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丝路艺文》编者按:
就新时期的中国书法而言,刘正成先生无疑是一个里程碑式的人物,“中青展”的设立,全民自由投稿参展模式的改革,真正地使书法走入“寻常百姓家”,更使很多优秀的书法家从“寻常百姓家”走出,一场轰轰烈烈的书法热应运而生。这是刘先生的历史功绩之一,而《中国书法全集》的编纂,以浩浩百余卷的巨大工程,从编撰人员的遴选和资料素材的全方位搜集,都体现了刘正成先生的学术担当和学术眼光,此项前无古人的创举,即使后有来者,也必据此为阶而进……
书法在线按:
2017年9月《丝路艺文》第三期刊发了《溯本求源,循道以往——刘正成先生访谈》一文,本网将全文进行摘录整理,今天选发第一部分《【访谈】刘正成:书法并不是字写的像欧阳询、颜真卿,书法不能照猫画虎》,主要讲关于传统的三个话题:一、诗文并重,才是文人书法的传统;二、谈书法的时候可以谈谈历史,但并不等于他不能成为书法家;三、书法并不是字写的像欧阳询、颜真卿,书法不能照猫画虎。
侯勇
10.17
诗文并重,才是文人书法的传统
【熊双平】:刘老师,您好!今天能在这里采访您就非常高兴!
我们要观察一个人的书法,就要先去了解这个人。因为我在成都生活过三年,我认为您的经历肯定与您出生在四川是有关的,您的性格可能会比较浪漫、自由一些,所以您写在历史的时候,第一篇就写的是怀素。我们就从这一方面来了解您,其实我们一直也在关注您,我现在编这个书《丝路艺文》,我认为要关注艺术和文化现象可能要先回归到人本身,我在查资料的时候发现,您是在十六七岁开始接触书法,但是很快就进入文学创作,这在您的成长经历里和其他人是不一样的。现在好多书法家,有的人可能是童子功,祖传,从小就写字;还有一些人在上了学之后,弱化了别的,专门进入书法创作中。但是我认为您更多的是从文化、文学和理论的角度逐渐进入书法的,这一点和我们关注的其他书法家不太一样。那您是怎样看待这件事的?
【刘正成】:我这个路可能比较传统。现在有点像隋唐以前,或者是宋以前,印刷术出来以前,没有印刷工具的时候就需要专业性的书写者,抄书手、写经生,专业一代代培训的,所以他们一生下来就跟着父亲一起练字。书法专业化就是印刷术出现以前,为了实用建立的一条学习的方法;抄经手、抄书人除了我们中国绘画中有,榆林石窟中也有。从古埃及文明中会看到很多抄写手雕塑;巴比伦的也有,包括印度,在世界印刷术出现以前,都有文字书写序列,这就和以前的史官一样,它是个行业。司马迁的父亲就是史官,他也是史官,一代代传下来。所以书写者在当时是这样一个专业。
我们现在开始学书法,基本走的是印刷术以前出现的路子,自从汉末、东晋以来,文人书法出现以后,书法就离开了专业化的道路,就不是在写经、抄书手的家中去学习了,现在六岁、七岁上的小学,就练毛笔字,那个时候的小学都要写毛笔字。
我为什么十六七岁开始呢?因为我是1952、53年开始上学的,那时候已经没有私塾了,私塾就是塾师来教你。但是我们那时候的老师也是要教毛笔字的,所以我们也会学的。但是又和唐宋以前的训练不太一样,绘画有专业化,其他也有专业化,唯独书法没有专业化。以前有抄经生、抄书手,到了现在是抄诗人,就是抄唐诗宋词,我曾经在十几年前的国际考古学会议中发言的时候讲到,在五百或是一千年以后,突然出土了一堆我们这个时代的书法作品的时候,千万不要误会是唐代或宋代人写的,而是19世纪末、20世纪初抄诗人的作品。
为什么要写唐诗宋词呢?因为我们这个时候是离开传统特别远的年代,是特别偏离的发展,而现在这种发展成为一种正统了。印刷术出现以前,必须有人抄,印刷术出现以后,要当书法家,就必须走中国文人的道路。以前考秀才、当举人,到中进士及第,当了官才有可能成为一个书法家,邓石如来北京拜访翁方纲的时候,翁方纲不见他们,因为他没有功名,不通六书,进入不了书法家的圈子。而我们现在的门槛就很低了,只要能读唐诗三百首、宋词选,就可以当书法家了,他们的文化底蕴就相当于以前的抄经生或抄书手的文化水平。
传统文人书法对书写者的要求是自身需要兼备经略之才,需要广泛而深刻的人生阅历,多方面的文化修养和社会行为是作为书法家的基础条件的。这就像我们原生态养的鸡,要养一年多才能长大,猪也一定是春天养了,冬天杀;现在养个鸡只要四十五天,养个猪也是一百多天就吃了。所以现在的书法家就是散养鸡、家养鸡和肉鸡的区别,我走的就是散养鸡的道路,慢慢成熟的。以前小学的时候,我就很崇拜老师毛笔字写得好,我就开始写,小学、初中我都是班里面的宣传委员,办墙报都要写字,没有都别的想法说要当个书法家什么的。像陕甘总督左宗棠一样,书法家哪有他的名字,他从临帖开始写字,慢慢到了陕甘总督。我们现在还达不到那个水平,我幸好没去读大学,要是读了大学我就完了,大学科分得很细。但是书法家需要中和的、甚至经济之才,才可能成为一个书法家。书为什么在画之前呢?现在书法家不会画画,不会篆刻就不行,当然绘画、篆刻重要,第二位就是诗文。书法家像苏东坡、米芾他可以不是画家,但是诗文要好。所以对书法家来说,诗文也要好,为什么说诗文重要呢?并不是一个技巧,而是你有生活阅历,你的表达是一种诗意的表达,你的文字是一种文学性的东西,才能和书法配合起来,而不是只抄个唐诗宋词就能成为书法家,这按照传统,这种抄唐诗宋词的叫抄诗人。所以我们当代书法家大部分都是抄诗人,到今天返祖了,真正走传统路子反而成了另类了。我就有些另类,因为我在文学上花的时间很多,文学和书法是双楫并进的。在70年代四川选拔书法作品去日本展览,我是展览中的五个人之一。一方面我搞文学、话剧、剧本,在专业剧场演出过;我写小说,也改成电影剧本,另外,我也搞书法创作。
平凉六记三•崆峒论剑记行书斗方 纸本 70cm×69cm
释文:在皇城书联后,约刘肇绍公、德和子、包治国兄上棋盘岭弈棋。此岭兀立于崆峒群峰之间,十分险要,当年广成子与赤松子即在岭上手谈,至今仍有一棋盘置于悬崖顶上。某与刘公、德和子分别投子后,未收官即罢。第二回,又在崆峒山东麓与一干武师论剑。一少年执拂尘操拳,技艺了得。与之论拳法后,又与刘公论书。某云:剑法与书法通,要在力量的刚柔快慢之间,快时柔毫即如剑之刚,柔毫成利剑也!刘公称善。《崆峒论剑记》,癸巳立夏,正成。
谈书法的时候可以谈谈历史,但并不等于他不能成为书法家
【熊双平】:您真正进入我们的视野大概在90年代后,我们正式上高中的时候刚开始萌动,也喜欢点艺术,那时候我们才知道有您。在您开始主编《中国书法》杂志知道您是一位书法家。但是最奇怪的一个事情是,您恰恰从事的许多又与书法没有关系的事,比如您和李学勤先生组织考古会议,到山东办甲骨学的会议,这个就和我们现在年轻人认为的书法相差太远了。我们认为要买好的宣纸、好的毛笔,讲究“浓淡干湿”,讲笔法才是最重要的,但是从您这个角度考虑,就不是一个现代书法家该做的事,您做了考古学家、做了历史学家,做了李学勤先生该做的事。
【刘正成】:所以说我就是个散养鸡,养鸡场把食物就放在那了,又不让出来走,它很快就长肥了,而我是到处找吃的,到处跑,就老是长不胖。但是我在北京办大型的展览的时候(2011年江山寻绎——刘正成书法作品展),朱关田写了一个贺词,他说我出名的时候,他还没出名。我在1982年作为四川书法代表访问浙江的时候,他才刚从大学毕业,还没到书协,那个时候我是四川书协的常务理事,我刚才说的到日本展览是在书协成立以前,我在四川就很有名了,第一届全国展就有我的作品,在当时的书法界我是活动很早的。我在70年代末、80年代初,四川书协成立以前,我就是四川省青年书协的副理事长,四川省书法美术学院的校长。85年调到中国书协,就任命我为书协编辑出版部的主任、《中国书法》的副主编。《中国书法》杂志最初和您的《丝路艺文》一样是以书代刊形式发行的,一年只出一本。从86年开始,有了正式刊号,成为正规的杂志发行,那是由我创办出来的, 91年担任中国书协会副秘书长,我们那时候领导班子四个人。启功先生当时是主席,工作上的事就要找他汇报、商量,86年第一期刊登了王铎和谢无量的作品,就有人说:王铎是汉奸,王铎怎么能上书呢?谢无量不是书法家,谢无量怎么能上专题呢?我就去找启功先生,他的书房当时就挂着一件王铎的作品,说明他是喜欢王铎的,加上他是满族人,有着大民族的视野,中华民族一个多民族融合的大集体,今天谈书法的时候可以谈谈历史,但并不等于他不能成为书法家。我又问他谢无量写的怎么样?他说谢无量好啊,他中央文史馆的副馆长呢。
我三十九岁到北京来,我的同事们都是比我大一二十岁,当时主编是谢冰岩,他比我大二十岁。所以我那时候还是很年轻的,到书坛这个地方来的时候我就想,我是一个作家,书法到底是不是艺术,如果是抄书的话,那肯定就不是艺术。什么叫艺术呢?车尔尼·雪夫斯基说过:什么是美?美就是生活,或者使人想起生活。所以必须了解书法和生活或者人生的关系,找到原因,你才能认为它是艺术,如果仅仅只是讲义的话,那么什么人都可以抄,没有生活也看不见你的生活,最多看见你抄诗人的生活,这就不是艺术,最多叫泛艺术,而经过自己的人生历练以后,你的作品,或者文章,或者一首诗就和你的生命、创作足迹联系起来了,要说传统,我觉得我是足够传统的。
癸巳春步林则徐凉州四章韵大草丈二屏 纸本 146cm×368cm
释文:弃璞也曾惜卞和,门庭旧雨雀堪罗。频搔白发惭虚名,犹剩紫笔耐摧磨。卖字陇上怜足软,挥毫城下患才多。百卷全集马迁史,廿载磋跎奈尔何!癸巳春又过凉州,有怀步韵林少穆凉州四章之四,略觉草意适怀。正成。
书法并不是字写的像欧阳询、颜真卿,书法不能照猫画虎
【熊双平】:这可能是受您早年传统的影响,您在书协这个位置应该是专门搞书法才对。现在的书协主席、省上的或是市上的或是县上的书协主席都是只搞书法,他们已经不谈毛笔和宣纸以外的事了,毛笔与宣纸以外的事已经与书法没有关系了。但是您在94、95年,您最活跃的时候,召开考古学的会议、研究甲骨学,也参加各个地方博物馆的活动,而恰恰没有履行好现在人认为的书法家的职责。按照现在书法家的要求,您当时就应该给全国人民讲一讲毛笔如何使用,间架结构怎么用,如何把颜体、柳体写好,这才是现在人认为的书协工作人员的最核心的东西,但是你没有按照这个做,但是现在回过头再看您当时的做法,就觉得非常正确了。
如果我们现在还不讲回归,还不讲回到传统去,那大众可能就会认为您当时把我们带坏了,您当时就应该让我们好好写字才对,为什么要引诱我们去看甲骨学,去看金文,去看各大博物馆,您自己也到大英博物馆、大英图书馆去看那些被收藏在国外的中国的传统的典籍。这个东西现在国家又提倡了,我们认为是正确的;如果国家不提倡,我们就会认为是你做错了,你误导我们了,大众应该是这种观念。但是现在看来这是非常正确的,现在许多人,包括大学老师、国家也要求书法家不能单纯地是一个书法家,还得关注世界的发展变化。那么怎样能让现在的人把您的经验和现在的现实环境结合起来?
【刘正成】:书法家这个名词,也是一个现代名词,一般来说,要取“家”,必须有学科的基础。如果说只抄唐诗宋词,只能叫书工,苏东坡就说得很清楚:“古人论书,兼论其人平生;苟非其人,虽工不贵”,书法就是“工”和“贵”这两个关系,“工”就是笔墨,但是“贵”呢,就是你写的东西有价值。书法没有一个专科,历来就没有,画工有,书工就没有,书法家是中国文化最特殊的地方,从王羲之以后形成精英文化的原因就在于此。
90年代初我召开了四个会议,第一个就是古文字学家谈书法的会议,第二个会议是书法鉴定家谈书法,第三是哲学家谈书法,还有文学家谈书法,表演艺术家谈书法,我发出的信号就希望书法是一个综合文化养起来的,而不是只喂放了催化剂的粮食。所以我认为传统并不是字写的像欧阳询、颜真卿,我们的书法不能是照猫画虎,我们是需要学习他们的精神。
为什么我从85年策划中青展开始提倡风格呢,我参加了第三届全国奖的评委,当时的观念就是能写颜、柳、欧、褚、赵就是书法家,所以我在策划中青展的时候就开始提倡个性化的创作,我要求个性化的创作要在传统的基础上有新的突破,我并没有食古不化,必须一个依赖传统,一个开拓创新。县级以下的书协辅导群众怎么结字用笔,省级以上的书协开始培养人才,中国书协就是高端精英人才的乐土,我觉得书法的泛化、通俗化是历史的进步,大家都有了享受文化的权利,反过来,它把精英文化拉向了比较低的城市,所以我们要两个方面看这个问题。如果没有书法,汉字都不会写了,都在电脑上拼音输入,根本就不记笔画、笔顺了。所以这个也是好事,书法艺术要发展,与以前相比一定要找到历史上的高点,我们要向着高点突进。所以中国书法家协会主要任务是提高,而基层书法家协会主要任务是普及,这就是我们发展的结构。书法专业化以后,就连专业化的结构要求我们现在还比较弱。世界上创办时间最长的大学就是牛津、剑桥,一个是900年,一个是800年。它们刚刚成立的时候是不分科的,因为当时学术就不分科,到了18世纪,科学就兴起了,物理、化学、数学开始分科了,而且越分越细,到现在反过来又发现分科有很大的弊病。所以要把分析和综合的学术结构结合起来,特别是艺术更不能分开。所以我觉得书法可以设在美术学院,也可以设到中文系、历史系里边,不管设在哪个系里都是正确的,但现在的书法设到美术系里面,就把书法当成美术了,这就导致了学科的弊病的发展。你进入美术学院,整天就练字,其实有一半的时间应该读书,文史哲都要学习,但是美术系的教学系统就是那样。我97年写了一篇文章,叫《中国书法的美术化倾向》,书法家向画家学习其实是好事,但是也不能失去自我,失去自我以后你就不是书法家,你就是画家了。书法学科里面应该也有书法基础理论、书法史、书法批评或是其他的,学科结构要完整,可惜的是现在大部分学校都没有一个完整的教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