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老師的犯罪
幾天下來,師徒也認了,我與老師真可謂無話不說,我少不得要問老師:“你是怎麽進來的?”
老師有些氣憤地說:“文化大革命了,說我是歷史反革命,說我爲汪精衛刻圖章。汪精衛殺共産黨蓋的圖章都是我刻的,只要我刻的圖章蓋下去就有共産黨被殺了!”老師歎了一口氣:“我哪能服氣,他們就批鬥我。我與他們辯論——汪精衛殺共産黨與我刻圖章有什麽關係,汪精衛要殺共産黨我不幫他刻圖章他也要殺的。後來他們把我送到了第一看守所。”老師又插了一句:“哎!我真佩服豐子恺,他與我一起被批鬥,鬥好後像沒事一樣,整整衣服就走回家去了。”
“到了第一看守所,我與一個海軍大校關在一起,起先我們很要好,我們什麽都談。後來他要吃我早餐的粥與乳腐,要與我調來吃,我調給他吃了幾次。因爲我沒牙不能咬他的醬菜,他又經常要調,我便不調了,他懷恨在心。檢舉揭發我,說我那天在聽林副主席報告後歎氣,是誣蔑攻擊林副主席。結果被判了五年刑。”
老師忽然象想起了什麽似的:“那大校知道的事情可多啦!我們好的時候他什麽都講給我聽的……”接着便談開了。
“毛主席有個女兒叫毛皎皎,在北大讀書時,每年暑假毛主席都囑她到上海來看望她的母親。她是賀子珍生的。那時的上海市市長是曹荻秋。只要毛皎皎一到上海,曹荻秋便把什麽工作都放下,第一要緊的工作就是陪毛皎皎,不管她要到哪裏都陪着,不敢有半點差錯……
鄧小平除了喜歡打橋牌外就是看武俠小說,武俠小說從不離身……
陳雲愛聽書;陳毅愛打獵;聶榮臻喜歡釣魚……”
“你是怎麽回事?”老師說了這麽多,問起我的案情也是必然的事了。
“我嘛!我自己也不知道。他們說我污蔑攻擊,我說我沒有攻擊過,要我交代,我交代不出。我要他們攤出來,擺事實,講道理。他們又說是防擴散。我說防擴散是防擴散,對我本人怎麽能說防擴散呢!他們說我不老實。最後我被他們以抗拒交代,還什麽依法從嚴懲處判處有期徒刑七年。我單是現行倒判了七年。你歷史加現行倒只有五年。部分大于了整體……”少不得苦中作樂地笑了起來。
“張佩隧也是現行反革命,也判了七年。最冤枉的是王繼生了,”老師介紹起另二位同窗來了,“他看到一個女藝徒違反操作規程操作,要給電觸死了。趕緊去關開關,哪裏知道因爲緊急用力過大,把開關關壞了。不知道是什麽開關,說是二萬元進口來的。這樣就調查起王繼生是否存心破壞,結果調查出王繼生解放前曾當過義務警察,那不好了!救人反說是蓄意破壞,判了十五年刑,他真是想想哭,想想哭……”
我回轉頭看看王繼生見他眼圈又紅了。心想,他一定是上了——承認破壞就從寬,放你回去;若不承認,就決不會有好結果……之類的當了。
罪刑相互都有所了解了,與老師的關係也建立了。老師在監房像有了兒子一樣。晚上尚未喊睡覺,老師卻差遣起我來了:“許培鑫,幫我推鋪我要睡覺了……”
我有點奇怪,還沒到時間怎麽能睡覺呢?不要說差遣我了。我說:“還沒喊睡覺呢,怎麽能鋪被?”
“不要緊,别人不可以早睡,我可以比别人早睡一個小時,那是隊長特别照顧同意的。”
老師這麽一說,想來是不會騙我的。于是鋪被就鋪被吧!也不過是一舉手之勞的事。把老師白天坐着的被子打開也就行了:一條毯子鋪下面;上面是一條小被頭;還有一包不知是什麽,一般是替換衣服,做了枕頭。
鋪好後老師便仰天靠着,我透過外面反射過來的極微弱的光線,見老師的眼珠在轉動。
我與張佩隧都不拆紗頭了,王繼生還在麻醉着自己,手上嚓嚓作響——還在拆紗頭。
大約也確實是過了一小時許,隊長照例在睡前檢查一通,走過我們監門時,看了看問:“是誰在睡覺?”
老師一面作起身動作一面說:“是我,隊長!陳巨來。”
“你睡,你睡!是你,我知道了。”看來隊長也確實對陳巨來挺客氣。說着便走過去了。
當大家都睡了的時候,我沒有睡着,心中想着的問題又多了幾個……不是總說首長工作忙嗎!他們在忙什麽?
聽書、打獵、垂釣、看武俠小說……這都是忙人的事嗎!我不認爲他們不應該有這些生活,問題是不能把這些休閑生活稱作工作,有這樣的生活内容也決不算工作忙。堂堂市長整天陪着一個女大學生,還惟恐有什麽不周!這不是這個女大學生的官做得比市長更大嗎!似乎覺得中國亦不大公無私。
又想想老師的犯罪情況——無非是有些歷史問題而被批鬥,這是文化革命中的慣例,老師亦像自己一樣不服氣,可能是口中開花,成了誣蔑攻擊,於是被送入第一看守所,判了五年刑。什麽大校檢舉揭發完全是牛頭不對馬嘴的事。心想:老師啊!你的階級鬥争知識還很不夠。
耳畔還不住地聽到“嚓嚓”的拆紗頭聲,不知誰還在争取提前釋放呢,還是想減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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