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廷华:读刘正成小说八题(连载附小说集全文)
读刘正成小说八题李廷华
兴酣落笔摇五岳
——读《怀素自叙》
自道家门寄醉僧,遗人偷笑况谁人。
得书我久思蜀水,联裾君还忆碑林?
纸贵京华仍布褐,声隆缨簪若轻尘。
醉如狂解今谁说,夫子原来未染酲。
《怀素自叙》是刘正成发表最早的一篇小说,是他的家门自道,是他的理想,关于生活、艺术和世相环境的理想。比起他以后的小说,《怀素自叙》或许没有那样多浑茫、深遂、甚而复杂艰涩的人生阅历感慨,它的形态表现是这样明朗、劲爽和凌厉。这里是怀素,是颜真卿,也是他们所生活的时代,他们所代表的时代。
《怀素自叙》是从颜真卿写起的。颜真卿何许人也?小说开始的唐代宗大历二十年(公元777年),距安史之乱的平息已经过了十几年。作为中兴名臣的颜真卿,已经从平原太守做了户部尚书。在当朝的文武重臣之中勋业声名出其右者屈指可数。在颜真卿以后的岁月中,他遭逢的依然是残酷的现实,承载的仍然是沉重的责任。作为书法家,那应该算是这位“许身稷与契”的道德理想主义者对人生快乐的深情一顾;尽管这一顾也表现得那样庄重和浑朴,那样认真和执着。就因为有这样的颜真卿、这样巍如山岳,又虚怀若谷的颜真卿,在他的时代里,也才可能产生那样狂放不羁、而又艺通天人的怀素。颜真卿的声望和造诣,可以出任“书法家协会主席”而无愧吧?如同这个人尽忠国家的素志丹心永不改变,他对艺术真谛的追求也远远地超越了身分名位之念。他和怀素的交游,也超越了公卿布衣之间的天然鸿沟。因为他曾经读到过李太白的《怀素上人草书歌》,随诗仙妙笔而神驰心游,他难道还需要这年轻和尚夤缘高求?他难道不希图培植羽翼以彰其私?“果如李太白所言,我就真算寻到一个同道了,当今书坛,正需要这样的年轻人来把那些陈腐的东西冲一冲啊!”这就是颜真卿,位极人臣而又虚怀若谷的巨擘!
《怀素自叙》中对此僧之狂曾多有描述,“我和尚见天子都不拜,你们这些老爷为啥子偏要我吐寿字”!“将桌上那个盛汤的碗倒干,自己拿酒壶斟满一大碗洒,一仰脖,喝一个罄净。”怀素的舅父、诗人钱起的名句“狂来轻世界,醉里得真如”是怀素精神的真实写照。怀素草书和李太白歌行,是盛唐文化中浪漫主义的辉煌风景。
《自叙》发表至今已经十六年,刘正成写这篇小说时刚刚三十出头。“四人帮”垮台之后的中国文坛,正充溢着一股励扬奋发之气,刘正成从一个贫寒家庭子弟,经历过失学而励志向学,经历过在纺织厂当工人而钟情于文艺。当其时,虽位居寒微,却正有一股“乘长风破万里浪”的锐气,那怀素之狂,那对于“艺术面前人人平等”的理想主义的憧憬,在他的笔端流溢得这样淋漓尽致。“怀素猛喷出一口酒气,双腿又重新站得稳稳地,深陷的小眼睛目光霍霍,直盯着素屏,令人生畏。说时迟,那时快,怀素右手一抖。那支笔如惊蛇出洞,又如风卷残云,谁也没有看清那屏风上是怎样扫出两行狂草来”。这是写生,这是泼彩,这是怀素的精神定格,这是作者的心路历程。在《地狱变相图》全书中,作为首篇的《怀素自叙》,充溢出一个三十多岁壮年的自信。恰恰又籍托着一个时代的自信。启功先生在其诗集自叙中曾云:“唐诗是嚷出来的”。我想说,刘正成的《怀素自叙》是嚷出来的。我第一次读到这篇小说时,不禁会心而笑。如今我再读这篇小说如同观照正成这些年的道路,仿佛相视而笑了。今天的笑或许有了更多的内容,但当年那“气酣落笔摇五岳,诗成啸傲凌沧州”的气慨又是多么令人难以释怀呵!
怀素自叙
文/刘正成
一
颜真卿被圣上从湖州调回京城重新擢用,是唐代宗大历十二年(公元777年)秋天的事。
虽然时序深秋,关中的气候并不很冷,却已金风阵阵,落叶纷纷,通往朱雀门的皇城大街上,早铺上一层松软的银白杨树叶了。吐蕃军焚毁后重新营建起来的皇城百官廨署,栉比鳞次、被斜阳映照得金碧辉煌;飞檐上的各式鱼鸟铜铃也被秋风吹得叮鸣响,十分好听,开始衰落的唐帝国的大都城,仍保持着一派举世无双的宏伟气象。
颜真卿在宫中忙了一整天,直到这时,方才打马出了承天门。他那一部杂有些许白须的长胡子,被风吹拂得老高。虽然颜真卿只差一岁就届古稀之年了,但国字形的方正大脸上红润亮堂,身躯健壮伟岸,着一身蜀锦紫袍,骑在马上脊背挺得直直的,仍不失二十年前平原太守统率河北十七镇军马力挽狂澜的威仪。今天清晨,礼部侍郎张正言在朝房告诉他,终南山白泉寺那个怀素和尚,昨天已经进城来了。提起这个怀素和尚,颜真卿也早有风闻。还在宝应二年,颜真卿赴任江陵路过当涂时,当涂县令李阳冰就曾经将他编辑的李太白的《草堂集》出示过,诗集上就载了一首《怀素上人草书歌》,对这个零陵的少年僧人的草书赞颂备至,这很引起了他想见到这个年轻人的愿望。后来,虽也不时有人提起怀素的名字,但终究没有机会见到,甚至连他的墨迹也未见过。这次回京,偶然间也听说怀素住在终南山白泉寺,他很想去拜访,但因事务缠身走不开,现在听张正言说怀素进城来了,就住在他的署中,颜真卿心中立时充满喜悦:“果如李太白所言,我就真算寻到一个同道了。当今书坛,正需要这样的年轻人来把那些陈腐的东西冲一冲啊!”颜真卿不由想起了昨晚上怄的那一场气来。
“鲁公的字,真真是不激不厉,典雅和平,堪称六朝韵度之极致!可今天的有些个年轻人,鼓努为力,率自成体,名为创新,实则浅薄粗野之至!唉,可叹,可叹,真是世风日坏,书风日坏!”那个被皇帝喜欢,“宠绝一时”,而又颇有“嗜财”之誉的宫廷大书家、吏部侍郎徐浩,长得白白胖胖的,胡子刮得干干净净,虽然实际年龄比颜真卿大五、六岁,反倒显得年轻一些,昨晚上他专程前来拜会颜真卿,见颜真卿正在秉烛为东川节度使杜公碑书丹,便摇头晃脑地感叹了一番。颜真卿本来对徐浩的来访就不甚愉快,那是因为颜真卿回到京城不过一月,颜书风行,洛阳纸贵,徐浩等辈大受冷落,大笔收入也受影响,徐浩就站在那班翰林院的“侍书学士”、国子监的“书学博士”们背后,制造了一大批什么“鼓努为力,率自成体”啊,什么“名为创新,实则浅薄粗野”之类的贬词。这时又听到徐浩借斥责年轻人,原封不动地搬出这些话来当面骂他,“真是欺人太甚!”颜真卿猛地将手中揣着的一砚红丹朝已快书写完的石碑泼去,又随手用笔涂抹了一番。“鲁公这……这是有何意?”徐浩惊慌地退了半步道。“徐大人不是说我的字写得‘不激不厉、典雅和平’吗,这倒恰恰是我的败笔,只好涂了再写。”颜真卿话刚说完,徐浩见机不对,便连忙作揖告退了。
“张旭老师,在天宝五年将《笔法十二意》授与我的时候,一再叮咛,这是从蔡邕、蔡琰、钟繇、卫夫人、王羲之、王献之、羊欣、王僧虔、萧子云、智永、虞世南、欧阳询、陆柬之、陆彦远这样逐代口授手传师承下来的,一定要择贤而授,万万不可中断。这后来的贤者又是谁呢?”想到这里,颜真卿不由轻轻叹息了一声。眼看已经快到家了,他忽然把缰绳一带,拨转马头,在马屁股上抽了一鞭,朝着景风门张正言的廨署驰去。
二
怀素睁开的双眼,正好碰上不知从什么地方射进来的一缕眩目的阳光,他连忙又把眼睛闭上,回了好一会神,才从卧榻上懒懒地欠起了身子。但他并没有立刻下得榻来,只是用一只手托着上身,斜斜地倚在榻上,用另一只手在揉着眼睛。过了好一阵,他似乎才留神到刚刚掀在一旁的大团花锦衾,想起了是昨晚大醉后,留宿在礼部侍郎张公的家里了。
算来,这一年怀素刚好满四十岁。他的脸色很黑,脸也很瘦削,但缁衣下露出的手腿肌肉一条一条的,很有弹性,这大概是他“杖锡负笈”,当云游僧跋山涉水,日晒雨淋所造就的。他的眼睛很小,眼窝陷得很深,目光中含有神经质的变幻不常的神色。此刻,他正仰着头,茫然地望着屋顶出神。
在突如其来之间,他见到了颜尚书,据张公说,颜尚书对他的狂草是那样赞赏备至,他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他依稀地回忆起来了,昨天黄昏,张公摆出纸笔请他写字的时候,他已经醉了——当然是醉了才这样有兴致——张公和书童两人为他伸纸,他就乘醉在那两丈来长的素绢上狂草《千字文》,忽然,他听见张公在和人搭话,这一点倒使怀素很不以为然。“抻纸的人不好好地与书家配合默契,是要大大破坏草书的韵律的!”他有些不满地抬起醉眼,瞥见旁边站着一个陌生人。“哪来的这个长胡子红脸老头?”更破坏他的情绪的是,《千字文》都快草完了,素绢没有了,他大大地泄了气,把笔朝地上一摔,怪叫了几声,踉跄地倒在绳床上。这时候,他听见远处有几个人在叽叽咕咕地说话,撑起身子来看时,原来,是张公和书童把他那卷没有草完的《千字文》捧到窗外去了,那长胡子红脸老头正就着窗外的天光,在看他的字,一面用手比划,一面在评论。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却只见张公笑容满面地连连点头。“谁人这样没趣,当我的面评头品脚!”他闷了一肚皮气,又把桌上的酒一杯一杯地朝肚里倒。张公送走了那人,笑盈盈地回来了,告诉他那就是颜真卿大人。“啊?那……那是颜尚书!”“颜尚书对你的字赞赏得很哩!……”“这是真的?……”他想站起来,朝外面追去,但用尽气力,也挪不动身子……至于后来怎样,以及如何睡到这卧榻上来的,怀素这时是一点也记不起来了。
“唉,倒霉得很,我为啥醉得那样死!多年来,恨不能一识颜尚书,可临见面,又失之交臂!”怀素似乎生平第一回埋怨起自己饮酒来了。
“吱”地一声,门被人推开了,抻进一个小脑袋,是昨晚抻纸的书童。书童看见坐在卧榻上出神的怀素笑了笑,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张硬纸片。
“法师,这是颜大人一清早就派人送来的,老爷吩咐,法师醒了就送来。”
怀素一把从书童手里抢过那张纸片——这是一张朱红请柬:
“真卿顿首,藏真上人莲座:清风临都门,候尘教。谨备蔬酒,光临蓬筚,不胜翘望之至。大历十二年九月下浣”
“颜尚书请我赴宴!”怀素几乎吼叫起来。他拿着请柬的手有些颤抖,他把那请柬上寥寥两行字读了一遍又一遍。
“现在什么时辰了?”他忽然想起问道。
“大约快午时了,老爷上朝都回来多时了。”
“都已经午时了!老爷这会在哪里?”怀素从卧榻霍地翻身跳下地。
“老爷这会儿正在花厅等候法师哩!”
“快,找老爷去!”怀素大叫一声,拿着那张朱红请柬,夺门而出。
书童连忙拾起怀素忘掉的僧鞋和袈裟,追了出去。
三
客厅里,等待坐上席桌的名士们顿时议论纷纷起来。因为主人颜真卿刚刚出门迎客去了,立刻就有消息透露出来,说今天的主宾是一个非比寻常的书家。这个消息先使大家惊讶无比:哪个书家会有这样大的面子,还得颜尚书亲自到大门外相迎?继之,由惊讶时短暂的沉默,便转入关于这个即将来临的书家的话题。最初,每个人都有充分把握似的推算出这书家必定是谁,最后,大家的意见很快地集中在前司勋员外郎卢象与永州刺吏王邕的争论之中。
光看那斑白的两鬓,就知道卢象是在座中资历最深的长者,他曾经与王维等人一同受过安禄山的“伪署”,见过的世面多,认的人也多。他说,这书家必定是他老家汶水的那个同窗,此人也在开元年间进士及第,还被玄宗皇帝亲点为翰林院侍书学士。他说话之间还挥舞着长长的烟杆,仿佛谁不同意自己的意见,这烟杆就会落在谁的头上;矮胖矮胖、出身名门的王永州,手里玩着一柄高丽进贡的白松折扇,非常矜持地咬定,这书家是他父亲的一个诗友,某某王府的二公子,同时还吟出了两句他父亲赞颂二公子写的诗来。大家都无言了,只向着说话的人不置可否地点头附和,谁愿意在这种场合给人留下孤陋寡闻的印象呢?
“请各大人、先生落座!”一阵传呼过后,名士们一起把视线投向客厅门口。主人和主宾已经携着手亲亲热热地步进客厅。客厅里顿时哗然了:来客既不是卢前司勋员外郎的同窗、那个侍书学士,也不是王永州父亲的至交、某王府的二公子,竟然是一个又黑又瘦的年轻和尚!
怀素已经把头发、胡子剃得光光生生,确年青、精神了一些。但他穿的,仍是那件用二十五条?布缝成的袈裟,似黑非黑,似红非红,旧得已发毛了,远远看去,也看得出领口那一圈黑亮亮的污垢。他脚上那双僧鞋,在右脚大拇指的地方,有一个小小的破洞,不时从那件长袈裟下露出头来。跻身在这些锦衣玉带之中,怀素确实寒伧得很。
席桌上,主人很热情,但名士们都对怀素维持着冷淡的礼仪。结果还是坐在张正言旁边的那个瘦高的御史大夫、兼写过《女耕田行》、《屯田词》等农村题材诗歌的戴叔伦,表现了一种“礼贤下士”的姿态,用刚刚听到的传闻,打破了名士们与怀素之间的冷漠局面:
“据云上人,称蕉万株,勤奋挥笔,可钦、可钦!”
“什么,用芭蕉叶练字,写得现吗?”“是啊,那上面多油滑,哈!”“哈……一万株芭蕉那不成了芭蕉农夫了?哈……”名士们这下热闹起来,戴御史的话显然引起了未曾意料到的反效果。
怀素的黑脸,渐渐变青了。他将端到唇边的那杯酒放回桌上——他已经无法忍受名士们那些放肆的笑声了。这时,颜真卿端起一大杯酒,笑吟吟地举到他面前来了。他看了看颜真卿的脸,只好把放下的酒杯端了起来。但他并没有一口喝下去,而是看着怀中清亮泛绿的竹叶酒,出神了。
“唉,爬了这样多人生的坡坡坎坎,才真正品尝到了这酒中的三昧。李太白与酒结下了那样的不解之缘,实在有道理得很!”怀素又想起了与李太白的那场知遇。乾元二年,李太白与岳州司马贾至同游零陵的时候,怀素还不过是开元寺中未受具足戒的小沙弥。李太白特地邀他同桌饮酒,并作了一首歌行来赞美他的芭蕉叶上练出来的狂草。自此以后,李太白的那首歌行自然使怀素终身引以自豪,但最使他销魂摄魄的,倒是“酒中仙”的绝世的神韵,它促使怀素也与酒结下了不解之缘。“要没有这一杯酒,李太白能戏嘲杨贵妃、高力士,草出吓蛮书;他吃那样多的苦,遭那样多的罪,还能写出那样美的诗歌来?”想到这里,怀素将手中的那杯竹叶酒一饮而尽,然后立即又将这空杯伸到仆人的酒壶嘴边。
“诸公,趁此酒酣怀畅,拟请藏真上人乘兴即席挥毫如何!”怀素没有听清颜尚书站起来说的什么话,而只听见紧接着响起一些疏疏落落的掌声。这时,是张公碰了碰他的手肘,他才抬眼发现客厅里抬来了一个雪白的屏风,忽然,他深陷的一双小眼睛中发出光来,并慢慢地站起了身,把坐的交椅也弄得“吱”地一声响。“写字,”从他心里发出了这种本能的要求。也许由于掠过一丝“班门弄斧”的心理,或是由于双腿软绵绵的迈不开,他站在那里迟疑了一会。“素师草书,冠绝古今,座中英才咸集,何妨即席赋诗,一助雅兴如何?”颜尚书这一回说话,他似乎听清了,他听到了一阵热烈的掌声——名士们谁不想在热闹场合表现自己呢——怀素猛地将身上那件宽大的二十五条衣撕开来,扔在地上,露出那件长仅及膝盖的七条衣,然后将桌上那个盛汤的碗倒干,自己拿酒壶斟满一大碗酒,一仰脖,喝个罄净,大步走到那白屏风前。
屏风有一人多高,一丈来阔,乌木座架,中央裱着一张伸伸展展的吴郡上等素绢,四周重锦镶边,十分精美。怀素用手一摩,又平又滑。旁边已抬来一张书案,上面摆着一个特大的龙尾金星歙砚,墨已经磨了满满一碗,一支云龙缠身的徽州贡墨放在一旁。怀素从笔插中随意抽出一支对笔,那是他闻名而没有使用过的——象牙作管、蜀中石鼠毛作毫的“笔”,不由心中大喜。“这样大的纸,这样精美的笔、墨,痛煞洒家也!”他把笔朝砚心一伸,饱饱浸了一笔墨,然后在砚沿上轻轻一刮,刮去了浮墨,提在胸前。突然,他左腿一软,身子打了一个趔趄。“这醉和尚站也站不稳了,还能写字!”“嗤!……”围在四周看热闹的人丛中,发出一阵轻轻的笑声。这时,只看见怀素猛地喷出一口酒气,双腿已重新站得稳稳的,深陷的小眼睛目光霍霍,直盯着素屏,令人生畏。说时迟,那时快,怀素右手一抖,那支笔如惊蛇出洞,又如风卷残云,谁也没有看清那屏风上是怎样扫出的两行狂草来:
“人人送酒不曾沽,终日松间挂一壶。”
客厅里顿时鸦雀无声。趁怀素去蘸第二笔墨的一瞬,卢前司勋员外郎终于挤到素屏前去,用他那双昏花的老眼,几乎贴到绢上去辨认那些龙腾虎跃般的墨舞。
怀素毫不客气地将卢前司勋员外郎一推,又在眨眼之间扫完了后两句:
“草圣欲成狂便发,真堪画入醉僧图!”
怀素并未再蘸墨,只把笔在砚沿上轻轻一刮,笔毫顺了,便回身在字尾一上一下地落了款:
“鲁公一笑,狂僧醉草。”
“哈……”怀素把笔往书案上一扔,放声狂笑起来,这笑声,打破了客厅里仿佛凝固了的静寂。这时,名士们才犹如从一种定身的魔法中解脱出来,把头上下左右地摇动着,并发出一阵赞叹。
除了卢前司勋员外郎还在辨认屏风上那些字迹外,大家重新坐到席桌上。出身名门的王永州不知什么时候已把座位搬到怀素旁边来,并举杯向早已大醉如泥的怀素敬酒。
当晚,怀素就留宿在颜真卿的廨署了。但不巧得很,颜真卿第二天上朝回来,因奉一件急差事,匆匆辞别了怀素,离开了京城。临行的时候,颜真卿嘱咐怀素等他,说一、二日内即归。“昨天确也伤了点酒,在这里憩一憩正好。说不定,等颜尚书回来,还会把张长史的秘法给我传授一、二哩!”怀素就这样打算在颜尚书家里安安静静休息两天。不料,当天下午,颜真卿前脚一走,好几处给怀素下请柬的人后脚就到,原来,一夜之间,“狂僧醉草”的传奇故事,已被名士们哄传出去。又过了一日,京师的王公大臣、墨客骚人的请柬,就雪片也似的飞来了。怀素今天被请到这个廨署欢宴,明天又被接到那家别墅游乐,简直没一刻喘息功夫。乐府诗人任华也很快地借怀素的书法传了他的诗:“……狂僧前日动京华,朝骑王公大人马,暮宿王公大人家。谁不造素屏?谁不涂粉壁?粉壁摇晴光,素屏凝晓霜,待师挥洒兮不可弥忘!……”
怀素不觉在京城住了十多天,劳累、伤酒、睡眠不足,已使他感到身体支持不住了。这时,偏偏颜尚书一去还未归,怀素给颜尚书留下一张便条,说明不日再来候教,便悄悄溜回终南山去了。
四
想不到,怀素回到终南山之后,在他那个深山古寺,竟也门庭若市了。从长安城明德门算起,到终南山白泉寺,把那一截山路算在内,也不过四、五十里路程,早晚都可以打个来回。被王公们派来求字的人,愈来愈多,几乎要把门槛踢断了。怀素并非那些书匠,不管什么时候,在什么环境,有什么情绪,写什么文字内容,都能毫不费力地作出“一字万同”的“循吏之书”来。他那种神经质的气质,非要醉后才有书兴的脾气,拿起那些长篇累牍,不外歌功颂德的文字,真想全投在火里烧了。“我和尚见天子都不拜,你们的这些老爷为啥子偏要我吐寿字!”后来,索字的人也乖了,不再坚持要定什么文字内容,只要是怀素的只字片纸,能回去交差就行。怀素呢,究竟也抵抗不住索字人抬来的一坛一坛美酒的诱惑,忙着应酬起来。这一来,可把怀素害苦了,弄得他几回想下山,硬抽不开身。“虽说与颜尚书见过两回了,连伸伸抖抖的龙门阵也没有拉扯过一次!”怀素心里也急。转眼已到那一年十月底了,接连下了两天雪,索字的人也稀了,他才终于得了一个空,早早起来,打点下了山。这天天气还好,虽然阴云未散,但没有落雪了。也巧,怀素刚刚下了牛首山,还未走到镐水渡头,就遇见颜真卿、张正言和阔别了一年多的叔父、考功郎中钱起,几个人骑着马专程上终南山来访他。怀素大喜过望,掉转头,陪众人上了山。
怀素有并排两间僧房。靠里的那一间大约是他的卧房。靠外的这一间,怀素说是寺里新近才拨给他待客的。但桌椅不全,来人多,大家便席地而坐,好在房子装有地板,是松木的,怀素又生起一个大火炉,倒也很暖和。不一会,怀素从外面抱来一坛曲阿酒,接着又端来一大盘兜猪肉,一碟杏炙和一盘??饼来。“白泉寺是闻名的律宗圣地,这狂僧不守五戒竟至于此!”颜真卿看着摆在面前的这些酒肉,心中也暗自一惊。这时,钱起早已把一碗酒端在手里了,张正言也若无其事地在斟酒,想来他们一定不是初次造访,于是也就不拘束地饮酒食肉起来。
酒过三巡,张正言取出一本书,笑着递到怀素面前。怀素接过一看,这书装得十分精致,蓝皮封面上是戴叔伦漂亮的行书题签《怀素上人草书歌诗集》。翻开,一页页均是恭楷书写长安城一班名士们对他的赞颂,而且居然在卷首还有一篇颜尚书亲作的序文。怀素把这篇不太长的序文读了又读,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
“……‘忽见师作,纵横不群,迅疾骇人,若还旧观’,颜尚书简直把我与张长史相提并论了呀!看、看,‘向使师得亲承善诱,亟挹规模,入室之宾,
?子奚谁?’颜尚书寄如此厚望于我,这大概传达出一种信息吧?……”
果然,当颜真卿接过怀素给他斟满的一杯酒之后,便问起怀素写字的事情来。
“听说邬兵曹是你的老师,关于书道,他教过你什么要紧的道理吗?”
“满师那天,邬老师非常秘密地告诉我,草书竖牵、纵横用笔,就要像古金钗脚一样坚硬瘦劲。”
颜真卿微微一笑,呷了一口酒,猛然道:“师竖牵,学古钗脚,何如屋漏痕!”
“‘屋漏痕’……如锥画沙,如印印泥,笔到无痕!”怀素心中一惊,翻身扑倒在颜真卿脚下,连连叩头:
“老师在上,请受弟子一拜!”
颜真卿料不到怀素一下就要拜自己当老师,慌慌张张站起身,要去搀怀素起来,而怀素却非要颜真卿收他为学生才起。
这时,在一旁端着酒杯苦苦吟着诗句的钱起,也为外甥好学精神触动了。他把酒杯放下,站起身:“颜尚书,依我之见,你就收了他这个徒弟吧。”他见颜真卿连连摇头,也急了,便道:“唉,按辈份来说,邬彤兵曹是他的老师,你和邬彤兵曹同是张长史门下的师兄师弟,也就是说,你是他的师叔!师叔、师父又差得了多远呢?”
颜真卿把袖子一拂,庄重地说:
“仲文差矣!论资排辈,岂不是世俗庸见吗?”
钱起无言了,但怀素仍伏地不起。颜真卿叹息一声,双手将紫袍一提,跪倒在怀素面前:? “既蒙上人不弃,真卿愿结翰墨之缘,忘年砥砺也。
”
怀素见颜尚书给自己跪下了,真作了慌,连忙跳了起来,与叔父和张侍郎一齐把颜尚书从地板上扶了起来。
当大家重新坐定之后,颜真卿又开了口:“适才上人屈解我意矣。愚以为:翰墨贵在法外,此次造访,专为敬聆书道而来,不审素师何以教我?”
在诚恳、温和的老人面前,怀素终于失去了拘束。他见颜尚书问起自己的学书体会不知回答什么方好,想了一想,还是没有什么经验性的总结,“也罢,恕我放肆先谈;如不抛砖,怎能引玉,还望颜尚书赐教。”
“每到夏天,贫僧常常爱躺在草地上,观看天空的云彩,那云彩随风而动,奇峰崛起,变幻莫测,于是,我就联想到了作书的结字、布局的变化;冬天,我常常到山间攀登,见盘旋曲折,峰回路绕的小道,十分耐人寻味,但又并非人工修琢,仅仅顺势而成,便又使我想到作书时用笔、藏意的自然。请大人不要见笑,贫僧就是看到奔兔飞鸟,听到泉声松涛,也常常引起临池挥毫之兴。……”
颜真卿猛然以手击膝,叹道:“噫!上人所言,真乃闻所未闻之妙理!以此看来,草圣之堂奥,留芳后世,真是一代胜于一代啊!”
言罢,他从怀中掏出一本小册子,随手就朝炉火投去。
“你把什么烧了?”钱起问道。
“张旭长史授余之《笔法十二意》,本拟转授素师,今闻上人一席高论,愚意以为多此一举,故尔付诸一炬。”
“啊——”怀素惊呼起来,赤手抓起那本已着了火的小册子,撩起衣袖把火打灭。当他慌忙翻开这本朝思暮想的“秘宝”时,它还冒着腾腾青烟。
“……啊,正合吾意!正合吾意!”怀素飞快地翻看着颜真卿亲笔小楷录写的《笔法十二意》,在其中惊奇地发现,这些“秘诀”,仿佛是照自己的心意写成,不由口中喃喃地念叨起来。“这就是大师们世代相传的秘法吗?”怀素的惊喜,顿时又化成了一团迷雾,他从书中抬起头来,用迷惘的目光看着颜真卿,似乎在这样地问道。
颜真卿看懂了怀素的目光,徐徐道:
“夫书,艺事也,唯情而已。用笔之道贵在‘法意’二字。‘法’,依乎口传手授,如我等所谈‘古钗脚’、‘屋漏痕’之属;而‘意’,则求诸于己了。适才上人所谈,法自然,师造化,乃精艺探微之诀。所谓‘言为心声,笔乃心迹’,情动于中,发为秋毫,乃真书也;又何必孜孜苦求规矩绳墨耶?”
怀素默然无语,沉思良久,忽然,他两眼发直,目光变锐,口中连连不停地念道:“得之矣!得之矣!”翻身抱着那本《笔法十二意》,奔出屋去……
五
“怀素到哪里去了?做什么去了?”颜真卿在有点硬的土炕上,只觉得迷迷糊糊地打了一个盹,便又清醒了。蓦地,他听见一阵呼喊,很像松涛,不,这不是松涛,是人的声音,在山谷中震荡。这喊声渐渐由远而近,越来越近,奇响贯耳,有如雷鸣。“这是怀素!”颜真卿下意识地从土炕上撑了起来。可是,就在这喊声最响的时候,猛地戛然而止。
僧房里一片漆黑,颜真卿用耳朵观察着外面那奇怪的动静,可什么动静也没有了。过了不多一会儿,从隔壁房间传来“哐啷”一声,“这不是怀素通常盛酒的铜瓶发出的声音吗?怀素回来了!”颜真卿立刻钻出被窝,披上锦袍,开了门。门边有个灯笼,大概是特意为他们这几个显客夜里方便时照路的。颜真卿提起灯笼,绕到这排僧房的背后,正好是怀素的卧房。
他推开门,书案上油灯亮着,怀素倒在炕上,已经睡着了。他的一只手伸出炕沿,地下躺着那只铜瓶,酒已经空了,显然是刚才从他手里滑掉的。
飘来一股湿润的墨香。书案上赫然躺着一条狂草长卷——大约用了二十来张宣州“硬黄”楮皮纸粘连起来的长卷,上面点画狼藉,湿墨淋漓。“这不是他刚刚草完的《自叙》吗!”颜真卿差一点叫起来。
……它不是龟兹人在长安街头跳的《胡腾》健舞,但它有迅疾的速度,疯狂的旋转和瞬息万变的运动;它不是梨园法部演奏的《霓裳羽衣曲》,但它有百鸟啭啼,有山风的呼啸、雷电的裂响,它是一部无比和谐的天籁奏鸣;它不是吴道玄的《嘉陵山水图》,但它有日月的升腾、江海的搏动和云雨的变化;它不是屈子的《离骚》,但它有无比热烈的情感在宣泄,有无穷悠远的意境在呈现,它是怀素的人、的心的自白!……
灯下,颜真卿捧着《自叙》的手微微颤动起来,他显然已经控制不住被它所激动的感情。他并非怜悯怀素自叙的身世,也不是附合它所录下的名士们的歌诗,他是为线条美中所产生出的“狂僧”,醉了!
“得之矣!得之矣!……”——又是怀素的呼喊:由小而大,由远而近,刹那间,响彻空山,回荡空谷。颜真卿心中一惊,连忙走过去,拉开了房门——
漫天飞舞着鹅毛似的大雪,苍茫的山谷云天之间,传来了澎湃激越的松涛……
(原载于1980年《四川文学》)
不依不饶的追问
——读《地狱变相图》
李廷华
却将地狱缀书名,展卷曾教费研寻。
身倚高材旧样古,情伤绝艺流传今。
微言醒世且驱鬼,出血傷心欲动魂。
扪淚非惟哭皇甫,身全气夺恨谁人。
“又有一回,吴道子勾墨稿不觉留下一处败笔而去,当他一度返回时,为这败笔斥责一个弟子。这弟子很感委屈,为自己辩解得很清楚,使吴道子也似有所悟,弄得很尴尬。这时张爱儿主动站出来承认那一处败笔乃是他一手所为,遂使一场僵局冰消雪融。张爱儿这些聪明伶俐之处,很博得吴道子的欢心,以致有事也爱找他商量,并往往言听计从。吴道子也几回答应一定将他引荐到玄宗皇帝御前。”
刘元工先生曾对我说过:刘正成在发表《怀素自叙》和《地狱变相图》之前,曾写过不少当代题材的小说,他写的话剧也上演过。上面抄录自《地狱变相图》的一段文字,可以看作是古往今来名利场上幽微人情的一个精采细节。“学成文武艺,售于帝王家”。而技艺和人情出售的价值规律又变幻莫测。致使“李将军遇高皇帝”的绝妙结合往往成为千古之叹。《地狱变相图》里的吴道子,其艺术造诣堪为百世之师,如今我们大讲宏扬中华民族优秀文化,提起画圣吴道子,自然会对他的杰出贡献肃然起敬。然而,刘正成作为小说家,作为一个在书画技艺中沉潜多年,也在人情万状中际会多年的作手,他的笔触着了真正的永恒主题——人性。以前人们说爱与死是永恒主题,习焉不察,其实爱与死只是人生长途中无法超越和规避的阶段;是题材;爱、死、名、利、荣、辱,处处体现出的是人类在自身成长中的提升和失落。能够直面人性弱点的作家,敢于表现悲剧——“将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的作家,在完成一篇小说的过程中,便也清清楚楚地坦露了自己的悲喜歌哭。
吴道子画艺倾国,却并没有获得心性自由,“宁王友”,多么使名利场倾倒的称谓,多么调侃而辛辣的称谓,仅仅是在宁王面前讲了一句鉴别顾恺之膺品的老实话,就使得吴道子寤寐难安。“哎,帝王们有几个真是为了艺术而尊重艺术啊!一切事物的价值,乃至每个臣僚的升降沉浮的命运,无不颠簸在他们的喜怒交替之间呢!”这是刘正成笔下吴道子的所思所想。吴道子是清楚的,他绝非糊里糊涂卷入名利场而不能自拔;惟其清楚,他最后对艺术上的竞争者皇甫轸遽下狠手,就使得这种文人之间的戕人自戕有了某种历史箴言的意义。然而,历史长河的每一处回旋都有着自己的形态。刘正成在演叙吴道子走入心灵地狱的过程中,对客观环境的催化,对吴道子心灵的九曲回澜,表现得堪称淋漓尽致。刘元工先生曾说:“《地狱变相图》在《四川文学》发表之后,刘正成使人刮目相看”。诚不虚也。如果历史小说不能给人以现实感,那就只是史书的古文今译,如果现实题材的小说不能进入历史观照,也还只是一堆故事。《地狱变相图》超越了此种樊篱。同样在名疆利锁之中,吴道子作为一代宗师,和张爱儿从市井生涯中得到的卑劣和残忍就大不相同。张爱儿堪谓吴道子的一条腿,然而这条腿竟渐渐地支配了吴道子的脑与心。这样的故事发展过程,刘正成完全是在细节的漫衍之中完成的。在圆满地完成了小说的任务之后,刘正成依然按捺不住心灵的震颤,他索性跳出小说,走入历史,引述了《历代名画记》和《太平广记》中关于《地狱变》所起的高台教化之功,进而发出愤激的追问:“想来,这倘不能就称是媚事当权者的一笔佞史,至少也算是一个言不由衷的曲笔吧?”正是从这种不依不饶的追问中,我们不得不沉潜进历史、艺慨、文心。
地狱变相图
刘正成
一
唐玄宗开元二十四年(公元736年)初秋,画圣吴道子在长安常乐坊赵景公寺画下了他一生中最为著名的壁画《地狱变》。
吴道子身为宫廷内教博士、宁王友,侍奉之事本已应接不暇,到外面佛寺道观作画,均只勾上墨稿便去,然后让众弟子和杂手们成色完工。而这次,他一反常态,竟到这赵景公寺住下来了。立时,大家又欢喜,又有些奇怪:“皇上、王爷们倘要命他侍画左右,这岂不误事?”于是,大家议论开了。有的说,这里地势高,又北临龙首渠,风大凉快;有的说,这里紧靠繁华热闹的东市,这是吴道子最喜欢逗留之处;而寺里的老住持玄纵法师则独认为是他酿的一百石好酒起了作用——玄纵法师为了请来吴道子作画,除了奏明圣上得到恩准(玄宗皇帝钦命吴道子“非有诏,不得画”),还了解到吴道子早年曾学书于张长史旭、贺监知章,学书未成,却得了“酒中八仙”们的嗜酒之传,爱酒如命,非有酒不作画,便早早酿了良酒百石,列瓶瓮于两廊之下,请吴道子来看过,作画的事才最终谈妥的。
吴道子亲临现场,众弟子和杂手们高兴,在于画画得好,檀越们施舍多,大家可以多分点红;而玄纵法师高兴,却在于这是关乎寺里香火兴旺与否的大事。开元盛世,斯文风靡。佛寺道观非拥有名手画壁,则檀越不往顾,香火不兴旺。与赵景公寺隔了一个东市遥遥相望的宣阳坊净域寺,也是两京大禅林之一,也同样经过一年多重建修葺后,最近特地聘来一个姓皇甫的洛阳名手画壁画,昨天已开了光,几乎轰动长安,竟得施舍逾百万钱,这无异是对赵景公寺致命的竞争,以致使玄纵法师紧张得有些坐立不安。说来也巧,吴道子搬到寺里来住的那一天,正好是净域寺壁画开光后的第二天。玄纵法师见大画师不期而至,心上这块石头才落了地。
吴道子来寺里住下之前,南中三门内的几尊佛像业已塑好并妆銮完工,西壁上的《帝释》经吴道子勾过墨稿,成色已基本就绪,单等着他来画东壁上那幅《地狱变》了。不料,吴道子这回来了之后,并没有立即动手画画,也没有去东市逛街,或到龙首渠畔柳荫下去乘凉,倒成天只在那套楼间里,闭门而居,朝夕两餐均由膳房沙弥送进去。开初几日,弟子和杂手们并未在意,乘这个机会邀约去东市游玩,闲散闲散。可事过多日后,却见老师仍旧按兵不动,不知是何缘由。有两个弟子径直上楼去推开了老师终日紧闭的门。老师正背门而坐,身旁一个大酒坛正喷着酒香,另一个酒坛滚倒墙角,自是空了;楼板地上到处飘散着一些涂抹过的画稿纸。老师自然是听见了身后的动静,并未回头,只沉沉地问了一声:“什么事?”“没……事,来给老师请安。”“我好好的,你们退下各自歇息去。”见这种情景,两人关于画的事只字未提,便退下了楼。这一来,大家纳闷了;未必老师被这幅《地狱变》难住了?可是,这又有何难处呢?老师的老师张孝师就以画《地狱变》享有盛誉的;老师去年伴驾东都洛阳时,不也在那福先寺画过一幅受人赞扬的《地狱变》?更何况,老师又是何等样名满天下的神笔啊!一壁画的墨稿,难得需要两天以上的时间;他作画落笔或自臂起,或从足先,挥手立就,肤脉连结,皆不失尺度,倘写佛像圆光、屋宇柱梁、或弯弓挺刃,都可以不用圆规矩尺,一笔而成!画这《地狱变》,不过一些刀林剑树、油鼎火海、牛头阿旁,竟会用得着花这么多时间去起画稿吗!大家推究不出一个缘由来,只好在一旁着急而已。
要说着急,第一个还推玄纵老法师。眼看亏缺的钩月已渐趋圆满,中元节已迫在眉梢了。开光祭典早已定在中元鬼节这一天,这是不便更改的。到时画壁是否完成,吸引到尽可能多的既富且贵的檀越们来慷慨解囊,让香火之盛超过诸多禅林,或者至少不要逊于邻近的净域寺这个对手。自然功在一举了。但老法师不便径自登楼去催。这倒不单是他曾听人说过,吴道子曾因某寺一个和尚惹恼了他,便在寺壁上画了一头驴子而去,这驴子夜里竟走出画壁来,将这和尚的家俱并皆踏碎;还因为吴道子并非寻常画师,乃是一个官居五品的朝廷近臣,当今名士,不敢冒冒失失,有失礼节。于是,只好找到吴道子几个弟子诉诉苦衷。几个弟子也想不出什么办法,最后终于想到让老法师去找师兄张爱儿商量商量,看能不能找出主意来。
这张爱儿,即为日后受到玄宗皇帝召幸,并御笔改名“仙乔”者。他本是洛阳杨惠之的徒弟,一年多前才参师吴道子门下。论画艺,自然不及卢伽棱、张藏、翟琰这几个高足,但在目前赵景公寺这班弟子中,却算吴道子的第一副手,颇得吴道子的青睐。因为这张爱儿最善体察老师心意,无论画画,还是别的事情上。有一回,众弟子正在照稿成色,吴道子突然来到,一见壁画,便大发雷霆,斥责弟子们把他的墨稿给毁了。弄得众弟子僵立在脚手架上,无所措手足。独有张爱儿很从容地端来一张胡床请老师坐下,又端来一坛酒摆在老师面前,老师顿然转怒为喜,揭开了酒坛。事后大家问他何以知道老师是为酒发火,他笑道:“当时正该老师饮酒的时间,我端胡床请老师坐,就为了去嗅一嗅他口里有无酒气。”说得大家又是笑,又是赞叹。又有一回,吴道子勾墨稿不觉留下一处败笔而去。当他一度返回时,却为这败笔斥责一个弟子。这弟子很感委屈,为自己辩解得很清楚,使吴道子也似有所悟,弄得很尴尬。这时,张爱儿主动站出来承认那一处败笔乃是他一手所为,遂使一场僵局冰消雪融。张爱儿这些聪明伶俐之处,很博得吴道子的欢心,以致有事也爱找他商量,并往往言听计从。吴道子也几回答应一定将他引荐到玄宗皇帝御前。至于为何至今还未奏效,情况不太清楚。据说,当前求王公们引荐的青年人太多,竞争得很激烈,得等机会才行。
因之,当玄纵法师求他计议的时候,他很有把握地说:“宁王友画画须得有人助兴才行,你们不妨早晚去恭请恭请!”玄纵法师得到这个主意后很高兴,连忙派了寺里几个有资望的大和尚,早晚分批上楼去催,连他本人也磕磕碰碰上楼去掀了几次门。谁知,吴道子仍然没有下楼作画,反而惹得发火,玄纵法师真是束手无策,又沮丧又苦恼。
这张爱儿呢,一如往常,仿佛没事儿一般。白日里,独自到东市酒楼长坐,或者竟跑许多路到曲江芙蓉园一带的妓院去听曲,直要待到人定之后,街鼓敲过,方才醉醺醺地回寺里睡觉。说到东壁上那幅《地狱变》的事,他倒成了这寺里除吴道子而外唯一不着急的人。但是,就在中元节前不久的一个晚上,那个守山门的沙弥却亲眼看见,张爱儿从外面回寺后,就径直上楼去掀吴道子的门。
二?
门吱地一声,推开了。
“谁?”
“弟子。”
“何事?”
“给老师请安。”
“我好好的,你下去歇息吧。”
“弟子还有话说。”
“说吧。”
“老
“你知我有何心事?”
“老师,洛阳皇甫轸到长安来了,就在宣阳坊净域寺三阶院门里南壁画画。”
“这我知道。”
“画已经开了光,画得十分的……”
“我知道!”
“但老师并没有亲眼看过。那是多么绝妙的画啊;那只雕,真像要脱壁而飞!”
“……”
背门而坐的吴道子回过头来,盯住站在门边的张爱儿,并用目光示意他坐在靠窗的一张绣墩上来。
张爱儿坐下后,借桌上那只白银烛台的烛火,迅速地打量了一下老师。他发觉,几日不见,老师竟有些变样了。
吴道子穿了一件松宽轻柔的绛纱袍,没扎腰带,前胸敞得很低,露出了黑茸茸的一团胸毛。头上只随便挽了一个发髻,用一根长长的玉笄绾住。那三绺青须还是那样飘然地从略略显长的方脸上撒下来,并随着窗外龙首渠河面吹来的风向左右不时拂动。但显然看得出,他的脸已较前黑了、瘦了,那历来光可照人的双眼,分明因心灵的疲倦而褪去了光泽;甚至他整个身躯都像被压缩小了一些,失去了原有的分量。“啊,去年初春在洛阳第一次见到他的姿容,是多么气度非凡,而今几不可同日而语矣!”张爱儿在心中这样叹道。
去年初春,吴道子伴驾玄宗皇帝巡幸东洛,被裴?将军厚封金帛,外加张旭长史的一封信,请到天宫寺为其丧母绘一幅壁画。吴道子封还金帛,一无所受,仅要裴将军舞剑壮气以为酬谢。裴将军乃天下剑器名手。吴道子观罢他那电光石火、走马如飞的剑舞,一跃而起,大笑着操起画笔走到画壁前,一挥而就,有如神助。连同张旭长史的草书一壁,号称“三绝”。那时,他头戴一顶白鹿皮尖顶弁,那鹿皮各个缝合处缀着一行行闪闪发光的小玉石,看上去像星星一样,这顶皇族的华冠何等耀眼!他身着一件狐裘,上罩一件明黄软缎裼衣,腰身左右各悬着一套佩玉,当他在画壁前挥舞着旋风似的画笔时,这佩玉的冲牙和两璜相触,发出的声音何等铿锵悦耳!逝者如斯,而眼下的吴道子,恍如一个战败的将军,虽说刀马犹在,究竟失了昔日的雄风。当然,机敏过人的张爱儿,是摸透了这一切变化的枢机的。
吴道子让张爱儿坐到绣墩上,自己并没有动,也没有言语,仍旧半睁着失神的双眼,茫然地瞪着窗外星光闪烁的夜空。多少天来,他就是这样坐着,除了靠酒的力量而醉卧一、两个时辰外,就几乎不能合眼。他从宁王府搬到这里住下,显然并非图凉快,或是有许多好酒喝;他清楚地计算着时日,要全力赶在中元节前画出这寺里的《地狱变》来,与皇甫轸那后生在净域寺三阶院里的壁画决一雌雄。从某种意义来说,这与老住持玄纵法师的希图是一致的——这是一场暗中的竞争呵!
自然,皇甫轸的画艺是高超的,更因其润例低廉,从春天来长安后,需求壁画的名观大刹,纷纷转而向他。尤其是不久前在净域寺新作的壁画,更是名噪京华,堪称“一画倾城”了。但是,真正令吴道子烦恼的,倒并不止于此。就在他到这寺里来住的前几天,他又与宁王之间生了一场不快。
那天,宁王大宴宾客,庆贺皇上赐给他一幅内府珍藏的顾恺之名作。吴道子刚好从终南山回来,一跨进厅堂,见画后便大声叫道:“这是赝作!”满堂宾客顿时为之哗然。宁王的那张尖瘦脸颊本来就少血色,这时变得异样苍白,那个有几根稀疏胡须的下巴竟也颤动起来。对这幅顾恺之画的真伪,其实他也并不怎么在意,宁王府的名画多着呢,何况,他对吴道子高超的鉴赏能力历来是钦佩、信任的;问题的要害,却在他皇上长兄的面子上:“这幅画即或真是赝作,你吴道玄怎么好在这满堂的贵宾前咋呼?再说,这毕竟是皇上的御赐之物啊!”一场宴会自然不欢而散。第二天,吴道子见到宁王后,宁王不但没有好脸色,口中亦不少轻慢之词。而最令吴道子难堪之处,便是说他准备向皇上引荐皇甫轸,言下之意,你吴道子久居庙堂之上,不过徒有虚名耳!
“哎,帝王们有几个是真为了艺术而尊重艺术家呵!一切事物的价值,乃至每个臣僚的升降沉浮的命运,无不颠簸在他们的喜怒交替之间呢!”这些高远之思,不免令吴道子有些灰心丧气。但是,还差两岁,吴道子才当“知天命”的盛年,他还不甘心就此衰落遗世,他还有雄心与命运的挑战抗争,他相信自己还有力量,来推倒“皇甫轸”这堵将会用来把自己压碎的墙,让世人知道,他吴道子宝刀未老。吴道子住到这赵景公寺来之后,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做的。只可恨,这一幅命运攸关的《地狱变》,并未照他预期的那样,在自己那支历来才思敏捷,变幻莫测的画笔下脱颖而出;相反,每当他提起画笔的一瞬,那些好容易凝聚起来的意象,竟自不翼而飞。他不愿照他的老师张孝师的画稿,画那些不知画过多少遍的刀林剑树,油鼎火海,可是,他所要画的《地狱变》又在哪里呢?案上雪白的稿纸上,却不断地突兀映现着“皇甫轸”三个大字,令吴道子恼怒得终于忍不住去胡乱地涂抹几笔,然后连同纸笔抛到桌下,无力地倒坐在这宽大的交椅上。“难道我吴道子二十年赫赫声名,到今天气数真该尽了?”他正在苦苦思索着这个问题的时候,张爱儿夤夜叩门,向他谈起已把他纠缠得气绝力穷的皇甫轸,这就不能不紧紧地抓住他的心。这一点,尽管吴道子竭力掩饰,但目光锐利的张爱儿一眼就看出来了。张爱儿有他自己的打算。他在绣墩上挪了挪,打破了沉默
“净域寺开光那天,两京都闹动了!申王去了,歧王去了,宁王也去了……”
“嗯?”
“老师未必不知道?连圣上都知道皇甫轸了,听说这几天就要在兴庆宫召幸他!”
“……圣上求贤若渴嘛。”
“嘿,倒不是这回事哩!论画艺,皇甫这小子岂能和老师您同日而语?认真比起来,就连弟子我也并不让他分毫。但可虑的是,此人乃狂妄侥幸之徒。早在东都时,他就对老师您妄加评点,多有贬词,甚至说什么老师的画哪能和张僧繇相提并论,号称“疏体”,实则粗疏浅陋,徒以狂怪哗众取宠罢了,没有多少真功夫……”
“他真说过这话?”
“我与他同是杨惠之老师门下的受业弟子,岂敢假造半句诳话!”
吴道子侧过头来,把充满疑惑的目光投向眼前这个身躯瘦小,长着一张白白净净的瓜子脸的弟子,眼前便倏地浮现出去年在洛阳见到他和他的那个师兄皇甫轸的情景。那一天,吴道子伴陪宁王游玩敬爱寺,正好碰上老画友杨惠之在佛殿东间塑《弥勒》。自从玄宗皇帝开元五年第一次巡幸东洛,吴道子初召进内廷后,这两个同师张僧繇画迹的老画友便疏远了。后来,吴道子听说杨惠之焚笔毁砚去专攻塑像,心里颇为老画友惋惜,同时也有一些不可名状的轻松感——是因少了一个旗鼓相当的竞争对手吗?吴道子当初确也没有多想过这一点;而今,忽然见到老画友又有了这鬼斧神工般的塑像绝艺,钦佩之余,会不会想到这一点上,自然就不得而知了。大约疏远太久的缘故,老画友见面竟找不到什么话可谈。杨惠之便把吴道子引到西间一幅即将完成的壁画前恳请吴道子点拨优劣。吴道子一见惊心:这幅《涅?变相》不仅内容繁富,有释迦牟尼涅?、诸国王子吊唁、诸国王子与拘尸城居民为争夺舍利子的战争;且手法迥异于自己这一路的“疏体”,直接上承顾恺之、陆探微绵密紧劲的“密体”,更兼于阗国人尉迟乙僧劲如屈铁盘丝、凹凸有致的域外笔法,人物、车马、禽兽皆有脱壁之势。吴道子愣愣地?立画前。良久方从喉间长长地吐出一个“好”字来。当杨惠之向他介绍这画的作者时,他才留心到画壁前那个并未辍笔的后生。这后生瘦高的个子,眉目清秀,面色黄白,作画时总爱眯缝两眼退后几步观察所画之物。这专注的神情,似不把任何来观看他作画的人放在眼里。直到杨惠之上前拍了他一掌,他才如梦方醒,先把老师望一眼,再走过来向吴道子草草一揖,并不言语;立时,便又回首于他的画壁前,继续挥毫用笔起来。这人便是皇甫轸。正当这时,汗流满面的张爱儿从外面跑来,?嗵一声扑在吴道子足下,连连磕头要拜吴道子为师,有几下,脑袋碰在地上发出“咚咚”的响声。当时,吴道子不过感到这一对师兄弟的性格多么不同罢了;现在经张爱儿提起皇甫轸对他的贬词,才猛然意识到那后生对一个名振四海的宫廷大画师的简慢和轻蔑。一旦想到这里,吴道子便觉一股怒气从两肋而升,头脑“嗡”地响起来,眼前所视之物均变得模糊不清了。他听见张爱儿在继续说道:
“弟子的话,老师自能明断。且说皇甫这小子到长安已逾半载,竟不来拜见老师您一回!是他自惭形秽吗?不是!是他不懂礼节吗?不是!是他目中无人!老师请想一想,倘若他真是孤高自傲的人,京城里会有那样多的人为他捧场?再说……”
“狂妄之徒!”
吴道子猝然大吼一声,从交椅上霍地弹了起来,将一只肥大的手掌猛击桌面,震得桌上酒碗里的酒四下飞溅,那只白银高足烛台摇了一摇,“乓”地坠倒。屋内堕入一片黑暗。
张爱儿一惊,也从绣墩上跳了起来。过了一会,他听见吴道子在“呼呼”地喷着粗气,看见星光在他的须眉间颤动,他的心便安定了。啊,多少时日来,酝聚在他心灵的烦恼、失意、苦闷、纷扰、艾怨、困乏,等等一切,不都迸发在那一声猝然的怒骂之中了?“皇甫啊,皇甫,你这心高气傲的‘狂妄之徒’,今朝总该你倒霉了吧!”张爱儿差一点把畅快的心情从嘴中吐露出来。他在黑暗中轻轻解开了胸襟,深深地吐了一口气,把溅到眉毛上的几点酒星悄悄揩掉,然后朝吴道子凑近一步小声说道:
“弟子还有一句话,不知该说不该说?”
“说来!”
“此人不除,将坏大事……”
“你说什么?”吴道子受惊似的反问了一句。黑暗中,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是诧异,还是疑问。
“……弟子的意思是,倘若不把这个小人逐出长安,让其遗患君侧,画坛很快将失去老师您的独尊之席;更有甚者,不堪设想。请老师明鉴。”
“唉,济济画坛,各有所施,驱人出境,谈何容易。”
“此事不难,只要有它——”
张爱儿将右手虚握一拳,相对伸出拇指和小指,在吴道子眼前像拨浪鼓一般地甩了几下,一字一顿地补充了四个字:
“钱能通神!”
“……”
三
又是一个月夜。
一轮将满的明月,将它如银的柔辉,投在常乐坊赵景公寺南中三门外庭院的地上,活像洒下了一层薄薄的轻霜。一株孤高的梧桐,也抖落自己斑斑驳驳的阴影,铺在这“霜”地上,就像波光微微的池水中漂荡的浮萍。也许,大地本无甚神秘之境,却因了这日落的黑暗,又因了这月光的幽明,便会凭空生出种种瞬息万变的神秘事物来。
“……叭哒……叭哒!”
一个高大的身影在浮动,两只木屐缓缓急急地敲击着石板地,使这幽寂的庭院震荡着焦躁的颤动声。
吴道子已不自知在这里盘桓了多久。这时,他踱上石阶,推开了大殿正中两扇虚掩的大门,门榫发出一串尖叫。
大殿的穹顶悬着三盏若明若暗的长明灯,灯光下,几尊巨大的佛像,显得阴阳怪气地蹲在那里。吴道子扫了一眼按他的“吴家样”雕塑妆銮好的这一佛二菩萨二天王,颓丧地摇摇头,“难道这也是我吴道子的手笔?”他又扫了一眼西壁上的那幅《帝释》,竟差一点认不出是自己的画迹了。固然,弟子们,尤其是杂手们成色,往往会损坏自己的墨稿,使之达不到理想的效果;但眼前这画,却并非是成色的糟糕。那帝释菩萨竟像一个浮肿的胖官,脸上泛着木然的笑,肚皮囊里仿佛只塞了一些稻草,毫无血肉之感。这幅画就差这帝释菩萨背后的圆光未画了。这圆光是不能先画好的,而要等到开光那天,当众挥笔,不用圆规,以博采声的。“徒手不用规画圆光,无非就是以肩停壁,尽臂挥之,自然中规;至于笔画的粗细,不过以一指拒壁为准,自然均匀。及至那些被誉为什么‘曹衣出水’、‘吴带当风’,什么‘莼菜条’,‘兰叶描’,什么‘疏体’、‘密体’,通通不过雕虫末技而已,反倒被那些自诩学识渊深的论者们视为神奇。就拿皇甫轸在净域寺画的那一幅绝妙的壁画来说,其妙处也并不在那只脱壁而飞的雕上,而是那些神佛们的面孔——那是一张张多么精采的画孔啊!”吴道子又想起皇甫轸在净域寺画的那幅壁画,那幅一天多来无情地闹腾、折磨着他的心的画。
自从张爱儿把凑好的二十万钱拿走后,吴道子似乎获有了一种轻松感:皇甫轸一旦离开长安,无匹的画圣之席谁又能来比肩左右?何况,那二十万钱,对皇甫轸这样初出茅庐的画匠,并不算菲薄,或许,他急需的就正是这笔钱呢!再说,皇甫轸一走,向圣上引荐张爱儿的事便有了眉目;了此一个心愿,也不失我吴道子提携后进的贤名!但是,也有一种不安在他的心中隐隐浮起来。是觉于心有愧,还是觉得终究无补于事?抑或二者兼而有之?虽说吴道子并未去仔细分辨,但他却实实在在感觉到了一种新的不安了。
“想不到二十年艺倾海内,心雄万夫的大画师,竟然回避一个后生辈的挑战!再者,你把皇甫轸撵得出长安,却铲不去皇甫轸在净域寺那一幅画留在众人心中的印象啊!”吴道子低头看见被他乱扔一地的废稿纸,不免想到又得按老师张孝师的样本画那幅还未画出的《地狱变》,心里便觉不是滋味。谁知是出于什么样的心理变化呢?对新知的渴求,可能抗衡虚伪的高傲;对美的向往,或许会抑制庸俗的尊严——昨天正午,趁热闹时分,吴道子在东市上挑了一顶能遮住眉眼的宽沿棕皮笠帽,独自悄然跨进了宣阳坊净域寺三阶院的高门坎,看那皇甫轸的画去了。
“噗!噗噗!”
两只蝙蝠出巢,在那三盏长明灯无法照亮的穹顶角落,发出几声惊心的振翅声。
吴道子蓦然回首,瞥见那昏黄的东壁忽然游动起来。那东壁,正是那张已经精心衬垫、胶制、刷了土白粉,等待他画上《地狱变》的白壁。多少天来,把他压迫得喘不过气来的,正是这欲罢不能,欲画不能的白壁!而此刻,当他凝目的一瞬,他竟看见一幅五彩斑?的画,赫然在目:“这不就是皇甫轸的那幅《西方净土变》么?”净域寺三阶院内那亢奋激烈的呼喊,那铜钱飞迸的叮当,刹时也响彻屋宇:吴道子忘情地扑向东壁,那壁上的画,连同耳畔的声音却一同倏然逝去。他愤然挥起右拳,向那空无一物的白壁击去,向那一天多来业已反复出现的幻觉击一猛掌。“啊,多么绝妙的面孔!那天女,并非西方净土上不食人间烟火的玩偶,而是渭水之滨戏谑调笑的村姑,或者梨园法部里天真烂漫的乐伎;那佛和诸多菩萨们,哪里是六根清净的涅?之果,直是那长安市上听歌而乐,沽酒而醉的布衣过客!这样一些俚俗的市井之徒,竟得以登上这神圣的领地,去享受天堂的快乐!皇甫轸,你这简慢、高傲、蔑视一切的年青人啊,你这真正的狂妄之徒!”吴道子朝着幽暗的穹顶,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如果说去春在洛阳敬爱寺看到那幅《涅?变相》后,那画如同黑暗的阴影,老是缠绕在自己的四周,想甩掉它,砍断它,总是不能;而昨天在净域寺三阶院南壁上的《西方净土变》,竟突然变成一道雪亮的光,把自己照得透明!转瞬之间,吴道子感到自己苍老了二十岁。
昨天中午,当他一跨进净域寺三阶院殿堂的时候,就为眼前的景象惊异了,一片黑压压、闹哄哄的人群,有的站着作揖,有的跪着磕头,看来全是一般麻衣草屣的屠沽渔罟之辈,把偌大一个殿堂挤得水泄不通。那画壁前面原有一段空地,是开光时寺里用明黄缎带围拦出的一个禁区。这禁区地上铺了一张大红绸纱,是用来盛檀越们施舍钱财之物的。吴道子冒着熏人的汗臭,淌了一身汗水,好容易才挤到画壁前。他看见大红绸纱上,已经堆了一大堆被人摩挲得闪闪发光的铜钱,由两个壮实的和尚照看着。忽然,不知谁亢声祝祷了一句:“菩萨保佑,超生净土哟!”人群顿时发生一阵骚动,汹涌着把吴道子往禁区内推挤。接着,便见数不清的铜钱在空中飞了起来,砸在那《西方净土变》上,随即又叮叮当当跌落到地上那大红绸纱盛着的钱堆里。那两个照看钱财的壮实和尚,却惊慌失措地用肩头拼力撑住迎面涌来的香客,怕他们踩上大红绸纱上的钱堆,竟像是怕这些麻衣草屣的屠沽渔罟之辈挤进画壁上的西方净土,去扰乱莺歌燕舞的天堂秩序一般。
“是一种什么力量,竟抓住了这样众多的诚朴的心?”吴道子汗流满面地立在画壁前,任人群推来攘去。头上戴的那宽沿棕皮笠帽早已不知去向,他却并未觉察,只觉得眼前的一切,仿佛凝固起来。他突然发现,屠沽渔罟们那一张张风剥日曝的面孔,竟也是那样雍容华贵……
“唉!二十年显赫的声名,二十年内廷的荣华,仿佛把自己从热闹的红尘世界,载到了寂寥的天境,当重临人世时,从前的一切,均已是沧海桑田。我那些被王公贵胄们故作高雅美赞的画艺,竟变成了何等滑稽可笑的玩意!想到这里,吴道子顿然生出一种欲望:想见到皇甫轸,想与这年青人倾心而谈,与他探讨,向他求教,“或许他追求的奥秘,正是解救我衰落的药方!”一旦想到这里,吴道子刚刚生出的欲望,骤然变得那么强烈,强烈得几乎无法遏止。他觉得浑身燥热,感到这昏暗的佛殿中沉闷得令人窒息。他急不可耐地跨出这佛殿的大门。
突然,一阵午夜的清风袭来,送来一串钟声。
京城里是不许深夜鸣钟的,而这钟声却越来越响,杂乱而促急。他翘首桐荫下,凝神倾听。他觉着这钟声从西南方向飘来。他的心顿时起了一阵悸动,想起了净域寺,想起了已两天未归的张爱儿。昨天,吴道子从净域寺回来后,就急急地派了几起人马去寻找张爱儿。他已经极度后悔交给张爱儿那一大笔钱了。
一颗流星忽从中天陨落,划起一道光弧。吴道子愀然改容,不寒而栗,心中袭来一个不祥的兆头……
“砰砰砰砰!”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吴道子霍地跃身而起,赤脚跳下卧榻,仿佛他在梦中也正企盼着这敲门声。
一股风扑来,烛光闪闪。门外露出一张惊恐而汗光涔涔的瓜子脸。张爱儿一跳进了门,然后顺势把门拉过来,用背一抵,便靠在关闭的门上不动了。他大口喘气,嘴角抽动了两下,没有说话,却露出一个难看的笑。
“见到人了?”吴道子急切地问道。
“见到了……非常顺当。”
“他竟答应了?”
“不答应又怎样,反正他已经连根儿滚出长安了!”
说着,张爱儿从腰带上抽出了三支绘画用的大斗笔,递给吴道子。
“他竟走了?”吴道子一把抓过那三支斗笔。
“走了,滚进地狱了。这个犟牛一般的刀头之鬼,竟然愚蠢到不知要钱!”
“你,把他杀了?”
吴道子忽然看清了那斗笔上的血污,和血污覆盖的那笔杆上所镌刻的两行小篆:“皇甫氏,永宝用。”
“出钱请刺客办的。”张爱儿拣起桌上的一把蒲扇,一边扇,一边轻松地回答道。?
“你也嫉妒他?!你这混蛋,他不是你的师兄吗!”
吴道子猛地冲过去,两只长着茸茸臂毛的大手,一把抓住张爱儿的前襟,几乎把这瘦小的躯体悬空提起来。
“您……您是我的老师呀!不然,他就要把老师您的那二十万钱拿到长安街上去招摇,去向世人宣示:吴道子惧怕他,吴道子在收买他!老师,我这全是为了老师您的一世声名啊!”
“……为了我的……声名?!”
张爱儿看见吴道子吐出一声凄然长叹之后,下颔便接着发生一阵疼痛般的抽搐。继而,又觉得他抓住自己前襟的两拳在松动,使自己整个儿身躯在慢慢向下坠落,终至跌落在地板上。他连忙惊恐地仰起头来,只感觉两三滴冰凉的东西,从吴道子那三绺飘然的青须中洒下,落在自己的鼻尖上。
四
“谁该堕入地狱啊!……”
一个深沉、滞重、惊心动魄的声音,从赵景公寺南中三门佛殿内传出。继而,寂然。就在这一夜之间,吴道子独自秉烛画好了《地狱变》。他推开佛殿大门,见东方天际尚未泛白,便急急地回房换了一身斩衰丧衣,跨上一骑快马,沿兴庆宫西墙北行至兴宁坊,再折向东,驰出刚才启开的通化门,迎着一片熹微晨光,奔向潼关、洛阳方向。这一天,正好是中元鬼节。
洛水之阴、伊水之阳、龙门奉先寺附近的原野,漂浮着轻纱一般的流霭。这时,西下的残阳,还用它最后一抹血样的光,涂在天边如带一样的暮云边沿,就像横亘着一把刚刚厮杀过的巨刃。
在一个小院柴门前,吴道子翻身下马叩门。
柴门开处,立着一个鹤发童颜的老者,两手捧着一个盛水?壶。此人正是杨惠之。
杨惠之见吴道子不速而来,并且身著一件生麻粗布做成、并不缉边、只用一条散麻腰?束住的重丧之衣,不免十分惊异。接着他又见吴道子噗嗵一声跪到自己足下,同时还将手中的马鞭平举过眉,哀声道:
“惠兄,愚弟道子请罪来了!”
“贤弟有事,何不起来细说!”
“皇甫君他……愚弟专为接取他的家室供养而来。”吴道子仍伏地诉道。
杨惠之闻言失色,手中的?壶“砰”地坠落,摔得粉碎。他木然呆立有顷,方才连连以足跺地,颤声悲叹道:
“皇甫啊,是为师我害了你!我不该让你到长安去,不该……爱儿呢,爱儿在你身边,为何不劝一劝?”
“……是他募了刺客。”
“啊,这个醉心利禄的小人!”
杨惠之长叹一声,久久注视着眼前这既熟悉而又陌生的老画友,然后道:
“道子,青年后进,正是你我画艺的继承之人,我们自当鼎力扶持;嫉贤妒能,岂是我辈的品行呵!”
“愚弟知罪了,吾死应入地狱而无怨言!”
四行泪水,默默地、在两副相向而对的须眉之间,闪着莹莹的光……
却说中元节清晨,吴道子离开赵景公寺不久,两个洒扫小沙弥便急急忙忙地掀开了方丈的门。
“真……真的?”为开光的事焦灼得几乎彻夜未眠的玄纵法师,听说吴道子果然一夜之间画好了《地狱变》,惊愕和激动得哆哆嗦嗦从禅榻上跳下来。趿着僧鞋,斜披袈裟,便朝南中三门大殿奔去。
两扇大门洞开,大殿内空无一人。
玄纵法师匆匆跨进殿门,掉头东看——昏暗中,一群疯狂的鬼怪迎面扑来……
“啊——”
老法师失声一愣,差点跌倒在高门坎上。他似觉一股阴冷的风袭来,便连连打了两个寒噤,伸手抓住抖落的袈裟。
“快,快把所有的门掀开!”
晨光照进殿堂,照亮了东壁。由吴道子亲笔题名、落款的一幅并不著彩的白描画,幡然而现。
“这……是地狱变相么?怎么没有刀林剑树?没有油鼎火海?没有牛头?没有阿旁?没有……”
玄纵法师觉得老眼有些昏花,在画壁前跑来跑去,极力搜寻着佛经上载明了的那些必备的地狱设施。“这,这能唬住那些愚顽不化的屠沽渔罟之辈吗?”他失望了,觉得两腿也有些酸软。
“哟!这鬼怎么这般装束?”站在画壁前喘息稍定的老法师蓦地盯住了自己身边的一个厉鬼。这厉鬼身穿狐裘裼衣,头戴缀满玉石的华冠,却被一条长长的铁链锁住了手足和脖颈;因了这铁链的扭缠,那厉鬼的一张雍容肥硕的大脸,在痛苦的抽搐,变成了不堪卒睹的畸形;这厉鬼的旁边,还有一个身披金甲的贵胄。这贵胄秃头露顶的脑袋,耷拉在沉重的木枷上;那张咧开的大嘴,似在发出绝望的嘶叫……老法师只觉汗毛悚立,索性闭上眼睛定了定神,纳闷起来:“佛说过,众生行善皆可以入于天堂;佛可没有说过,像这样的尊荣富贵者也会堕入地狱。尊荣富贵者也,乃前生行善之人,即使今世作孽,也必不入于地狱呀!”
钟磬齐鸣,回音绕梁。
玄纵法师猛然想起马上就要驾临开光祭典的王公大人们,想起他们将因震怒而拒绝施舍的后果,惊恐地呼叫起来:
“快!快请宁王友!”
“请宁王友!”
沙弥们应声呼叫着,朝楼上奔去。
五
自然,玄纵法师此刻还不知道,吴道子早已快马出了长安城。但是,事情的后果,却也和他最初的预料大相径庭。
当天,开光祭典照常举行了。这幅《地狱变》,使吴道子获得了一生绘事中少有的巨大成功;也使赵景公寺获得的施舍远远超出所有人的估计。仅就赵景公寺所得这笔施舍而言,与宣阳坊净域寺则稍有不同之处:皇甫轸的《西方净土变》所得施舍大多为铜钱,而《地狱变》所得施舍,则大多为金银珠宝。勿庸赘言,屠沽渔罟们只有条件用低值的铜钱来设法超生天堂,而本来就生活在天堂般现实的王公大人们,则完全有余裕动用重金去换取自己死后继续留在天堂的特权。随之,他们恐惧堕入地狱的程度,从金银珠宝和铜钱分别体现的价值尺度的悬殊,便也一目了然了。
但是,值得提到的是,其后的许多史家,其中包括不乏“史德”的野史作家在内,对吴道子在长安常乐坊赵景公寺南中三门佛殿东壁所作《地狱变》产生的社会效果,均作了一点含混而疏漏的记载。
例如,宋人李昉主编《太平广记》所引唐人张怀瓘著《书断》载:“景公寺老僧玄纵云:‘吴生画此《地狱变》之后,都人咸观,皆惧罪修善;两市屠沽,渔肉不售。’
又,唐人张彦远著《历代名画记》所引唐人朱景玄著《唐朝名画录》载:“尝闻景公寺老僧传云:‘吴生画此《地狱变相》时,京都屠沽渔罟之辈见之而惧罪改业者往往有之,率皆修善。’”
信如上述,是按赵景公寺僧人们的见闻作了如实的记载,那又为何独不提起这《地狱变》中所画的那些王公大人们的反应呢?想来,这倘不能就称是媚事当权者的一笔佞史,至少也算是一个言不由衷的曲笔吧?阙疑有道,谨识于后云尔。??
(原载于1981年《四川文学》)
下载了,细读之。{:1_381:} 庶几为末世之一救也
——读《孔尚任湖海采风记》
文/李廷华
剧演千秋孰作鉴,云亭一孔桃花扇。
血氤禹甸心氤血,断烂堯天肠烂断。
此命非遭百世劫,此身曾遇十年乱。
情怀探海凌天笔,史唱国风还待撰?
才华横溢的《桃花扇》,才艺倾国的李香君,倘没有孔尚任以泪濡墨,便辜负了山河板荡之际的一段人间歌哭。读《桃花扇》非止一回,每回都不忍释卷;再读刘正成的《孔尚任湖海采风记》,更窥见了孔尚任的那片文心。刘正成笔下,孔尚任在完全生活化的细节中出场。他本是一个朝廷官员,国子监博士,满腹经纶,不甘耽溺于文章四六,想要经世致用,却碰上迎头冰霰。有志难伸,有家难回,“只好坐待这一幕闹剧最后的演出,观瞻到差役们扮出的那张狐假虎威的丑脸”。萧寺冻醒、山僧赐粥,体肤筋肌之磨砺已使胸中有层云,维扬之地几十年间的血海笙歌之替,更使他理解到“兴亡”的涵义。如此,才士心中的人间大剧便也庶几可呼了。
作为“圣裔”,孔尚任曾蒙天宠、侍经筵,极衣冠之盛;但是,一个有良心的知识分子,他很快反省到自己的浅薄无聊。“优伶们作戏,尚需粉饰,朝廷驭民,不也需要粉饰么?”孔尚任在优伶文章和传世悲剧之间,在衣冠荣宠和箪食瓢饮之间,在与世浮沉和心性追求之间进行着心灵的搏斗和选择。刘正成撰《孔尚任湖海采风记》,观察、理解和表演了这场心灵搏斗。他似乎体会着孔尚任这冲决中的快乐:在真实的人情之中,不论是山僧野老,还是名宿隐逸,全对他开诚相见,在竹杖芒鞋的风雨途中,他得着了相濡以沫的感情。而在不久前,他是还曾鄙薄他们的:“好好的一个士人,朝廷有官给你们作,犯得着来自寻苦吃”。没有这样的“否定之否定”,孔尚任又如何能走近那遗世独立的李香君呢?世事就是这样不可思议:山河板荡时的精神重负,经常会由一些侠骨芳心来承载。如果对于《桃花扇》的戏剧化营造还可挑剔其真实性,而卓绝史识的陈寅恪先生写《柳如是别传》,那可真是学术考证,那奇女子不是虚构的;如果说柳如是、李香君都属于久远而褪色的历史,当代人耳熟能详的张志新,那血泊中孤傲的灵魂,可是曾经和我们共同呼吸过这个世界。人类绝不只是一种满足于现实营造的动物,尽管由于精神追求不可避免的某种定型化和概念化给它带来的近乎可怕的面孔会吓退很多人,会厌倦更多的人,但是,在全部人类历史风烟的升腾和澹定中,精神的终极追求依然无法规避、无法逃逸,它永远魅惑着人类生活的全部内容。当一个社会趋于纸醉金迷,必然也有人中宵梦觉,重新审视眼前的社会,审视自己的内心,这就是孔尚任们。当这种审视趋于强烈而又缜密的时候,文学艺术就必然出现大吕黄钟般的振响。培植什么大家,呼唤什么大作品,倘若作家们不能真正融入历史,历史不能融入作家的心灵,那培植和呼唤只能是沙上之阁,水中之木。“清溪尽是辛夷树,不及东风桃李花”!候方域《壮悔堂集》中的这两句诗,真堪涵蓄着千古文心了。
“苍天啊!我们的国在那里?家在哪里?君在哪里?父在哪里?”发出这样的浩叹惊问的,原来是一个“静观玄览、全无一点喜怒”的张瑶星。这既是历史,也是小说家刘正成的欲擒故纵之法。“倘场上歌舞,局外指点,知三百年基业,堕于何人,败于何事,消于何年,歇于何地,不独会令观者感慨涕零,亦可抚今追昔,惩创人心,庶几为末世之一救矣!”
庶几为末世之一救矣!孔尚任终于在人生的十字路口作出了最后的抉择,他走进了历史。 孔尚任湖海采风记
文/刘正成
孔尚任无论如何没有料到,公廨里的差役竟会如此翻云覆雨,失了人性。他们当着他的面,把他那间兼作书房的卧室里所有用具:被盖、褥子、衣箱,以及一应饮食盥漱之具,不论新者旧者,统统夺去。要不是奋力抢回一条棉被来,他和随身小僮春儿便真是一无所有了。他不能再在这里逗留片刻了,便留下一张字条,携着春儿离开公廨。然而,跨出公廨大门不远,便听见一声咒骂,回头看时,那张字条已变成一团雪片,朝他飞来。
字条被撕碎了。那字条是留给龚贤的。几天前,黄仙裳带给他一个口信,说龚贤这几日内将路过泰州回金陵,想见一见他。算来,自去年八月,在兴化与龚贤一别,一年有余了,其间虽也有过两三回书信往还,究竟难以尽言。偏偏最近一段时间,他特别怀念这个多时不见的朋友,这倒不光是因为托不过情,为一些师友向龚贤求字画;他之想见见他,显然与他近来愈益强烈的创作之欲有关系。夫君子不能立德,使求立功;不能立功,只得立言。孔尚任虽则并没有就想到什么“立言”之举,但他确实觉得眼下已经有时间、也有一种感情的需要,来动一动笔墨了。这所谓的笔墨,自然是指他早年在曲阜石门山中读书时就跃跃欲试的那部剧作《桃花扇》。但是,一提起笔来,又觉得有些惘然。他当然知道尚缺乏一些重要的东西,也就是说,还需要对一些人和事进行一番更为细致、审慎的考察、琢磨。夫子曰:“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岂能强不知以为知,失了真情实事。他觉得他所缺乏的东西中,有一件是最关紧要的,还没有抓住,至少说还没有实实在在地抓住。就像他已经有了一大捧珍珠,却还没有找到一根可以配得上来串这些珍珠的线一样。这根线,在何地?是何物?每当在公廨百无聊赖之际,他的心就飞到了金陵,飞到了住在金陵的龚贤和与龚贤一般但尚未结识的隐逸们那里。秦淮河、夫子庙、裤子裆……那些只是在想象和梦幻中去过多少回的地方啊。而现在,他要写的戏,必须在那里拉开帷幕。他想,他也许会在那里找到这根穿珠的线。倘若找不到,这些珍珠又如何收拾、派何用场呢?因此,他一听说龚贤要来,就急迫地期待着。他知道,自己迟早要被撵出这个公廨,但这两天,就为这缘故,他还是尽量忍气吞声,耐着性子,生怕会错过与龚贤的会见。但是,终于还是在龚贤到来之前,被逐出了这藏身之地。当他看见留给龚贤的那张字条被撕碎,向他飞来时,他想转身回去,指着那些差役的鼻头,与他们辩理,把们痛斥一顿,但他的脚没有往回挪,只是从脸上露出一个无声的嘲笑,他想起了同是这几个奴才的另一副嘴脸。
去年秋天,初到泰州时,他这个皇帝钦命从工部侍郎孙在丰疏浚黄河海口的国子监博士,被迎进这所虽说不上豪华,却也颇为适意的公廨,何等显赫。当时,这公廨的寝卧饮食盥漱之具不仅样样俱全,十多天之间,便要更换几回。更换的东西样样皆是新色。跑前撵后的差役们那张逢迎阿谀的脸,一看见它,便觉得欠下一笔人情债。这也果然是一笔需要偿还的债。后来,治河工程虎头蛇尾,各级官吏吃喝玩乐,主办官员昏庸无能,所谓治河,不过在一些条陈计划上扯皮打架,滚来滚去,变成了升官图上的筹码。这公廨里待人便也虎头蛇尾了。只过了不多时间,公廨里的用具便不似刚来时,待用脏用旧,才给更换新的;继之,虽用脏用旧也不更换了。这公廨的主人不愿给政敌的帮办好好服务,本在情理之中,自从今年三月河署易人,孙在丰在角逐中败北,被调回京城,他这个协办博士便再也无人理会了。有好几回,他都想不顾一切地拂袖而去,他想念在清贫中把自己教养成人的高堂老母。但是,皇命在身,他终于不敢离开住所,只好坐待这一幕闹剧最后的演出,观瞻到差役们扮出的那张狐假虎威的丑脸。差役何物?唯以脖上绳索是命。实在不必当着这班走狗生闲气,而失了自尊,他憋下一口闷气,拖着春儿不辨方向地去了。
康熙二十七年(公无1688年)腊月下旬,即孔尚任从泰州城内公廨,来到这城南陈家庵的第二天,便遇上一场少见的大雪。雪,直下了三天三夜。这天早上,孔尚任用力睁开血??的两张眼皮,才知道天亮了,雪停了,一束耀眼的阳光从破窗洞中照进来,带来暖意。他想起身去推开窗户——那窗户是他用一条破布拴上的,好让阳光尽兴地照进来,驱散这屋内几乎让血也凝冻的寒气。可是,当一双手从那铁似的被衾里抽出时,竟麻木得像两根木头,十个指头不听使唤。他把这麻木的手凑到嘴边,呵出一口热气,那热气顿时化成一团五颜六色的彩雾,在眼前翻腾。真好看,像一朵花。这两天他眼睛常发花,大约是一天只有一餐饭的原因吧。不过,此刻他倒觉得肚里并没有多少饿意,他怀疑像有一天晚上在这里做的梦一样,梦中看见了大梵天王献给释迦牟尼的那朵金色的波罗花。他把头偏过去,眼睛闭了一会儿,再睁开时,花已经没有了,他看见了挂在壁上的释迦牟尼佛的画像:佛祖正打坐在莲台上,手里拈着一朵花,站在他旁边的摩诃迦叶正破颜微笑。看见这画,孔尚任不由笑了。他觉得在这寒冷的破庵里,时时伴陪自己的,倒有这释迦神秘的安详和迦叶睿智的微笑,虽说这原非中土固有之事,却也令人生趣,较之公廨里那一班狗脸生六月霜的仆役,实在有“天壤”之别了!
“春儿,春儿!”
孔尚任叫了两声睡在他脚边的小僮,却没有听到答应。他才恍然记起,这春儿因衣裳单薄,昨天已冻得不能支撑了。这庵里的柴火仅够来煮点饮食,没有用来烤火的。老和尚给他熬了点姜汤,喝了让他蒙头而睡,昨晚一大半时间都在发烧说梦话。此刻未必……想到这里,孔尚任顿觉身上发了一阵热,手脚也灵活了,便撑起身,去拉春儿的手。还好,热的。一颗心落下来,他也不想再躺了,便下了床。睡觉时衣裳本没有脱,此刻也无所谓穿了。
他扶着那摇摇晃晃的栏杆下了楼,看见老和尚正在佛殿角落里扇火,一股股青烟冒起,呛得他咳喘不止。
“博士大人,早饿了吧?”
老和尚看见孔尚任下楼来,那张烙饼一样皱巴巴的脸上,漾起一种谦恭中含着愧疚的浅笑。孔尚任的心又像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一阵隐痛。这老和尚原本也靠附近一些打鱼捞虾的百姓施舍一点柴米过活,自己带了两张空口来,无异于夺人口中食呵!老和尚反倒为自己不能优待来客而常常要当面表示道歉,这不能不给凄惶的孔尚任多添了一分焦急。昨天早上,他偷看过那个储米的瓦罐。就知道已无几粒可炊之食了。及至端起碗来时,虽然腹中空空,却觉得那稀粥很有些难以下咽。
“……哪里,不饿,不。”
他害怕从老和尚那里接受更多的谦恭和愧疚,口是心非地应了一声,忙开门跨出这庵楼。
当孔尚任站稳在门前台阶上,抬眼一望时,他几乎惊呆了:视野所及,皆是白茫茫一片,无一异物,直溶进瓦蓝的天边;那雪原上浮着几条晶亮的光,刺得人心跳。这陈家庵四周没一点墙垣,只一座四壁漏风的庵楼,坐落在渺无人烟的旷野上。听老和尚讲,平日里是有几个老渔翁撑着带篷的小船在附近一带沼泽过夜的。而眼前所得,别说带篷的小船,连沼泽的影儿也没有。他伸腿跨下台阶,尚未立稳,便咕吱一声滑进雪窝里。他慌慌张张挣扎一番,退回台阶上时,浑身一点力气也没有了。他真不明白三天前是怎样穿过这一片旷野,来到这里的。这荒凉的所在,哪有什么路呢?从公廨出来那阵子,他不是没有想到过黄仙裳,他已经朝着那里走了半条街,又回头了。那一家大小十几口人,只靠黄仙裳父子打樵过活,又值年关逼近,带着两张吃饭的嘴,跨进朋友的家门,是什么滋味!此刻,他有些后悔了。现在别说返回泰州城内找黄仙裳,就是离庵门一步也难啊。
忽然,他听见头上有一点响动。原来庵楼门额上悬着的一块匾,被风吹着。孔尚任仰头仔细一瞧,才从黑糊糊的字迹中辨出它并非一个凡物:前朝中山王徐达题、大宗伯董其昌书。一个勋贵盖当朝,一个翰墨擅海内,可想当日此庵之盛况了。看见这匾的高贵,与这庵楼的残破,触起了他前年北来第一眼看到的那个扬州时所生的情感。他当时不寒而栗:扬州城内几乎路断人稀,随处可见的颓垣败壁中,不时有白骨暴露;城外则洪水沼泽,经年不干,蒿草蔓生。他不再怀疑幼年时方训公给他讲的那些可怕的神话了。当年,史可法守扬州,城破自杀在梅花岭上,几十万人口的繁华都市,在三天三夜的屠城之后,仅仅侥幸留下马、夏两家十几口人了……三四十年已去,昔日的惨景,竟然还没有消褪净尽呀!到扬州第二天,开府大僚便招宴观剧,那奢侈的筵席,宾客对列几成了热闹的街市。冠盖顶戴,牙笏剑履,煌煌其间;粉墨威仪,侏儒嬉戏,欢声四起。无情哭难笑不易啊!他默默离开酒席,伤心地念叨着:“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京城里,皇帝和内阁大臣们描绘的大江南北复兴景象,不过是大僚们摆在这里的酒筵;万千生民所得,何异于充饥的画饼!
“四十一年悟昨非哟!”今年重阳,他和宗元鼎、邓汉仪等诸人在梅花岭上含泪赋诗的时候,他觉得他终于理解了,这些身怀济世之才的隐逸们,包括自己的父亲和那个爱说木皮鼓词的贾凫西老伯,为何至死不作新朝官、抑或被强迫为官也要千方百计摆脱的缘由。不过,此刻,孔尚任站在这块匾前,垂着头,想的却是自己,冻馁之苦尚可忍耐,宦场腐败,生民涂炭,才真正令人心酸难忍。优伶们作戏,尚需粉饰,朝廷驭民,不也需要粉饰么?他猛然记起在京城时所写的那篇《出山异数记》了,那上面记录的四年前皇帝南巡到曲阜“朝圣”,他作为圣人之裔在皇帝御筵讲经,并蒙破格封为博士所身感的“殊庞”,如今想来,实在有些浅薄无聊。想一想,夫子圣人,在世之日,又何曾交过好运?当日,夫子道不行而困于陈蔡之间,比之今日夫子之裔的尚任而困于这陈家庵者,虽不敢同日而语,又何其相似乃尔!
“哇!哇!”
一群乌鸦从头顶掠过,哀号着向南飞去,飞远了,就像撒在天边的一把黑色棋子。??
来投萧寺暂忘机,四十一年悟昨非。?
古寺也甘无夜火,痴童莫怨少新衣。?
城邻海气鸡催晓,雪压林梢鸦忍饥。?
一夜僧楼吟未稳,纸窗亮处见春晖。
嘻!一首诗吟出口,他便觉好笑,腹中空空的我,飞走觅食的鸦,不都是饥不我待吗???咚!咚!
庵门先是被捶得抖动,继而被推开了。
“庵里有人吗?”
一股寒风伴着一个洪钟般的声音,冲进庵楼。
“仙裳兄”!
孔尚任惊喜地叫了一声,从炉边弹起。
来人抬腿跨进庵门,退去青色尖顶头套,露出一头鹤发和颔下的长须,然后一把抓住立足未稳的孔尚任的两臂,用力摇晃。
“东塘兄,害得我父子二人好找啊!”
黄仙裳语声未落,他的长子黄阳生也跨进庵楼,他肩上扛了一只口袋,手上提了一个大陶壶。
“东塘叔,家严惦念您都快喝不下酒了!”
“今天赏雪,喝!”
“贤侄!”孔尚任一把抓住黄阳生提过来的口袋(里面装着白米,几串卤豆腐干,还有一只腌山鸡)。急道:“这壶酒可以饮,这些东西尚任不能受。”
“何为?”黄仙裳变了脸色。
“仙裳兄,眼下大雪封了山林,你们父子打樵艰难,叫我……”
“罢!仙裳山野草民,喜欢痛快。博士大人看得起,收;看不起,我走。说!”
“……收,收,”孔尚任惶恐地缩回抓住口袋的那只手。
“哈……”黄仙裳爆发一阵开心的大笑,声震屋宇。
“善哉!善哉!二位施主,请受老僧一拜!”老和尚双手合十插话道,便去接过那只口袋。
“仙裳兄,敝人正郁郁庵内,无以为计,贤父子酒米之馈,来自雪天,真真是雪中送炭。但值此难关,虽受之而心不安啊!”
“东塘叔何以如此多礼。家严对我们说,东塘先生乃圣人之裔,学精识富,名重海内,此次远来我地,为除水患,却忍饥受冻,实是我地老少的耻辱呀!”
“贤侄莫讲了,令尚任已无地自容!”孔尚任摇摇头道:“今年夏天百姓讴的民谣,二位岂能不知?‘西决东不流,床上盘泥鳅。’来此三年,这水治来治去,越治越滥,尚任有何面目对此间父老!”
“东塘之言差矣!朝廷之事与兄何干?一介书生,便能回天?哈……我儿,快给你东塘叔斟酒来!”
言罢,黄仙裳赶前一步,用两只松节一般的大手,紧紧抱住孔尚任的一双手。孔尚任立时感到一股温暖和力量,两眼润湿,模糊起来。
孔尚任初到海陵一带。此间隐逸对他这个朝廷钦差,均虚以礼节,实则回避,全赖黄仙裳父子从中说项,才得以尽交江左贤豪。如今,到了这穷途末路之际,这个靠打樵为生的老人,竟还是自己的救命之星啊!他还记得第一次见到黄仙裳的情形。那是他在遭到好几个贤豪礼貌的冷遇之后,决定作最后的努力,跑了好几十里山路,才终于寻着正在打樵的黄仙裳。当时,他看着这个虽不能说羸弱,却已胡须皓然的老人,背着一大捆又湿又沉的生柴,靠着大青石沿上喘气的模样,心中除了有一种哀怜而外,还掺合着一丝厌恶和鄙夷:“好好一个士人,朝廷有官给你们做,犯得着来自寻苦吃!”现在,他已全然不是这样看了,但是,他无论如何没有预料到,自己会到今天这般与他们气息相投,甚至依靠着他们的劳动供养而延续着性命。黄仙裳这双握住他的温暖有力的手,使他想到的不仅于此,他感到了这湖海之间许许多多友人们的情谊——这一切是为了什么呢?那个连礼部尚书、当今文魁钱谦益登门拜访也要吃他闭门羹的杜于皇,竟自个儿寻到船上,一坐便是老半天地找我饮酒谈心;皇帝钦命高官也不受的孙豹人、邓汉仪、宗元鼎这一批名宿,而今皆与我成忘年之交;记得前年九月的生辰还在兴化,那天,名满天下的冒辟疆,竟以耄年高龄跋涉三百里从如皋赶到兴化,并长住三十日,难道真为我这个晚辈的马齿之故?这些早已置声名富贵于身外,已及人生尽头的老人,于我何求?难道果真就为了那一部《桃花扇》?
沿着黄仙裳父子来时踩出的那条路,孔尚任把客人送了一段路程,返回庵楼的时候,不期然瞥见一簇梅花从雪堆里探出头来。它大约是从砍伐过的梅桩上抽出的一枝气条。在那挺直怒长的枝头上,绽开了好几朵艳红的花蕾,仿佛给这冷寞的荒野平添了一点温暖。孔尚任惊喜地俯身盯住它,失神了。在他眼中,这几朵梅花,已幻化成一枝桃花——李香君迸溅在侯朝宗那把定情诗扇上的血迹、又经杨龙友用丹青点缀而成的桃花……他又想起了《桃花扇》。
就在陈家庵那天的饮酒之间,黄仙裳交给了孔尚任一件东西,即龚贤去河南时设法为他搞到的一部侯方域《壮悔堂集》;龚贤还留下话,请孔尚任明年春天务必到金陵一叙。孔尚任抚着这部来之不易的书稿,自知是写作《桃花扇》所不可或缺的东西,他的心,又倏地飞向了金陵。但是,一开年,即康熙二十八年正月,皇帝再次南巡,三月到杭州,再到扬州一带视察治河工程。孔尚任当然不能就抽身走。皇帝来兜了一圈回去后。治河工程的热闹便算过去了。赓即,下河署局解散,官吏们连名义上的公务也没有了。四月中,孔尚任从泰州返回扬州。结果在扬州又滞留了两月,匆匆渡江赶到金陵时,已是七月初了。孔尚任到金陵后,便逢上了龚贤的暴卒,悲痛之余,他庆幸自己没有来得更晚。
大船在金陵石城水西门一泊稳,孔尚任便上岸径直去虎踞关。好容易在一片野草废墟之中,找到了龚贤的“野遗草堂”。这果然是市廛遗落的一片野居;两三间门窗皆蠹的茅草房;在那个书房兼画室的屋内墙壁上,爬满条条苍黄的雨痕。他去时,这位名震遐迩的诗人兼画师半千先生,坐在一张条凳上,一边抚胸咳嗽,一边给满屋的学徒授课。孔尚任到来,使这老人高兴异常。他立即停了授课,吩咐一个徒弟打开一壶酒,自己亲自下厨捧出一盆不过一些肉末的菜汤,款待他这个远道而来的好友,脸上掩饰不住因匮缺而生的惭愧。为了安慰老人,孔尚任大口大口地渴汤,直到喝得连龚贤看见他这个贪馋样子,也禁不住呵呵大笑起来。仿佛有某种预兆一般,那天傍晚临别之时,他紧紧抓住孔尚任的手,久久也不放开。他还记得他当时说的最后一句话:
“东塘兄,我可能无缘拜观你的《桃花扇》了,我多想看到它呵!”
说罢,他长长地叹息了一声,然后现出一个苦笑:这苦笑,使人想起一棵大树在狂风中摧折。
从前,在多次密谈中,他得知龚贤自乙酉之变后,曾与顾炎武等人一般,变买家产,弃置仕途,到北方垦荒,梦想拿起刀枪来光复故土。毕竟世事谈何容易呵!旧朝尚未沦亡时,读书人且无能为力;旧朝业已亡去,还能挽狂澜于既倒?后来,他一文不名地从北方逃回来了,便在淮海、金陵一带开始了他后半生写诗、作画和教画的生涯。他初到淮海见到龚贤之时,从他魁伟的身板上,尚可以窥见当年一个热血汉子的英武。不料这次重逢,刚届古稀的这个壮实老人,便已十分憔悴了。当时,他就想仔细地问一问他在金陵的境况。他问过他何以住在这荒凉的所在来,他猛咳一阵,告诉他,他已在金陵城内搬了好几次家,总躲不过那些寻衅生事的豪强,无奈,只好搬到清凉山下这旮旯里来了。什么样的豪强,来生什么事?龚贤自己没有再说下去,孔尚任也来不及插上嘴,因为在龚贤嘴里,几乎容不得拉扯个人的私事。他不停地给孔尚任分派着在金陵一带所必须见的人,必须寻访的地方。临别了,才终于想到自己似的,发出了这么一声不由自已的哀叹。不过,在当时,他是无论如何没有料到,就有一场大祸临到这个老人的头上。他只是觉得有些突然,这位老人无异于明白地向他提出了写作《桃花扇》的催促;他所流露出的无望,其实是多么巨大的希望啊!如果说,《桃花扇》在石门山中想着写它的时候,多少带着一种自寻消遣的笔墨游戏之趣;而今天,它已经变成一种广大、庄严的需要了。他深深地感觉到,那一枝用血染成的桃花,正在燃烧着这个与李香君、侯朝宗生于同时的老人的心,而这颗燃烧着的心,还寄托希望于他孔尚任,把这火种撒播在今天的人群之中,而且如此迫不及待!他何以如此急迫呢?他没有再继续想下去。
见过龚贤后,在那个炎热的初秋,他用全身精力投入了在金陵的寻访。为了找到那个曾到昌平泣奠崇祯帝的王弘撰,他曾三访乌龙潭;不知打了多少麻烦,又才见到了杜于皇的兄弟杜芥,这也是个明末诸生,明亡后绝不仕进,闭门而居的老人;接着,又拜访了早年与黄道周相好、明亡后亦不仕的画家程邃。紧张的奔走,不仅带给他身体上的困乏,尤其带给了他精神、感情上难以载荷的创痛。
一天下午,他雇了一匹马,只身去城东看明故宫,宫门敞开着,通向大内的御道任人行走,只是无人行走罢了。想来原是很高的宫墙,只剩下一些高高低低的墙脚。那些雕饰华美的汉白玉柱石七歪八倒。又是一群群乌鸦!这些不祥的飞禽,见了人来也毫不惊慌。他退出宫门的时候,看见附近不少人户,皆用黄澄澄的琉璃瓦盖屋顶,他觉得自己两腮上的肉都在抽搐。回首身后那一片废宫,他几乎要厉声呼喊了:
“弘光帝、马士英、阮大铖!你们这一班误国误民的昏君奸臣、一班骄奢淫逸之徒,你们的歌在哪里?舞在哪里?权在哪里?人在哪里啊!”
又一阵急驰,夕阳残照中,他登上了明孝陵。一个白发中使破例为他开了墓门,秋风吹得拦路榛草悉悉索索地响。为一代开国之主虚设的空荡荡的龙座上,金粉早已消尽,堆满一层厚厚的蝙蝠粪。他鼻尖一酸,跪倒尘埃,痛哭失声。回城的路上,他伤心地做了几首诗,其中一首这样写他眼中的孝陵:?
宋寝齐陵尽野莎,英雄有恨欲如何??
宝城石坏狐巢大,龙座金消蝠粪多。?
瞻像犹惊神猛气,禁樵浑仗帝恩波。?
萧条异代微臣泪,无故秋风洒玉河。
除了去过故宫、孝陵,他数游秦淮河,登北极阁、鸡鸣寺、燕子矾;在凤凰台依李太白原韵和过诗;还到夫子庙踏看、揣想昔日吴次尾等人痛打阮胡子的情景,还包括去察看过阮胡子住的裤子裆。但是,这一切,总也勾不起多大游兴,往往弄得心情很坏。他深恐在这些地方,会当着人面涌出酸楚的泪水来。而最使他感触万千的,还是数他几次寻访的秦淮河。
他雇了一条小船去游秦淮和清溪。船已经快驶过旧院一带,进入清溪了,他还在不停地问艄翁,又像是问自己:“这就是秦淮河?这就是六朝金粉之地?”河面上落叶飘飘,好些落叶已被泡腐,散出一股腐臭。这里不仅没有笙歌画舫,连来往船只也不甚多。河岸砌石壁上,野茅离离,芦花乱飞。抬头,沿河街面行人稀少,但见一堆堆瓦砾废础。“冒避疆、杜于皇他们给我讲了多少秦淮风流啊,果真实话?李香君、侯朝宗、柳敬亭、苏生者流,果真在这里设过舞榭歌台?”“夹道朱楼一径斜,王孙初御富平车。青溪尽是辛夷树,不及东风桃李花!”他想起了龚贤从河南找来的那部《壮悔堂集》中,侯方域题在桃花扇上的这首诗,眼前何曾有所对照!这儿有什么夹道朱楼?又何尝有桃李辛夷?他觉得头有些沉重,眼前便也成了模糊一片……
……二八佳人,色艺倾秦淮;风流公子,诗文盖当朝。一把精美的宫纱扇,一首香艳的定情诗;转眼间,芙蓉帐暖,玉倒画楼。秦淮烟月无新旧,脂香粉腻满东流,夜夜春情散不收。难急灾变,佳偶风散云流。公子离乱,佳人守楼;月照青溪水,霜沾长板桥,萧萧绣户,终有权势屡逼取,冻云残月阻长桥。万种恩情,一夜夫妻,宫纱扇现有诗题;且毁花容,血溅诗扇,守贞待字。血痕一缕在眉梢,胭脂红让娇。揉开云髻,折损宫腰;银镜里朱霞残照,鸳枕上红泪春潮,满楼霜月夜迢迢。终道是梅开有信,篷山路通;山隔鸾凰重比翼,佳偶重逢天台道。看不尽鲜血满扇开红桃;有情眷属,演一场风情月戏传后朝……
“哧!”
孔尚任从牙缝间喷出一声非喜非哀的笑声,好像在他嘴里刚刚嚼破一个看似艳丽,味儿苦涩难堪的果子。他又想起了《桃花扇》,不过是在石门山中串演的那部《桃花扇》,为那些浓情丽词,曾抛洒过多少掬热泪呵。而今,面对这秦淮、青溪的满目疮痍,忽然感到多么滑稽可笑,无异一场俗气不堪的闹剧,令人哭笑不得。
头, (《孔尚任湖海采风记》续)
头, 此情何计可消除
——读《元稹忏悔录》
李廷华
唱彻千年此西厢,刘郎今又写元郎。
抛轻至爱意微隔,觅重浮华趣有妨。
情察幽微着辣手,痛伤肝肺吐回肠。
微之行事实多昧,文气此篇尚可张。
一个在生活中演出了不知多少次数而永无休歇的故事,一个被历代文人渲染到淋漓尽致的故事,刘正成在他的历史题材短篇小说的跋涉中遭遇到《西厢记》和《莺莺传》的本事,我不知道这是出于生活感遇的触发,是出于题材的选择,还是出于完成某种系列的计划。
“本来,知识和才能的天地是无穷的,可是获得成功的道路,却又是那么狭窄。无论你是什么样的天才,当你从管子样的狭窄之道委屈钻过时,都会变成那样扭曲难看的模样。于是,他终于决定把诗书功课先放一放再说,要紧的还是先在达官显贵中间博得一点声誉,借以进而求得主司的赏识。”
元稹,一个通情达理的读书人,一个志向远大的鸿儒,一个和白居易一起构筑了中国文学史上一方天地的智者,他在生活的搏击中退却了一点,迂回了一步,便退却出一段连绵的悔恨,迂回出一片不尽的歉疚。
《元稹忏悔录》在刘正成短篇历史小说系列中应该是最无法回避细节构成的一篇。写怀素,充沛着一股淋漓的劲气;写孔尚任,那山河板荡时的家国之思,也成为一种氤氲着的诗情,很容易使人感动;写吴道子,那种追问和鞭挞,在思想上的激切,使作品的精神品位迥然突出;写王安石和苏东坡,那种对历史风云的洞达,那种沉郁而近于萧瑟的情怀,也足以使人荡气回肠。以上诸篇,考验作家的主要是对精神气韵的把握和抒发,刘正成成功地完成了题材对他的要求,而《元稹忏悔录》则更接近世俗小说,它的题材是人们司空惯见的“负心汉”故事。
钱钟书先生在《谈艺录》中曾就爱情悲剧理论定义说:“当知木石因缘,激幸成就,喜将变忧,佳耦始者或以怨耦终,遥闻声而相思相慕,习近前而渐疏渐厌,花红初无几日,月满不得连宵,好事徒成虚语,含贻还同嚼蜡。”钱先生之所云,如同《围城》的爱情故事,是人生的无奈,不须任何解释,而刘正成笔下元微之的故事,则是由于世俗的利欲破坏了感情的真实,元微之之作《莺莺传》,如刘正成所写:“天下好人啊,我要用我的笔,还给你们一个天下的美!当然,你们不要以为这是我的宽宏大量,我不过是为了自己,为了我的现在和将来,为了我的心灵不可舍弃的平衡。我是一个真正的悭吝人!”元微之既已“把自己投人一个冰炭难容的境地”,则不论是李公垂的代笔弥缝,还是他自己在科第上的升迁,都无法填补这精神上的巨大缺佚,最终,是一个十分简单的道理,“依公垂兄之见,只要能换得功名利禄,什么东西都可以出卖了?”杨巨源那厉声的责问,使元微之自知一切解释都会显得无力而滑稽,甚至令人厌恶。
元微之的一切平衡自我心理的努力最终是徒劳。其实,他遭逢的命运冲突本身就还缺乏心理深度。他的朋友杨巨源是曾经对双文说过:“元稹不是那种朝秦暮楚的浮浪子弟,是真真视富贵如浮云的有为青年”,而李公垂,则“认真劝过元稹趁早找个好‘泰山’”。元稹的负情从一开始就有心理基础,甚至可以说,他那“变”只是缘时际会的自然发展。双文和韦丛,这两个女子,她们的高下之分,元稹是一见面时便十分清楚的。双文绝不是一个糟糠之妻,而韦丛更不是一个感情上的真正知音,驱使元稹生变的惟一动因便是功名利禄。这对于双文,甚至对于韦丛,都堪称悲剧,而对于元稹,则可以视作逆料中事。他的命运,正是他经过修改的设计。刘正成写道:“在一丛怒放的牡丹花前,他用双手扒开泥土,埋下了双文的信。然后磕头,然后垂泪,发呆……就这样,他在那座信冢前呆了整整一夜,天明之后,方才离去。”
元稹的忏悔,远远不如他的无可奈何能长久持续在他的生命中。“双文啊,你这痴情的女子,你真真是瞎了眼睛,连老天也瞎了眼睛啊……”杨巨源这样呼喊,双文是被毁灭了,元稹,这名利途上的旅人,每忆及惊鸿一瞥,他的灵魂就不得安宁。 元稹忏悔录
刘正成
题记“忏悔”一词虽说来源于梵文,本文题义却直接借用于法国人卢梭的自传体小说《忏悔录》。在仍旧强调资历的今天,不妨说,这对比中国唐代小说家元稹几乎小了一千岁的西方小说家来说,决不至于是一种轻慢。
元稹从京兆府尹韦夏卿府第出来后,并不像往常那样,挺胸摇扇,慢慢地踱去;或是骑上一匹雇来的溜溜马,缓缓地溜去。他先是站着出了一会神,然后便低着头,怕见熟人似的,急冲冲朝南走了。看得见,他那张原本白晳丰润、长得很美的脸,变得一团红、一团灰的,露出张皇失措的神色,全然失去了平日里的儒雅风仪。今晚到青龙寺听曹保父子的琵琶,是几个朋友早约定的,他似乎也忘了,端直往靖安里自己的家里跑。五月的长安,本是很热的了,他却不躲在沿街的树荫下走路,让午后热辣辣的太阳光晒得他汗流满面。他穿的那件前不久才新制的油绿色绸衫的背心处,被汗水浸湿了一大片,好像被人泼了一团墨。
“我这人真糊涂,为啥会那样吞吞吐吐!”他在心里不断地这样埋怨自己。而究竟应该拿定什么主意,其实在他脑中,至今也还是理不出一个头绪来。显然,他已陷入一种混沌的兴奋状态,就像刚才席间头一回领略那种有名的乌孙国青田核盛的酒一样,其实苦得很,却无论如何不能当着尊贵好客的主人,把喝进口的酒又吐出来,那既难得、又难受的滋味实在不知叫什么好。
去年秋天,他与双文依依惜别后,从蒲州赶回西京长安应拔萃科考试,巴望着凭自己满腹才华,一举登第,求到一个日后能扶摇青云的官职。有了这样的官职,自然便有了富贵。至于要实现自己的诺言,去娶了仍在蒲州普救寺里盼望他的双文,也就不在话下了。谁知,事情偏偏不能如愿以偿:去冬应试,从考场下来自我感觉非常良好;今春发榜,却榜上无名。明经科、进士科出身而等着通过吏部考试获得实职的人是那样多,像自己这样出身微寒,又无靠山的年青人,要想崭露头角,又谈何容易呵!前两天方授四门博士的昌黎韩退之,听说,从贞元二年进京赴考起,就这样考啊、等啊、经营了整整十八年,才得到这样一个算不上理想的结果。本来,知识和才能的天地是无穷的,可是获得成功的道路,却又是那么狭窄。无论你是什么样的天才,当你从管子样的狭窄之道委屈钻过时,都会变成那样扭曲难看的模样。于是,他终于决定把诗书功课先放一放再说,要紧的还是先在达官显贵中间博得一点声誉,借以进而求得主司的赏识。就这样,在新近结识的江南李公垂的引荐下,竟也得到了京兆府尹韦夏卿的青睐。韦夏卿却也非流俗之辈,性情通达,博学多识,颇负清望,且有辨才之贤。他之赏识元稹,究竟不能说看在钱财上,或者为自己构置羽翼。从元稹来看,确实深深感动于他的知人之明和礼贤之风,而暗暗庆幸这种难得的知遇。眼见今冬的应试,实在有充分把握了。没有想到的是,这种知遇之恩,后来进而超出了他最初的奢望。有一天,韦夏卿似是无意地问起了他的婚娶大事,元稹自然不能说自己已经娶了,老实道出自己在蒲州晋救寺与崔双文那一段风流姻缘,但要说是未娶呢,却也有昧良心,背负了与双文的海誓山盟。事情就在这种吞吞吐吐之中变坏了。今天一早,元稹就被请到韦府赏花。这赏花酒筵就摆在韦府后园,同席的不像日常总有好几个韦府的门生故吏,仅仅有三个人:主人韦夏卿,客人就是他一人,还有一人就是日后做了他的岳母大人的段夫人。段夫人是韦夏卿的继室,原配裴夫人在生下韦丛小姐那一年便病逝,段夫人把韦丛小姐当成自己亲生女儿从小抚教成人,而韦夏卿在花甲之年,更把自己这个最小的女儿视为掌上明珠。把这样的千金小姐下嫁给元稹这样的年青人,不能不说是一种殊宠。酒还未过三巡,心直口快的段夫人便把这事明白提出来,元稹犹自嗯嗯啊啊之际,她已爆发一串爽朗的笑声。元稹与韦小姐的终身大事便在这笑声中定了下来。随即,段夫人还叫出韦小姐来与元稹这个未来的夫君同席饮了一杯酒。韦小姐一离席,段夫人便对这个手足无措,只知埋头饮酒的未来女婿不无疼爱地责怪道:“真是个少见世面的腼腆书生!哈……”
本来饮得不多的几口酒渐渐消散之后,他才清晰地感到事情的严重性。他回家后,谁也没有答理,便跨进自己那间小小的书房兼卧室的房间。虽然闷热得很,他连窗也没有开,便如同困兽医般,背剪着手,埋着头绕着墙壁转。时间过了好久,大约实在走累了,便一头倒在炕床上。睡觉,当然睡不着。此刻,他的头脑实在清醒得很。
有那么片刻,他确曾朦朦胧胧展望过作为韦府的乘龙快婿,即将面临的梦寐以求的锦绣前程。而现在,他心绪情思紧紧缠绕的实在是远在几百里以外他所爱着的双文。人,远不能说在处理一切重大而复杂的、尤其是与自己命运攸关的决策时,是依靠看理智。刚才在韦府酒莚上看到韦丛小姐第一眼时,他也确曾为她的端庄美貌、特别是那种他从未见赏过的大家闺秀的富贵风态而心扉一动,只是那样一瞬之后,他便觉察出她那双不小的眼睛中,虽有羞涩的激动,仍然透出一种板滞来。现在一想,除了门第悬殊,无论如何,韦丛也不能和双文相比。
待月西厢下,
迎风户半开。
拂墙花影动,
疑是玉人来。
开启了他如火般的青春情窦,使他堕入最初的爱情的狂喜和惊惧中的这首诗,如今蓦地想来,竟也是那样撩拨人心,让人身不由己地皈依到彼时彼地的温情中去。真不知什么原因,自从西归以来,他还从来没有陷入此刻这样温柔缱绻的怀想中哩。在普救寺郑夫人为感谢他救人于兵变之中而设置的答谢酒席上,因双文的美激动得把酒洒在衣服上的痴窘,至今还是那样历历在目。她不特意打扮,让长长的发髻松松垂下来,压在那对淡淡晕过的黛眉上,格外显得潇洒俏丽。她原本并不愿抛头露面来见他这“表兄”,迫于母亲的意愿,她出来了,却带着一脸怨气,绯红着双颊,更加显得娇不自胜。多亏了红娘,指点他寄去两首《春词》,显然得到了这首《明月三五夜》。他永远也忘不了,他是怎样在惊喜之中,终于鼓起勇气,不顾一切去攀着那株细瘦摇晃的杏花树,急不可耐地窬过西墙,结果把鞋子弄丢了,害他在黑暗中找得好苦的狼狈相。更加难忘的是,那天傍晚,他在茶饭不思的绝望之中,坐在窗下打瞌睡时,红娘是怎样抱着馨香的枕衾跑来摇醒他,随后又捧来娇羞柔媚的双文的。那天晚上,斜月当空,晶莹明亮,幽幽的月光那样淡淡地铺在床上,就像罩着一层薄薄的轻云。他神魂颠倒、恍若置身神仙洞府。直到天将破晓,在屋外守了一夜的红娘来把他们唤起,然后把莺啼婉啭的双文又捧走之后,他才想起,他们彻夜之间竟没有想到交谈一句话。那滋味,至今想来亦如一场春梦,令人陶醉。他自然想起了后来他吟成的描写那一夜风流的三十韵《会真》诗,他想把它从头到尾吟诵一遍,然后再细细领略一下异日的情怀。可是,他的喉间竟发不出声音来,嗓子干涩得很。这使他很扫兴,吟诗的情致眨眼之间消匿了。他忽然觉得自己身上有些冷,打了一个寒噤。
“……少见世面……哈……”段夫人的笑声不断地震响在他耳边。他有些惶恐地瞅着昏黑的屋顶,想起了自己刚满八岁那一年,父亲丧亡后,怎样哭哭啼啼地离开京城的这个家,跟着母亲跋涉凤翔,去过那寄人篱下的日子。是呵,要不是自己发愤读书,十五岁就考取了明经科,就是现在,连这间祖上留下的又小又暗的房间也得不到。他不敢再去想那些连立锥之地也没有的痛苦日子。他的心中,又涌出那难以抑止的自惭,这自惭,不仅包括这间赖以存身的斗室,还包括正躺在病床上的衰老的寡母,甚至连同那个寄居在普救寺的未经婚娶便已结合的爱人。是的,在韦府那桌酒席上,自己的过去,自己所拥有的一切,难道可以摆到这荣华富贵之乡来论说,来较量吗?他从来没有感觉到自己竟是这么渺小和柔弱。他沮丧极了,沮丧到没有任何抗拒或者留待商榷的表示。那种嗯嗯啊啊、吞吞吐吐的反应,不正是献给主人的一种受宠若惊的媚顺!一想到这里,连手心里也不断地冒出冷汗,他紧紧地咬住自己的牙关,然后,又发出一声长长的痛苦的呻吟……
“微之兄!”
他猛然听见有人大声叫他的名字,连忙睁开眼:不知什么时候杨巨源已经站到自己床前了,他手上端着一只烛火,光在他的脸上喜气洋洋地跳着。
“正是读书的时光,就上床睡大觉了,不会是梦到蒲州了?哈……”
杨巨源把烛火放在炕桌上,便去解身上斜挂着的小包袱。
“你不是说要回蒲州住到秋末吗?”
元稹从炕床上撑起身子,揉了揉昏涩的眼睛,又望了望已经漆
黑的窗外。
“是啊,家严虽然病重得很,但望子成龙呵。非把兄弟赶到京城来不可,还说,‘不能效忠朝廷,就不算孝顺父母!’可他老人家哪里知道,是朝廷不要他的儿子去效忠呵。唉,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
说着,杨巨源已从包袱中取出一个红绸小包和一封信,摆到元稹面前。
“你见到她了?”
“你的信和东西,我是当面交到。这是她托我带给你的。”
“呵,”元稹看着桌上的东西,伸出手来摸了摸,又把手缩了回去,“她人怎么样了?”
“别忙,你先把这个小包和信看过了再说。看啊!”
元稹拿起那封信要拆。
“别忙看信,先开这包。我也想开开眼界,你的痴情双文到底给你寄的什么!”
元稹看了杨巨源一眼,先把小红包解开,里面是三件东西:一个玉环,一枚文竹茶碾子,还有一小团黑莹莹的乱头发。刹那间,他便明白了这些东西的大约的含义。他觉得这些东西都在发射一股股火热耀眼的光束,刺得人眼发疼,他感到心也颤抖起来。他本能地连忙扯过那张红绸包布去遮住它们。
“慢,”杨巨源挡住了元稹的手,仍在专注地琢磨这三件小东西,“玉环、茶碾子,乱发……真不明白,还是老兄来解解这个谜吧!怎么样,你这大情人?”
“我……我也弄不明白。”元稹避开了杨巨源的目光,他觉得这老朋友的眼中也有一束发烫的光在咄咄逼人。
“嘻!!怪事,情人会不懂情书!”
“……真不懂。”元稹低着头,脸也烧起来了:他又想起了被段夫人取笑时的窘态。
“好了,别不好意思了。微之兄,我本来劝你到蒲州去一趟,你 不去。你的双文真是为郎憔悴呵,你见了,才真叫心疼哩!唉……”
杨巨源大约又想起了他所见到的双文,他长长地叹了口气,直起腰来,露出一脸微笑。元稹觉得那微笑中带着许多苦味,他不敢看它,收回了自己的目光。他听见杨巨源回身来对他说:
“微之,今天时候太晚了,你听,又有雷声,快卜雨了,我也不便走了。你看你的信,我去洗一洗。”
说着,杨巨源已走出屋去。他拿起了那封信,撕开了口,看见了雪白的信笺,闻到了一股淡淡的幽香。顿时,一双满含哀怨的泪眼便浮现在他眼前,他觉得这泪眼中已没有从前那过多的温柔,更多的是一种恨和怒,火辣辣的,刺着人的心。他惊恐地停住了正在展开信笺的手,他觉得自己的呼吸也停止了一般,心口闷得难受。他连忙把信笺又装回信封,站了起来。传来一阵沉闷的雷声,一股风吹过来,把烛光吹得忽闪忽闪的,照在那封信上直跳。他想看它,他又那么害怕看它。
“我知道它会说什么!可我不知道它究竟说的什么?……难道我连自己真诚相爱的人的心里话也役有勇气听了?难道我还有权利去重温已被自己抛弃的爱的童贞吗?难道我真的没有能力去重新燃起自己青春的火焰?难道我还有必要去挽回这已经成为不可挽回的过去?”他重新陷人不可解脱的心灵的困境……
当杨巨源回到屋里来时,他看见元稹已睡到床上,用手和衣袖蒙住了自己的脸,身子就像一只蜷伏的虾;几张信笺,零零落落地散在床沿上和地上。“微之!”他叫了一声,但元稹并没有应声。他弯腰拾起信笺,把它们装进信封。他觉得有些奇怪,他想不到他会刚刚读完情人的来信就睡去。今天一来,他就感到主人的情绪有一些反常,尤其是他表现出的对双文寄来的这些东西的不必要的腼腆和不应有的冷淡。终于,他忍不住拿起双文那封信。在那如豆一般跳跃的烛火下,他只看了那么几行,他的心,就突突地跳动起来。
……终于接到了你的来信、你的温暖的问候。是悲?是喜?我的心呵,久久不能平静。你送给我的口脂、特别是那合簪花,真是美极了。我知道,它们深深浸透着那么温馨的爱,可是,我将打扮给谁看呢?不知怎的,看着它们,我反倒止不住悲痛和叹息。固然,学习进修,是极需要安静的环境,住在京城,师友相助,十分必要,我完全能够理解。可是我呢?唉,我只恨我这个粗劣的人,原本应该被人远远抛弃的啊!我相信这一切都是命运的安排,我还能说什么呢?
我怨我这只秃笔,怎么也不能把我的感情都表达给你。这时,我只有在心里不停地祝福你:千万珍重啊,我心爱的人!
这里有一枚玉环,是我幼小时玩弄的,寄给你,愿你把它佩带在腰间吧。玉:坚贞不变;环:始终不断。再有一缕乱发,一枚文竹茶碾子。这几样东西当然谈不上珍贵,意思你定会明白:你像玉一样坚贞,我的思念像环一样不会解脱,我的泪痕留在文竹上,我的愁苦像乱发一样缠绕不断———这就是我要捧给你的一颗心。我相信,我们一定会永远相好不分离!我的身子离你很远,可我的心呵,却紧紧贴着你。什么时候我才能再见到你哟?我早已不堪忍受对你的思念之情了!是苦,是甜,但愿两颗相隔千里的心,不可分离地融合在一起!
千万珍重啊!春末的风很大,不要光顾读书,忘记把饭吃饱。说话要谨慎,自己多保重,不要多挂念我……”
劈嚓——一个惊雷在屋顶炸响,震撼了坐在床沿出神的杨巨源,如同把他从一个攫魂夺魄的梦幻中惊醒。这时,一阵狂风掠过窗户,扑灭了烛火,夺去他手里的信笺,把它们吹散到黑暗的角落。他连忙惊惶失措地去抓扑,在屋里徒劳地转了几圈。接着,瓢泼似的大雨落下来了,打得屋瓦嘀嗒响。
“世间竟生出这样美好的女子,又竟会让她生出这样多可怕的悲哀?这到底是为什么?”他走过去,用手去推了推躺在床上的元稹。
“微之!”
元镇受惊凉似的动了动,然后坐了起来。
“微之,你为什么不娶她?你怎么啦?你说话呀!”
黑暗中,他看不清他的脸。他抓住他的两臂,他觉得这两条臂膀在抖动。一道闪电射来,他看见了一张惨白的泪光涟涟的脸,可惜地摆了摆,好像刚刚忍受过一张难堪的屈辱,显得那么卑怯难看。“他是说不可能,还是说不愿意?”他的嘴唇好像在动,但他听不见他说什么。雷声渐渐变小,雨声越来越大。他心里,倏然明白一
场可悲的事变已经和正在发生。他抓住元稹双臂的手慢慢松开。他想去找到那封吹散的信,但什么也看不见。双文那明明白白说出的预感,和她偏偏义要追寻的疑问,已变成一种实在的悲哀,流进了他的心,是那样苦和酸。他想起了他在蒲州普救寺里安慰双文的那些话。他对她说,元稹不是那种朝秦暮楚的浮浪子弟,是真真视富贵如浮云的有为青年,难道是自己的眼睛看错了人,还是自己原本就没有仔细去看过?他记得,有一回,他们在一起摆谈开元年间当了泰山封坛使的张说,把女婿郑鉴一下子从九品官就提到五品的笑话时,李公垂就曾认真劝过元稹趁早找个好“泰山”。当时,他是亲眼看见元稹摇摇头,颇为不屑地一笑置之。那么,现在发生的一切,又为的什么呢?他想弄清这一切,他要让元稹亲口回答他。当他向那黑暗的角落看去时,他忽然觉得自己什么也不想问了,他想起了刚才在闪电中照见的他那张卑怯的脸,心中不由生出一种轻蔑来……
当元稹从如梦如幻的一夜中惊醒时,天已经大亮了。他坐起来,看见一束眩目的阳光从窗外射来,亮晃晃地照在炕桌上。桌上,双文寄给他的那三件东西——玉环、文竹茶碾子、乱发,静静地摆在那里。没有双文的信,但那枚玉环下却压着一张诗笺。他拿起那张诗笺,上面墨迹还润润的。有一个诗题:《崔娘》
清润潘郎玉不如,
中庭蕙草雪销初。
风流才子多春思,
肠断萧娘一纸书。
“巨源!”他猛然叫了一声,跳下床。他想起了昨晚宿在这里的朋友。屋里空荡荡的,他出去一问,躺在病床上的母亲告诉他,杨巨源天刚亮来看过她就走了。他若有所失地回到自己屋里。他忽然又想起双文那封信,慌慌张张四处寻找,没有找到,便无力地坐在床上,拿起桌上那首诗,脸上浮出不知是甜还是苦的笑。
“巨源,你骂得好呵!今日萧娘断肠,当初多情潘郎,你这个寡廉鲜耻的‘风流才子’!”他在心里不断这样骂自己,就像一个等待受罚的罪犯,巴望早一点受罚,用痛苦来解除对痛苦的恐惧。如果说在昨晚,他愧见杨巨源这个在京城唯一了解双文的友人,感到无地自容;那么眼下,他却多么希望这个在京城唯一见到过双文的人,就在面前,更狠一些讽刺他、痛骂他,以至把他痛打一顿也好。可是,当他再见到杨巨源时,已经是第二年冬天的事了。
第二年,也就是贞元十九年。这年春天,元稹以书判拔萃科登第,授秘书省校书郎。没用他操心,便在韦夏卿的府第,举行了破费不少的与韦丛小姐的盛大婚礼。十月,已升任太子宾客的韦夏卿调任东都留守,元稹夫妇作为侍从便也一同到了洛阳,住在履信坊岳父府第。一天,在街市上,他与杨巨源邂逅相逢。杨巨源倒没有像他所预想的那样,给他一些难堪,对他和双文的事,似乎已显得有些淡忘。但是,他还是在他不无尴尬地探问到双文的消息时,告诉他双文已经嫁了人。还告诉他,双文是在得知他已娶了韦小姐,病了整整一个秋天,几乎是死而复生之后,才在冬初嫁给了蒲州一个商人,出嫁的时候,病还未好完。元稹当即央求杨巨源陪他到蒲州去一趟,杨巨源竟也欣然答应了。刚开了年,元稹买了几样礼品,便与杨巨源一同到了蒲州。在双文的新家,开门迎接他们的是一个敦敦厚厚的中年汉子,想来就是双文的商人丈夫了。杨巨源与这商人大概也见过一两面,显得很随便。他告诉这商人,说元稹是双文的表兄,路过此地,特来看望一下双文表妹。商人笑吟吟地接下元稹手中提的几样礼品,便进内间去转告他的妻子。一会儿,商人从内间出来,陪着一脸抱歉的笑,说他的妻子病在床上很厉害,不能出来与客人见面。元稹知道,这是双文不愿意见她。他也不愿马上就回洛阳,他心中还存有一线希望,便决定在蒲州住上几天等一等。一住下就是十多天,其间虽经杨巨源从中周旋,双文终究不肯见他,只寄给他一首诗。无奈,他只得怏怏地踏上归途。离开蒲州那天,正是寒潮来临,下着漫天大雪。他原本是想等这场雪下过了才走的,因为这天早上,杨巨源给他带来了双文寄给他的第二首诗,于是,他便决定当天走了。也许就是因为途中这场大雪的缘故,一回到洛阳,他便生了一场大病。这场病,从治疗,到痊愈、将养身子,前后拖了两三个月时间,是他一生中患过的两场最厉害的病之一,另一场病就是大和五年,也即是他五十三岁那年七月二十二日,从发病到死亡只有一天时间的那场暴疾。在洛阳的这场病中,他倒因之得到一个他一生中颇为重大的创作启示。
元稹在温暖的锦袅里把身子挪了挪,想尽量躺得舒服一些。天刚刚昏黑,夫人韦丛就硬把他推上床,说就是睡不着,躺在床上将息也是好的。虽然春天了,她还是在他脚下塞了一个暖暖的温壶。她服侍丈夫喝下药汤后,怕他寂寞,还点亮一支烛火,才走出房去。
他躺了很久,还是不能入睡。书,看看就觉头晕。想酝酿两句诗,怎么也提不起兴趣。自从在蒲州读了双文寄给他的那两首诗后,一两个月来,就连一首诗也做不出了。诗是要写真感情的,而今,自己真真的感情是什么呢?
自从消瘦减容光,
万转千回懒下床。
不为旁人羞不起,
为郎憔悴却羞郎。
“双文啊,你写给我这样的诗,就好比拧住了我的心,使我分不清这颗心在为你而疼痛,还是为自己疼痛!”他想起了两月前在蒲州刚接到双文这首诗时的心情。最初,他见到双文丈夫第一面的时候,有那么一瞬,感到为双文嫁了这么个庸俗、丑陋的商人而羞愧。继而,便被对双文的怜悯之情取而代之了。他去过双文家好几次,没有见到双文,大约也包含一种怨懑吧,对双文那个木然微笑的丈夫,总要生出那么一丝不易察觉的汕笑。当把双文这首诗从杨巨源手上接过来读过之后,真正深深地刺激了他的感情。想来,双文不管用什么样的语言来骂他,他也不会觉得过分。他此行的目的,不正是他长久以来盼望的用双文掷给他的痛苦来解除他自己的痛苦吗!可是,他并没有遭到预料的惨重的辱骂,她只是还像从前那样,一下子就准准地摸到了他的心,拨掉了他心中那个虚弱的感情的支点:“也许你早听说我的面容失去了光彩,在床上辗转反侧不能成眠吧?请你不要自以为是地认为,我为了旁观者含羞不起,不敢见你的面。我实在是为了你的作为,才面容憔悴为你难为情!”——这首诗显然激起了他那么复杂难堪的感情,同时,也激起了他更加迫切见到双文的愿望。如果最初,他也曾想通过一些无言的解释来实现对双文的一点抚慰,那么此时,他已纯粹为心中一种莫名的冲动所驱遣了。当天和后来几天,他都不断到双文家去,然而终于没有见到双文。大约就在他离开蒲州那个风雪迷漫的黄昏吧,也即是接到双文寄给他的第二首诗时,他才醒悟:失去的已经失去了!
弃置今何道,
当时且自亲。
还将旧时意,
怜取眼前人!
“你已经抛弃了我,还有什么可说的!从前是你自己亲近我,追求我呵。请你还是用过去对我的情意,去怜爱你现在的妻子吧!”一两个月来。双文的诗,不断在他耳中、心中、梦中鸣叫着,反复着,就像施以他的沉重的鞭挞。可是,它又并不完全是鞭挞,它更像一根绳索,紧紧地捆缚着,使他在其中徒劳无益地纠缠和挣扎。
元稹把盖在锦衾里的身子又挪了挪,一脚把那个温壶蹬到一旁。他不但觉得身上筋骨发疼,而且发热。然后又撑起身来,抓起旁边一个枕头来塞在头下。可是,头还是那样沉重,心里也憋闷、烦躁起来。忽然,他闻到一股刺鼻的香气飘浮过来。“这气味又来了,真讨厌!”自从倒上病床后,总是到了晚上这个时候,就要闻到这香气,刺得他的鼻和喉难受。他愤愤地把脚放下床,趿上一双木屐;扶着门槛出去了。他要去寻找这香气的来源,然后把它消灭。
月亮离头顶那么近,又大又黄的放着光,全然没有一点恬静、清冷的韵致。在韦府这个大院落里,他们的住房本来靠近后花园,可是,他觉得走了好久,才走出那条长长的回廊,来到通往花园的月门。这里的名花异卉多极了,韦丛经常劝他到这里来散散心,有时刚走到这门边,或是走进花园不远,便失去了所有的兴致。因之,住到这里虽说已快半年,他总也记不清这花园里有几个凉亭,几座小桥。但这时,他的确闻到了那恼人的香气,就从这里喷出。他的木屐,在一座奇兀峥嵘的太湖石的阴影中,绊了一下。他连忙扶住一株老得秃了皮的古松,定了定神,一团袅袅如篆的烟云,就在不远处的一颗已发了叶的桃树旁边浮起来,在月光下闪着蛇肚一样的灰白色!那烟云向他飘来了,他只觉得喉间一阵痒痛。对了,这不是一个燃烧着的香炉吗?他的脸上闪过一丝征服者的微笑:他可以在顷刻之间,就扑灭这烦恼之源了!
蓦地,他惊慌地刹住脚步,他看见那香炉后面冒出一个人头。这不是韦丛吗?她刚从跪着的地上站起来,将手中一个大红薯似的黑色东西放在香炉前面。他看清了,这是一只乌鸦的死尸。她双手合十,向这只死乌鸦恭敬地作了三个揖,便念念有词地祷告起来:“……保佑夫君……消灾灭病……”屏住呼吸,隐在桃树后面的他,终于明白了,这一两个月来,妻子天天在向这骗钱的女巫们虚构的乌鸦神抵顶礼膜拜,祈求丈夫的健康。嗤!一一他忍不住从鼻孔中喷出一串细微的讥笑。这笑,似乎是他寻到一个答案的欣慰,又似对这答案更大的恼怒。
此刻,月光照在她那张团团脸上,发出一种神秘而痴钝的光采,使他觉得有点滑稽。他想起了她施在额头上的厚厚的铅粉,和涂在两腮上的猩红的胭脂。这与双文那腮不施朱面无粉的轻灵洒脱相比,实在蠢笨得很!前些年,时兴细长眉、小头鞋、窄衣裳,而眼下早已……哎,女人家的事,怎么好说。你看,肚里的娃妹都好几个月了,也不找件松宽点的衣裳来穿,还把腰勒得紧细,不难受,也难看嘛!就说这烧香拜佛,到底求的哪门子事,你知道吗?生在书香门第,不工书札诗文且不说,为啥那颗心呵,有时就像她那一手针线活,粗疏得令人生气?他扶着桃树枝杈的手颤抖起来,他想猛然冲上前去,打翻她面前的香炉,大声对她喝问:“你烧香拜佛要祛他身上的病,你竟不知,你本来应该祛除他心中的病呵!他心怀鬼胎,心中装的不是自家的妻子,你早应该痛骂他的不贞,用你无情的威力,驱净他心中的邪恶!可怜而可恨的女人啊,你的温顺和善良,不比世问的刻薄和狠毒更为可怕吗?”他猛然抽身奔出花园,穿过那座月门,然后跌坐在那条回廊的栏杆上。
他在回廊的栏杆上坐了好一阵,才拖着疲惫不堪的两腿回屋睡了。他不知道自己人睡没有,当他睁开眼的时候,发现妻子已甜睡在他身旁,正发出圆润而轻微的呼吸声。她微张着嘴,似乎要笑或说什么,她年轻、丰满的胸脯在锦衾下面柔软地起伏着。桌上的烛火早已燃尽,窗外已经晨曦初现。他揉了揉自己的眼睛,然后长久地审视着放在枕上的妻子那张含着稚气的脸。一缕柔和的天光投射到这张莹白中透出鲜红的脸上,漾起一股甜美、欢快的波纹。她那双嘴唇,真有樱桃一样艳润,刚像咀嚼似的动了动,又轻轻抿了起来,露出撩拨心弦的鲜美。陡然,他的心萌起一阵冲动,他惊异自己怎么从来没有发现过妻子有这样的美!他把半掩在锦衾里的那只右手伸出来,准备立刻推醒她、拥抱她、亲她,然后把自己的心向她倾诉,向她忏悔,向她道出他对她的一切冷漠和恶意,求得她的宽恕,允许他从现在开始,把自己全部的爱献给她。但是,他那只因激动而微微发抖的手在半空中停了下来,因为她忽然动了动,翻了一个身,把脸朝着床里睡去了。锦衾被抛开了一角,露出了她那浑圆多肉的臂膀和因勒束而留下一圈紫班的腰身。他沮丧地垂下手,慌忙把眼光掉开了。
这时,他清醒而痛苦的意识到了自己心中的梗塞,因为就在刚才妻子翻身的那一瞬,他的眼前便掠过另一个人的阴影,正是这一闪而浓重的阴影,使心中对妻子的美好情意倏然断裂。一个“眼前人”,一种“旧时意”——不可遏止的欲望,便从这恼怒的矛盾中脱颖而出,并在他的心海掀起巨大的波澜……他慌慌张张跳下床,穿上衣服,急急走到窗下那张书桌前。他用力推开两扇窗叶,让明亮的晨光投到桌上。他抽过一札桃色笺纸,坐下来,拿起了一支笔。他想起了韩退之所作的那一篇《毛颖传》,他仅仅为了向世人道出那“杂驳不实”的故事便完了?讲述荒诞离奇的故事,可以渲泄心中的隐秘;而活现充满血泪的现实,不可突破情感的梗塞?我要从心中驱走那个应该驱走的历史。我要让那个被我玷污过的实在的美,变成无瑕的美的影像。我要把我心中占有的美,抛出来,变成众人心中的美。“天下的人啊,我要用我的笔,还给你们一个天下的美!当然,你们不要以为这是我的宽宏大量,我不过是为了自己,为了我的现在和将来,为了我的心灵不可舍弃的平衡。我是一个真正的铿吝人!”
一篇传奇与一场大病同时结束了。元稹尝到了一种从未领略过的身心双健的快乐。这篇传奇写了一个美好得使他自己都感到惊异的双文。只不过在传奇中仅仅用了双文的小名莺莺。暴露双文的真名,他是不能这样做的;但要用一个毫不相干的名字,又决不符合他内心的隐情。他觉得他终于摆脱了长时间来的精神困境。但是,就在他从最初的自怜自爱的情绪高潮逐渐低落的时候,他痛苦地发现了一个重要的漏洞:张生(这自然是他自己在传奇中的化名)何以要抛弃那么美好,多情的莺莺呢?当然,如果这张生是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人,他可以毫不费力地把他骂成一个流氓、恶棍。但他毕竟不能这样骂自己呵。他发现,他已把自己投入一个冰炭难容的境地:在莺莺和张生之中,必定只存在一个美,而不是两个。于是,他想重写这篇传奇,写出一个美的莺莺,再写一个不美也不丑的张生。当他烦躁地撕掉一张又一张草稿纸的时候,他才又明白,这纯属徒然。他扔下手中的笔,站起来,望着窗外夜空的那轮明月。“用什么东西去与它相比,不显得污浊难看呢!”他难过得几次想把这篇东西举到那烛火上去。
就在这一筹莫展之际,不速而至的李公垂读到了他这本不愿示人的传奇。李公垂当即拍案连声叫绝,叹为观止。对友人的叹赏,他自然有些感触,但忍不住还是委婉地谈起了自己的苦恼。才思敏捷的李公垂只略一思索,便道这确实有一个“漏洞”,但决无必要在张生身上去作那些画蛇添足的文章,只需要说明张生之所以抛弃莺莺,是忍痛割爱而避“女祸”便很够了。还颇为自赏地说,这“女祸”之论是古今来最为工稳的作文命题,特别目前朝廷又在三令五申制止腐化的时候,就更合时宜。接着,他还兴致勃勃谈到自己的一个发现:皇帝特诏的制科考试就在明年,只要有了这篇传奇先行献上,扶摇青云指日可待!对于李公垂的“发现”,包括那个“女祸”之说,元稹当面便表示很不以为然。这倒使李公垂甚为惊奇:这等力作不为求功名,写它何用?当然,他是无法真正理解作者的难言的苦衷,他绝对没有想到这竟是作者私生活的一篇自述。
也许,一些偶然的事变,会轻易更动原先看来不可更动的东西。过了一年,也就是元和元年正月,正当元稹罢了校书郎官职,一心攻读迎接制科考试的关头,他的岳丈、太子少保韦夏卿病故。朝廷内的党争已越闹越厉害,转眼便失去靠山的元稹,陷入了不知所措的迷惘之中。他不敢设想他将重新经历过去经历过的失败和冷落。就在他陪同哭哭啼啼的妻子,把岳丈的灵柩从洛阳迎回长安的途中,他终于想到那篇已扔到书箱里的传奇和朋友李公垂的建议。热心的李公垂几乎是代笔修撰,不仅在传奇末尾加上他那颇为得意的“女祸”之说,而且以女主人公莺莺的名字给传奇取了一个连作者也叫好的题目:《莺莺传》。末了,连同李公垂所作的一首《莺莺歌》,献到了主考官韦贯之的恩师、身居副相的裴垍裴兵部那里。裴兵部不仅把它推荐给了自己的担任主考官的门生韦贯之,而且径自献到皇帝御前。一天,元稹接到宫廷旨意,要他再献新篇,他无以为应,诚惶诚恐,便把原先写给双文的那一二十首还找得到草稿的情诗,也抄誊出来献上了。绝对出乎他的预料,《莺莺传》和那些“艳诗”即给双文的情诗,竟使他获得了空前的成功。皇帝高度赏识他的作品,宫廷艺术家把它们谱曲传唱,并跟着皇帝称呼他为“元才子”。更不用说他的大名如何倾动京华的盛况了。紧接着,他被皇帝钦点为制科甲等第一名,敕授令人羡慕的职位左拾遗。
但是,《莺莺传》所获得的巨大成功,如同李公垂的那一笔“女祸”之说一样,并没有真正补好《莺莺传》原有的那个“漏洞”——当从天而降的幸福的陶醉,被杨巨源破坏之后,元稹才看清了这样一个事实。他是在考场上重逢蒲州一别已快两年的友人杨巨源的。当时,他那样高兴地向他迎去,杨巨源竟对他怒目而视,拂袖而过,给了他一个很大的难堪。可以说,他是用对双文的愧疚谅解了双文的同乡的无礼。所以,考试一完,他又特地央求李公垂去邀请杨巨源到他府上宴饮,但又被杨巨源断然拒绝了。谁知,制科发榜后,李公垂、辛丘度等友人,在大家常常聚会的西明寺牡丹园为他和白居易登第庆贺的酒会上,杨巨源竟出席了。元稹便以幸运者应有的谦虚,主动向杨巨源表示亲近,杨巨源似乎毫未理会。酒过三巡之后,杨巨源忽然走到元稹面前,将一个手抄本扔到元稹手上,指着上面的一段文字要他读一读。元稹一眼便知这是本《莺莺传》,他有些惊慌地抬起头来,一触到杨巨源那格外冷峻的目光时,他心里便已意识到这一定是有关双文的什么事。还容不得他作进一步思考的时候,杨巨源又用指头指着《莺莺传》,用一种不可违抗的气势,逼着他去读他指出的那一段文字。就像对伤口的感觉远比其它部位敏感一样,他一下就意识到了这段文字的严重性。
大凡天下应运而生的尤物,不害自己,必害别人。像崔莺莺这样美貌妖饶的女子,假如得到一个富贵郎君的宠爱,她不变成兴风作浪的云彩和雨露,也要变成带来洪水的蛟和无角的恶龙。难道人们忘记了,往昔殷纣王,周幽王。拥有百万之众的国家,势力何等煊赫。可是,他们都是为了一个女人才一败涂地,国破人亡,至今被人耻笑。我深知,我的德行远远不能战胜可怕的妖魔,我只好忍痛割爱了……
当他不得不按照杨巨源的意志,重读这些文字的时候,他惊惧了。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读到的这些字句,竟会是他的《莺莺传》上的文字!他真的这样用自己的笔,把莺莺指为妖魔,为张生找到了抛弃她的理由?这哪里是一篇文章的“漏洞”,这明明是一个致人死命的陷阱呀!当他惊慌不安地掏出手巾去揩额头上一涌而出的汗水时,杨巨源已拿出另一样东西递到他面前一一那是几张揉皱、变黄的信笺。他觉得那么眼熟,他只膘见了那上面的几个字迹,刹那间,它便像燃起了一堆火,倏地炙烫了他的两眼:这不是双文的那封信、也就是他已凭着回忆写到《莺莺传》里的那封信的原件吗?他害怕抬起头来去看拿着这封信的人的脸,他只看见信在那只巨大的手掌里燃烧。他觉得心里也燃起来了,那样火辣辣的难受。他慌忙伸手去拿那信,这倒不是怕泄露一个秘密,它怕这团炙人的火焰,想把它迅即扑灭在自己怀里。然而,那信和那巨手缩回去了,他听见一个振耳欲聋的声音:
“元微之,不能怪我杨巨源不谙君子之道,好揭人隐私,且问你,用这样的文宇来污骂一个清白无辜的女子,读书人的天理人情到底何在?”
话音未落,那信被掷到桌上,并飞溅开了。他看见酒星浸在双文那娟秀的字迹行间。他觉得脑袋嗡地炸响开来,他连忙闭上眼睛。对于杨巨源刚才那一番声色俱厉的斥责,除了他而外,恐怕只有李公垂能看到它的严重性。因为他隐隐约约听见了李公垂正在对杨巨源解释的一些话。他想制止李公垂那种多余的解释,因为一切辩解,在了解他和双文的杨巨源面前,都会显得无力而滑稽,甚至令人厌恶,果然,他听见杨巨源从鼻腔中喷出一声冷得惊心的讥
笑:
“依公垂兄之见,只要能换得功名利禄,什么东西都可以出卖了?”
“巨源兄,我是说……”
他听见李公垂语塞了。他下意识地侧过头去,他看见杨巨源仰望着厅堂的弯窿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继而用硬咽的声音自言自语道:
“双文啊,你这痴情的女子!你真真是瞎了眼睛,连老天也瞎了眼睛呵……”
两行泪水溢了出来,在杨巨源脸膛上那些稀疏的髭须间流动。他觉着了那泪水的苦味。杨巨源拂袖而去了。
那天的聚会不欢而散。元稹待所有的朋友离去之后,独自喝完席上剩下的酒,收拾起散落的那些双文的信页,趁着暮色,踉踉跄跄寻到西明寺的牡丹园里。在一丛怒放的牡丹花前,他用双手扒开泥土,埋下了双文的信。然后磕头,然后垂泪、发呆……就这样,他在那座信塚前呆了整整一夜,天明之后,方才离去。
(原载于1983年《长安》)