包,痒,痛,这个包,慢慢地,一点一点地,烂。
我不想活生生烂死,在我最亲爱的家乡。
我不想一个卖血得了艾滋病的农民,被一个法官如此对待,在我最亲爱的祖国。
发表于 2010-10-31 21:20:19 | 显示全部楼层
    读了朱中原先生的前记,分明感觉到他是一个具有诗性灵魂的读书人!谢谢你贴出了白连春的文字,同时,还得谢谢你在“【晦眼识荆-刘公书法】请网友甄别”帖子上的跟帖。我是写分行文字的稚夫,四川老乡,住成都,手机号18782176288。请发短信告诉我你的通信地址,我寄书与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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