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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新)一了东瀛行日记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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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4-8-11 14:38:22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8月中旬即将出版的《十方艺术》将图文并茂地连续报道一了先生在日本的交流活动外,从今天开始受一了先生之托将在中国书法在线连载《一了东瀛行日记》网络版,望诸位读者多提宝贵意见[/FONT]。
6月1日                  
    我乘日本航空公司JAL782飞机北京时间2点50分离开首都北京,下午东京时间7点10分抵达东京成田机场,这是我第一次出国之旅,心情的复杂难以言表。
    因为海上雅臣先生身体不适,委托伊藤时男到机场接我,很开心见到从上海来日本大东文化大学求学书道的薛中超,彬彬有礼而且干练的小伙子是海上先生安排的临时翻译,能在异国他乡见到中国人尤其对我第一次来东京的人来说自然喜悦不已。在车近一小时的行途中,我们畅所欲言,自然关于书道的方方面面。  
    车子刚驶入国际文化会馆的院子内,我便看到前方一个熟悉的背影,我不禁失声叫道,是海上先生吧!果然见到海上先生听见车子声转身瞧来,下车后我们都不自觉开心而喜悦的笑着,真得似乎不需要语言来添加什么。海上先生依然仙风道骨,风雅超然。
    安排好住房后下楼,竟然碰到海上先生的朋友德国法兰克福市立工艺美术馆的批评家Stephan von der Schulenburg博士,他向我谈到方力均、朱青生。他刚好住301房,约好明天早餐见。海上与女儿和子、伊藤设宴于(北京料理)新北海园,清雅素净的环境,北京的饭菜虽然变了味,但还是很亲切。我们的话儿顺着书道的玄关渐渐畅谈开来,不时产生会心的笑声。譬如谈到书道与书法的称谓问题,我便以为中国古贤早已称书写为书道,如古人所言“书道之妙道,神采为上”、“书道玄妙,必资神遇”等等,足可鉴证书写其实映射出中国人面对宇宙大化与自我生命的灵妙天性与玄机,书不入道,不足论也,也就是庄子所言“由技近道”者也。海上先生对西方人的艺术提出质疑,以为西方人的线条观为无数点而组成,依斯兰人以为两点成一线,东洋人则以为线可以成为一个圆,从中足见东西方文化的差异。我说,中国讲究道,道是混沌之物,大无外小无内的生命之道是“圆融”“圆满”,这绝非概念、理性、知识、科学所能解析,因为它是超验的生命真相,需要人的亲证与经验,这种通灵见性的知识习得是东方人的心灵秘术,艺术家不知此理,则徒费光阴耳。话儿不觉间让今夜的“一会”成为一个可贵可喜的生命瞬间,“一期一会”的句子出现在我的心间。海上开心的说,今天是个开心的日子。并说我们聚会的地方六本木是日本最繁华的场所,也是东京海拔最高处,约270M,是东京中的东京。我此次能让日本文化厅以书道家身份邀请在日本尚属首次,这真是一次难得的机会。海上先生翻阅我新出的《一了书境》后说,可以将此书在日本出版,并要为我写序,我对他说,这是我最开心的事了。
    饭后海上与女儿送我到宾馆,约好明天八点半见面陪我吃早餐。
6月2日
    夜里醒来三次,总怕睡过了时间,因为约好8点半海上先生陪我吃早餐,这对懒散没有时间概念的我来说,真是件很不自在的事儿。
    八点钟起来便在院子内走动,日本国际文化会馆处在一个幽静的环境里,院内绿树葱葱,风竹萧萧,令人心境怡然。
八点半时见到人民日报驻日记者王丽萍女士,她被海上请来做翻译。能有语言沟通真是件奢侈的事情,我们没聊几句,海上先生同女儿、伊藤时男便到了宾馆。
    自助西餐,喝杯咖啡牛奶,吃块面包。胃口真得不很适应,席间又见到德国法兰克福市立工艺美术馆东洋部长、批评家Stephan von der Schulenburg博士,他会用简短的中国话,并且关注中国现代艺术。他是研究日本大正时代的画家岸田刘生(有知名作《丽子像》等)的专家。席间,伊藤时男向我介绍了近十天的时间日程安排,并说明日本文化厅支付的经费问题。住房问题亦正在安排中。我希望能住在大学附近,这样可以有中国的留学生交流方便些。
    为了生活上的方便,海上准备为我安排一个星期的日语急训,找了一个在日本的中国女子,听说她曾来日本时不通语言深受其苦,很乐意帮助我解决基本的语言问题。
    吃完中餐后,海上先生带我到六本木ヒルズ大厦第52层的森美术馆,纯粹现代的空间构架,雅洁的气氛映衬出艺术品澄净的品质。看到了俄罗斯的一位艺术家的作品展览,展览的空间中三个巨大的人物只能看见腿部与脚,上半身似乎穿过屋顶,远视我们根本无法企及的地方,观众穿行于巨大的作品时更显出我们的渺小与短浅。在展厅的墙角则分布着古典油画,也是只有下半部分,另一半则隐于屋顶或戛然而止。下面则在我们可以平视的墙面上挂着他的摄影作品,记录下了战争,生命,自然等等充满视觉力量的瞬间。犹为感人的是每幅照片旁边有他赋予图片魂灵的精绝文字,让人读来不觉心动不已,让我不自觉想起陈丹青在南京举办的油画展,画边隐衬的文字竟让李世南先生和我聊天时赞叹不已,可见文字的力量多么具有威力。海上先生一幅幅的讲解让我真得感莫可言。这三组作品实际上是一件启人深思的观念作品,它如同中国老子思想揭示一切都是相对成立的,没有绝对的存在,那些巨大的半身像与隐去一半的古典油画都成为过去,我们不必盲目的仰视与膜拜,唯有对当下生命的珍惜与平视才是最最可靠的,在上苍与大自然的魔掌中我们不过须臾,不过泡影,因而对一切离开生命本质的虚妄幻想都是可鄙的。
    在展厅里碰到美术馆的负责人四方幸子女士,她看到我的作品集,颇生好感,与海上询问我的一些来日交流情况。
    看完这个颇有深度的展览,我们又看到《摩登是什么》展,此展中有毕加索,莫奈,波洛克等等巨匠的作品,如此集中的作品展示我还是头一回看,自然有益于眼睛的滋养与心襟的开启。看到蒙得里安的油画时,那种留白的方格上他都认认真真涂抹上白色,从此可以看出东西方文化与心灵的差异,在西人看来空的地方是虚无,要须填充它才显出存在的实相,但在东方人眼中“空故纳万境”,真空妙有,空里有着无穷尽的玄想与妙有,并非什么也没有。虚空里传出动荡与神明是中国人的灵慧妙心的印证,因而中国书画讲究虚实相生,无画处皆成妙境。
    在展厅里还看到一些新媒体、装置等现代艺术作品,一个越南艺术家作了很有意思的实验影像作品,带我们进入一个秘幻梦游的奇异体验中。艺术在当下愈来愈多元化与不知所以了,当下人的思想与心灵深处存在着巨大的焦虑与不安、躁动,这是时代文明的产物吗?在展厅看到中国艺术家张培力、李永斌的作品,看到国内艺术家进入国际艺术的舞台,心中喜悦。
    看完展览后,海上先生带我和薛中超到他的事物所。我又一次兴奋起来,因为那间小画廊里挂满了井上有一的书法小品。第一次见到原作如能听见书者的喘息声于虚明静寂的宣纸上。海上让伊藤时男放了一盘二十年前有一与学生一起创作的录相带,看到他从容而诙谐自如的笔墨游戏,如临现场,颇有意趣。海上先生心情喜悦的将有一1968所画的一张猴子贺卡原作送我,我喜出望外,这是最珍贵的东西,我小心收起一再感谢。因为四、五个小时的忙碌,海上先生有些劳累,我便和中超告辞去与他的老师,大东文化大学书道研究所所长田中节山教授会面,谈有关于我的书法创作室能否安排在大东文化大学教室的事情。
    六点整在一咖啡厅见到满身和气的田中先生,他看过我的作品集后,心情激越,拿出他的书作照片以及上条信山、上田桑鸠等人的书作资料与我交流。他非常乐意帮助解决工作室的事儿,但需要日本文化厅的证明,我说明天向海上先生反映一下再说。临别前,田中先生说日本马上梅雨季节,要我注意身体,并想下次会面再谈书道问题。
    我因不识路线不辩方向,中超弟便送我回宾馆,因为面包咖啡总觉胃口不爽,便在宾馆附近我们又一人吃一碗“马面”,方觉快意,回宾馆写日记。
6月3日
    早晨七点十分中超便敲开了宾馆的屋子,我也无法再像国内一样懒在床上了。慌慌张张收拾好行李并放在大厅前台,因为今天退房将安排新的地方,行李将由伊藤先生来取送。我们便匆匆赶往地铁乘车,因为中超早晨要到大东文化大学上课。在地铁里人乱如麻,急促如风的行人看出东京的节奏是紧张而快捷的,远不想自己生活的城市那么悠闲与安逸,现代文明的节奏远离了人性的安然自在。在地铁门口,外边候车的人会自觉站在两边,待乘客下车后,方才秩序井然的上车,电梯上,来往的行人也是自觉站在左边,留出右边的空间供着急的人赶路,在电梯的运行中竟然有那么多的人来去匆匆的一路小跑,足见东京人的时间概念与生活节奏与国内的不同。一向闲云野鹤的我在这种空间忽然有些大不自在与内心恍惚。
    到了大东文化大学见到书道部教授河内利治先生,他曾在中国求师于沙孟海,在日本则师承今井凌雪,并与熊秉明先生有过书学方面的交游,匆匆一晤,便在教室里听他上书法美学的课。我听不懂当然亦不需听这些无关要旨的话题,便闹里求静的思索这二天的日本见闻,本来对新生事物的感知麻木是我天生的缺欠,再加上全球化的状态让所有都市都大同小异,自然东京亦不例外。感动我的,我想看到的还没有真正出现在我的眼前。我只有随缘任远的走着瞧。
    碰巧中午又遇见了从福建来的留学生林云峰,很有艺术感觉,他带我到学院图书馆,我挑选了一大堆自己感兴趣的艺术家的图书,如良宽、富冈铁斋、殿村蓝田、东山魁夷等人的系列画册,意外看到熊谷守一的作品,颇有禅家意趣,是位悟道甚深的艺术家,作品简朴、真稚、干净、无染,毫无骄作之气,让我玩味不已。富冈铁斋的画儿苍苍茫茫,混混沌沌,笔墨完全进入苍老无拘的境界,国内画坛殊少见此造境,在日本亦是破天荒的人物。
    3点钟时,中超便和我乘车直奔威光山的法明寺,海上先生约好4点钟时在此会面,拜见有一的墓碑,准备6月12日的“狼泪祭”仪式。到了法明寺,立刻给人一种幽静、宁寂的气氛,殊少游人。到了住持室门口,僧人立刻恭敬而谨严的让我们守侯,当中超介绍我后,僧人立即迎我们进入住持室,海上正在与寺院住持谈话。寺院住持招呼我们落座后,僧人立即送上茶和茶点,肃静尔雅的风神着实令人感觉非常。住持向我介绍了法明寺的一些历史人文情况,我方知法明寺为镰仓时代(1312年)日莲宗的道场,重要经典为《妙法莲花经》。后来海上先生、寺院住持一同进入寺院佛堂,在那极其肃穆威严的佛堂里供着有一的灵位,并在一面墙上挂着有一的绝美之作《舟》,极具视觉张力与超逸之美的作品在佛光普照的空间更显超拔不俗的风骨。我和海上、住持一同在作品前留影以念。
    看完佛堂后便到大院内看有一先生的墓碑,墓碑上有有一所写的“幽显”二字,拙朴绝尘。海上先生谈到在祭日当天由我在碑前书写一字书,问我书写的各方面要求,我准备书写“幽”字,并提出纸张方面的一些要求。谈完具体事宜后便由海上先生亲自驾车回到事务所,再次看过准备书写的纸张,为了联系方便海上的女儿和子又为我买了手机,中超便一次次给我讲解如何使用,我含糊其次似乎有些明白。
    晚饭后,海上便和我从东京乘新干线列车到轻井泽(海拔1000米),乘坐每小时300公里时速的快车,约一小时就到了。下车后我们走路大概20分钟便到一个停车场,海上先生看到天空明月孤圆,笑着指着我的光头,我明白他的意思,就来了一个“月下披云笑一声”,没有语言的感觉真好。海上先生驾车在公路上行驶,两边山、树在黑夜与路灯的交相映衬下忽闪忽闪。开车过了半个小时,在一个小道拐弯处海上停车示意我看前方的石柱,我看到“壬子砚堂斋”字样,明白将到了他的书斋。车子在极其幽静的曲径小道上拐了几下便到了。海上下车让我暂时不要下来,我看他先进屋将灯打开,便出来招手示我下车。四周绿树葱郁,静极了。进屋后,心襟为之一动,简静、素雅的空间设置,明净整洁,一沉不生,每个角落都匠心独运,毫不骄作。到了一间陈设井上有一书作的屋子,典型的日式榻榻米。纯粹原木建造的屋子,门、窗、柜子皆为韧涩温润的纸所裱糊,有一种温和透气的感觉,在纸门上画着一群展翅飞翔的小鸟正向窗外的虚空飘去,我想起良宽的一首和歌:
春日眺望
  群鸟嬉游
   心最乐
   真得令我感到一种内心少有的喜悦。我知道海上先生深心潜蕴的悠游于尘俗以外的人生哲学与精神所求,这犹如中国古贤所极力追求的“幽深清远的林下风流”。我静立默视有一的书作,满纸的荒寒、苍凉之气让我心生颤栗。忽然似乎从天外来音,凄美,苍涩,苦寂,幽远的笛声从屋内某个角落生发出来,我的深心在耳闻目击的刹那似乎被刀绞一般,悲从心来,我在一片纸上写下了“风寒入心”、“孤绝”的字样,海上先生接着写下“一诗友来庵曰:此家诚风流,然风流诚寒”、“普化吹宙润寒心”。接下来是长时间静默无言,在这充满玄机的室内,一切的东西都充满生命的机趣,就在我书写这些文字的时候,我忽然发现眼前刚才还沉睡的一束花却已盛开,我看到鲜嫩的黄色花蕊在暗红色的花片里向我绽放它生命的光华,我的内心被完全感动与浸染了,生命因此而显像,“花开见佛”了,花是净土的音讯,地面浮现一寸之心即是花现净土,我的心告诉我。我真想将芭蕉的俳句:“何等尊贵。青叶嫩叶。在日光下。”改为“何等尊贵。青叶红花。在灯光下。”我感到自然精灵本身在字里行间奔腾跳跃。我想起执迷于花的西行上人,他的全部心魂为花所夺,尤其所做:
自见彼花之日
     心已离身而去
    玄人绝倒,可做比我此时的心襟之深。我喝一口清酒,看见海上先生在纸上写的“一字一心”,我看看他看看有一的字便写下“心心相印”,他喜悦的笑着。故人身边常在,这就是高山流水的真谛所在。我不觉想起芭蕉“梦绕荒野行”的句子来,真想破门而去,泪洒荒山。
6月4日
    因为昨夜休息已近夜里二点,故今早醒来已是10点多了,我穿好衣服刚推开木门,已见海上先生精神爽怡的引我出门,太阳光格外的光亮耀眼,四周的松涛声与蝉鸣交织在一起让我顿然有隔世的感觉,海上先生引我走过曲径小道,经过一个朴实的小木门,进入另一个木质的房子,他带我进入卫生间示意我如何梳洗,我见海上先生早已将热水蓄满了木质浴缸内,他打开上面盖的一块块木板,水的热气便缓缓飘升,我的内心充满了感动。泡了一个极为舒适的热水澡,全身的疲倦与不适一下子烟消云散。出来小屋,海上先生一身蓝白格子长袍和服静坐在院内参天的樱花树下品茗,树下有怪石幽立于离离蔚蔚的杂草细沙之间,势极奥曲,窈然深秀,令余心目萧爽,神思飘逸,疑乘风御风,与万化冥合。在这特殊的造化映衬下愈发显出老人的骨清气洁的高士风度,这是真正风雅之士才有的“风流”。海上先生与我相向啜茗静坐的时候,我看见在我落座的正前后不远处有个木牌上写着“葛生蒙楚,蔹蔓于野。予美亡此,谁与独处!”这是《诗经》唐风里的句子,我明白了这是海上先生夫人的墓地,我想起海上昨夜曾在纸上写下“故人常在身边”的句子,愈发被海上先生的至性至情的美所感动。稍歇片刻,便随海上先生到厨房吃早餐,屋子里橱柜内放满了各式各样的陶瓷器具数百种,在这方面海上先生亦是专家,曾著有陶瓷方面的专著,还有中国北京的陶艺家高振宇亦曾是他邀请到东京来办展的。海上准备的早餐让我饱餐一顿,尽管口味不合。吃完早饭,我洗完餐具后,海上又带我到隔壁的茶室,很小但深具茶道简素、质朴、清寂的风旨。室中四周墙裙为郑道昭的云峰山碑刻,墙上挂着有一书写的《寻狼》二字,海上默视良久,我们静默无言,唯有松风在耳,蝉鸣萧萧。寂静的知识在冥想与“孤”中让我获取某种神秘的经验,这是我生命的造化。默然过后,我看到海上在纸上写下“老来殊觉山中静,死在岩根骨也清”。他借用了日本14世纪具有伟大心灵的寂室禅师的诗句来表明自己的内心所感。我静静注视着远望窗外的海上先生,一种难以言释的滋味涌满心头。
    一会儿海上带我走进他的书房,“花影小庵”,窗前正对着樱花树下的夫人墓地。屋子狭小,但有无尽意趣。移动式书架一层层紧挨在一起,墙面上挂着西方几位艺术大家的作品与照片。他一件件在纸上给我写出大意,我大略明白他的意思。
    下午2点多海上先生驱车带我去浅绳博物馆,原来是给我找日语急训老师,见到了博物馆负责人,他介绍一位在日本安家的福建女子彭晓梅作我的语言老师,见面后能说几句话心里总算舒坦些。由博物馆负责人陪同我们看了馆藏陶器展览,还有浅涧山的火山爆发图片展。接着海上又带我去了另一个美术馆,看了日本昭和14年(1939)25岁去世的诗人立原道造的文献展,还有谷川俊太郎的作品展。过后便回到壬子砚堂,今天从翻译的口中才知道轻井泽为日本最富有的别墅区,连日本天皇亦每年避暑于此,海上先生的书斋便座落其间,果然特异。在山阴小道上行车,在苍郁繁茂的树林中不时涌现风格不同的木质结构的房子,没有院墙,完全与自然融为一体,殊少见到行人,这在国内却是可怕的,可见日本的文明所在。
     吃完晚饭后,我便在院子里独步,非常的想家,我的胃口亦难以承受这边的食物,也许这对我是一种考验。我望着天空、树林、野草、虫子,感到自然是不需要语言的,造化无言,心境从暂时的苦闷中渐渐游离开来。回房后,海上先生放了一盘祭祀夫人的录相带,我看见静默无言的海上内心的孤独与清寒来源于何处!人生得意失意无非一个字:爱。这是人类永恒的话题。
6月5日
    早晨九点半起来,打开木门纸窗才发现太阳耀眼夺目,绿树草地被照得晶亮透明。心境一下子被造化的奇美引逗地喜悦。刚出门已见海上先生驱车驰入院子,原来他去购买了蔬菜,我便立即接过来一块到了厨房,他准备早餐,我赶紧去浴室洗澡、刷牙,收拾完一同就餐。从来吃饭很快速的我细嚼慢咽起来,那种滋味不是好受的,入乡随俗吧。
    吃完早餐后,海上先生带我去另外一栋二层木质的楼房,里面放满了装框的作品,井然有序的摆放在一起,海上说着有一的名字,我知道,这便是收藏有一先生作品的藏库。我知道这七、八天就能在这里观看有一先生的很多代表作,并可以在此工作(即书写创作),这是艺术的“宝藏”地,凝聚海上先生大半生的心血,我为有此殊遇而深为感恩。海上与我搬出一幅2米左右的大框作品,我们小心翼翼去掉外包装,便看见有一先生的手笔,巨大的“舟”字,雄浑而奇异。我看作品的时候,发现作品的装框素雅精致,远不像国内的粗糙俗气,从此可看出日本人做事的谨严态度。海上先生又拿出一幅卷轴作品,为明代忠臣杨椒山的作品,飘逸飞动的行书条屏。另有大正天皇二十岁前时的作品,装裱的很有皇家气派,字迹并无太大意思。看完下楼海上将钥匙交给我,意思我可以在此随意观赏创作了。回到书斋,我和海上一同欣赏上海博物馆的藏画册,巨大而沉重的书,书名由陈毅题字,1956年的海外版本,里边汇聚了北宋巨然至近现代徐悲鸿、齐白石的力作,我深为梅清的《黄山炼丹台图》所吸引,此作不大,但运笔浑朴,用墨苍黝,将黄山的烟云浩渺、气象雄奇幻然纸上,我默视良久,不忍释卷。海上似有所知,去书房拿来一册《毛泽东诗词三十九首》线装本,翻到《沁园春·雪》,连说“好!好!”,并指着“江山如此多娇”“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的句子连连点头。他在纸上写出“古人画事满多娇”,“可惜近代拘些事”,他将书翻到徐悲鸿,写出“元凶”二字时,我为他的眼光所折服,因为他在“拘些事”三字边写上“写真样、习西洋风”,又在看完梅清、黄宾虹、石涛等山水后写下“中国大地大景”,不难明白他的绘画见地是敏锐而纯正深彻的,我在边上写下“造化浑圆→写心”,“雕琢小气→写形”的样子,海上开心的笑了。静坐窗前,目击山林,清风拂面,心身恍似脱化,窗外幽石奇松,鸟鸣风清,我在纸上写出“啸吟山林”、“高士风流”的字样指着海上先生,海上知道地笑着。我现在真正觉得“风流不在谈锋胜,袖手无言味最长”。海上又拿出西方一位抽象大师的作品,很有圆融造化的真朴气象,他写下“造化妙”。又指着一件似乎马蹄之迹的小石子写道“天马落蹄”,是他拾于云南,我写下“天造玄机”,“罕有人至”的字迹。默然晤对的静寂,在山林抚拥下令人有“不可思议”的感知。情之所至,海上又拿出“一休禅师画像”,小小的尺幅上有着一休大师朴素凛然的风神。几天来从海上先生所有的生活细节上我发现日本文化在他身体内在绽放出来,那种孤高、素朴、风雅的精神在他的一点一滴的生活中幽微而自然的显现。我看见他与川端康诚等一批日本巨匠的交往图片,他那种总是发自心中的笑容能让你感知到他内心的富足与朴真。我在内心飘游、无言的时候,海上先生在纸上写下去接翻译彭晓梅女士,下午二点至五点为我上日语课。
    大概半小时时间,我见海上与彭晓梅女士一同到了院子,我随同上了海上的藏画室。晓梅女士告诉我海上马上回东京,四天后回来,这些日子他姐姐会过来照顾我的。并且我可以随意翻看有一先生的精品原件,并可以使用有一先生曾用过的毛笔。我看见一个大纸箱上写着有一笔的字样,这绝非一般人所能受到的礼遇。我想我会领会很多幽深的旨趣。
    学习语言是件很痛苦的事情,我随着老师的发音写下汉字来念,过于绕口的就不学,只学一些日常最简单的用语。到了五点钟就停下来,因为同是中国人,自然说话学习都很轻松,下来之后就靠我来死记硬背了。海上的姐姐来车准备送教师回去,我立即写下单子让她购买挂面、西红柿、鸡蛋,并趁晓梅女士在问油盐酱醋与如何用火的问题,真想自己作碗鸡蛋西红柿面条来过一下嘴瘾。海上的姐姐知道我的意思,明天会买给我,并说明天给我包饺子吃,我只有笑着点头,我也不知道这里的水饺是何种滋味。
    海上的姐姐送彭晓梅女士走后,我便在院子里散步背单词,这里只剩下了我一个人,孤零零四顾茫然。一会儿便到厨房自己动手作起西红柿面条,虽然调料不全,但做出来还是可以饱餐一顿的,总比海上做的要合口一些。刚吃过饭,便听有人进屋,原来海上的姐姐为我买来了面条、青菜、鸡蛋、辣油,我刚学的日语一下子反映不过来,只是连说“谢谢!谢谢!”,海上的姐姐笑着便告辞了。因为她住在不远处的别墅里。这里的别墅群是全日本最富有的住宅区,是避暑胜地,绝非常人所能企及。
    晚上便留下我一个人在这空堂堂的大屋子里,周遭静寂,颇有几分“孤坐深山参大化”的滋味。里外听不见半点声音,只有我的耳鸣声陪伴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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